《明月照林》比安

17、第十七章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尤其是晚上寒风刺骨，校服里裹了一层衣服也无济于事。
　　温照戴好帽子和围巾，望着教学楼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热腾腾的气雾拂过面庞、额头，升到空中，然后隐隐褪去。

　　寒冷的街道被刚结束晚自习的学生们闯入。
　　虽然隔着几层头顶，温照还是注意到了顾林怀。
　　似乎有磁场感应，他转过身，温照立即低头，试图将整张脸都藏进围巾里。
　　再抬起头时，她发现有人从自己身边蹬蹬蹬地跑过，是杨禾然。

　　杨禾然追上顾林怀，两人说着什么，又一起笑开。
　　那些笑声不高，温照却一刻也不想听到。

　　前几天公布了全国竞赛的决赛成绩。
　　大名单前人头攒动，讨论的声音很难让人不注意到。
　　所有人都没想到，刚转学来理科九班的刘扬，竟然得了生物项的一等奖。

　　温照当时站在大榜前面，她知道，再也无法将现在的刘扬和以前那个懒散上课偷偷看小说的刘扬相提并论了。

　　耳边的讨论声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甚至还听到几个人提到了陶江的名字。
　　温照循着大家的声音看向另一边。
　　陶江竟然爆冷，只拿了物理二等奖？

　　顾林怀不是说过，陶江完全有能力获金牌吗？
　　温照糊涂了。
　　她继续向后看，顾林怀也同在二等奖一行。再往下，沈寻远是三等奖。

　　他们都知道这份荣耀背后意味着什么，所有人挑灯夜战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高考来临之前将命运攥在了手里。
　　似乎人和人的差距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

　　可是一切的结果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在决定了专心高考的那一刻，她不是已经告诉自己，无论未来发生什么，她都甘之如饴吗？
　　然而现在呢？
　　仅仅因为考砸了两次，就可以指责过去的自己吗？
　　这一点都不公平。

　　眼前已经一片模糊。她痛恨自己的畏缩，还有要命的自尊。
　　这样一个平淡的夜晚，看着越走越远的身影，她默默地跟在后面。他让人望其项背，也让人魂牵梦绕。
　　一夜难眠，想着一落千丈的排名，想着顾林怀，心中百转千回。

　　第二天天色未亮，温照走进教学楼，眼镜遇到室内的热空气，沾染了一片雾气。她忙着低头看路，冷不丁迎面撞到了一个人。
　　温照抬头，镜片的雾气还没有散去，看不清人脸，她连忙道歉。

　　面前的人垂手而立，忍着笑。
　　听到这熟悉的笑声，温照试探道：“顾林怀？”
　　那一贯不动声色的面容上，此时却透着隐隐笑意。

　　温照赧然，口不择言道：“你笑什么？”说完，她想起自己现在眼镜上充满雾气的模样，也不禁笑起来。
　　“很久不见。”温照收起笑容，和顾林怀一同上了楼梯。

　　“嗯，确实。”顾林怀又说：“上一次见面，也是这样。”
　　温照知道他在说那次迟到的事，抬头看了他一眼，转移了话题：“那你呢？忙些什么？”

　　“和大家一样，每天按部就班地过着高三的生活。”想起什么，顾林怀继续说，“竞赛的结果也落下了帷幕，恭喜你的老同学。”

　　温照见他是真心祝福，她本来以为，他也想拿金牌，可现在只有区区自招资格。
　　“你不是说竞赛是为了离你的梦想更近一点吗？”
　　顾林怀莞尔：“但这样的结果，也足够了。”

　　“是啊，你说得对。”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他尚且如此，温照的心突然软了，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温照犹豫道，“你觉得高三痛苦吗？”

　　顾林怀真诚的脸庞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淡然：“你记得，上次语文考试的古诗词默写的第一题吗？”

　　“什么？”温照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这事，秀眉蹙起，“你是说，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顾林怀抿了抿嘴唇，眼眸轻敛，仿佛月华流光，“嗯，但我想和你说，欲渡关山，何惧风澜，风生水起正好扬帆。”

　　听罢，温照腹诽，这就是天才的举一反三？
　　安慰人的话都说的如此隐晦，恐怕现在他的语文成绩也未必差。

　　“是啊，你那么聪明，也说的那么容易。”温照听进去了他的劝解，只是此刻的慰藉来得太晚，她未能藏好自己锐利的锋芒。

　　但话一出口，她又后悔。别人好心，本来可以不多这些嘴，她这样急着反击，倒显得自己得理不饶人。

　　顾林怀听到难得的反唇相讥，有些愕然，随后很快反应过来。

　　他突然意识到，语言的安慰对现在的温照来说苍白无力，更何况是迟到的鼓励，谁都无法代替对方感知。

　　进退维谷间，又是一阵沉默。

　　“你说，立冬已经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下雪啊。”温照看着窗外，试图缓解气氛，弥补刚才的直言不讳。

　　“你想看雪？” 顾林怀也识相地略过了刚刚的矛盾。
　　冬天的早晨，天色未明，窗户上明亮的玻璃，里面照出了她和顾林怀的影子。

　　温照摇摇头：“虽然不喜欢冬天，但还挺想看雪的。”说完，她抬头看了眼顾林怀，掩饰惘然，“我是不是很贪心？”

　　顾林怀眉尾轻挑，声音清越：“还好。”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但是想法很可爱。”
　　人们说，“但是”后面的话往往更重要。

　　日子过得飞快，时光马不停蹄地到了十二月末。
　　年底的月考不期而至，尽管温照在考前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也找了无数的借口来麻痹自己，但看到最后的成绩，她还是忍不住内心的酸涩，走出教室就已经泪眼模糊。

　　简宁见温照悒悒不乐，急忙追出教室，跟着她到了操场。
　　天气越来越冷，夜晚的天际露出一片红，昭示着一场大雪的来临。
　　简宁看着运动场看台上的那一团黑影，爬上楼梯，悄然坐到了温照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温照出神地看着田径场上准备体考的同学们一圈一圈地奔跑，她知道高考这条路千难万险，可她走得毫不犹豫，毅然决然地付出所有。

　　雪花冰凉，混着滚烫的眼泪，沿着她的脖子落入衣襟，可她丝毫感觉不到。
　　书上说，“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此刻她同阮籍一样，也在穷途末路上，不知进退。

　　学习为了什么？高考为了什么？为了考好大学，有个好工作，赚很多钱，为了以后过的开心吗？
　　可是，怎样才算开心？

　　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获得纯粹的快乐，不会因为区区成绩而患得患失，不会因为太要强而在意别人的进步，不会因为害怕嘲笑，以至于做一件事都要考虑很久。

　　操场上的学生们正打算回教室躲雪，被突如其来的哭声惊动，纷纷向她们这边看来。

　　温照旁若无人地抱着简宁，在这个寒风料峭大雪弥漫的冬夜里，试图找回一点温暖。
　　内心撕扯般的疼痛让她缓不过气来，她说：“我是不是，我是不是没有希望了。”

　　眼泪无声流着，呼呼的烈风缠绕在耳边。

　　简宁看着哭得声嘶力竭的温照，想起前几天她和陶江闹了些矛盾，最后不欢而散，内心被这种疼痛折磨着，不禁悲从中来。

　　此刻所有的安慰都是多此一举，不如哭一场，痛痛快快。
　　大雪飞扬。
　　惊天动地。

　　顾林怀到了操场，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身披薄雪的两人相依而坐，似乎不觉寒冷，在孤寂的夜色中更显突兀，仿佛两座雕像。

　　温照抬头发现了远处款款而来的顾林怀，她急忙抬起校服袖口擦干眼泪。
　　顾林怀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简宁，陶江找你。”顾林怀看着鼻头微红的简宁说道。

　　简宁一听，坚决不去，但她看了看温照，又撇过头睨了眼顾林怀，拧紧的眉头舒展开了，站起身来向二人道别后，一溜烟跑了。

　　简宁走后，剩余二人陷入沉默，大雪依旧没有停，扑簌簌地落进头发上校服里。

　　“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狼狈？”温照打破了静默，低着头沮丧地问他。

　　顾林怀的下巴枕着胳膊，扭头看她：“没有。”

　　温照想和他说抱歉，那天早上不应该对他发无名火，但嘴唇嗫嚅了几次，到底没有说出来，深深叹了口气。

　　“有需要帮忙的吗？”顾林怀还是问出来了。

　　温照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觉得我没救了”。
　　“你想帮忙，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她口不择言道。

　　身旁静静地，温照没听到回答，觉得自己真是好笑，他没有这样的烦恼，何来慰藉一说。

　　下一秒，却见顾林怀魔法般地将一本厚厚笔记本送到她面前：“看看这个，或许对你有用。”
　　温照就着他的手，翻开。
　　是他的字迹。

　　“我听简宁说，理综是你的弱项，这几次一直都败在了这上面。但我总不能替你去考，又不想看你难过，思来想去，只好把这本笔记借你，里面是一轮复习的总结，重点和难点都标注了。”
　　“希望能带给你好运。”

　　仿佛明月的万顷光华流溢，为在迷雾中砥砺前行的她，为在混沌中横冲直撞的她，为在灰烬中飞蛾扑火的她，让她在暗涌的暮色中看到万物清辉。

　　温照道谢，双手接过，望进顾林怀的双眼，里面有自己的倒影。

　　在他看来，她是怎样一个人呢？是不是一个只会为成绩提心吊胆，以至于无法发现生活的美好，可温照想告诉他，她不是这样的，她也曾悠游岁月，如登春台。
　　只是，他会懂她吗？

　　两个人这么着并排坐了很久。
　　大片的雪花被路灯照得清晰可见，落在地上没一会便铺满田径场。
　　可谁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还有一周就元旦了，你们班举办联欢会吗？”顾林怀试图让温照轻松一点。
　　温照点点头，默不作声。

　　“前几天，你说想看雪，等会儿要不要堆雪人？”

　　温照说了句“好”，却发现声音干涩沙哑。过了会儿，一片雪花落进她的衣领里，她打了个冷颤，改口说道，“太冷了，下次吧。”

　　天地潇潇，万籁俱寂，空气中只有她和顾林怀的呼吸，还有雪落下的声音。

　　晚自习的铃声从远处传来，两人起身，从田径场徐徐走向高三教学楼。

　　默契最淋漓尽致的体现在于沉默，但最温柔简单的默契是陪伴。

　　就在温照打算进教室的时候，顾林怀叫住她。

　　昏暗的楼道中，温照看着顾林怀，他的眼眸仿佛窗外明亮的雪，和着雪声，他说，“感觉累的时候，也许正处于人生的上坡路。生活可以为难你，但你不要为难你自己。”

　　顾林怀的眼睛在黑夜里璀璨如星闪闪发光，他的声音越过空气，越过千山万水，越过茫茫雪地，越过耳膜，到达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温照怔怔地看着他，一时语塞，百感交集。
　　他什么都知道。
　　温照看着他，露出今晚最真心的笑容：“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