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40 书房里的争斗 ...
-
莱拉第一次进入彭德赛庄园的书房——而且是祖父的私人书房，居然是在这种境况下。这里空间很宽敞，前后两面墙上是高及天花板的书柜，左边是一个空置的、用玻璃封闭的壁炉，而右边是四扇紧闭着的乳白色拱形大窗，窗旁有一张沙发、两个躺椅和一张小茶几，而书房中央只有一套式样华贵、看上去五六个人都搬不动的巨大木质书桌。书桌右侧有个显眼的玻璃柜，而另一侧，是莱拉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的——一台跟这里典雅的装潢格格不入的电脑。
路易斯·怀尔登背对他们，站在书桌外侧。他低着头，手放在玻璃柜台上，那里面有个摇摇欲坠、快散架的木盒。莱拉心思仍在那台电脑上，她下意识看向父亲，却发现迪诺根本没注意电脑，他的视线也在那个玻璃柜上。
“巴伦，”祖父没转身，只说，“刚才我不该就这样撇下楼下正要离开的客人……你想办法，先把今天的事圆过——不，让马琳去。你跟她说，我相信她。”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很苍老。
“明白，老爷。”巴伦正要退出书房，迪诺突然快步走了过去。莱拉听到她父亲低声说：“……让马琳先找诺顿斯夫妇，他们会帮助我们……相信我。”迪诺拍拍不明所以却没多言的巴伦的肩膀，目送管事出门，再回到他女儿身边。
诺顿斯会帮到他们吗？莱拉还心存疑虑。可祖父下一秒就转过身。
跟方才语气里流露出的疲惫不同，他此刻的眼神暗含怒光，像是燃烧着两团冰冷冷的火。这团怒火支撑着他，令他身上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挟风裹雨的压迫感。伯爵右手撑着书桌边缘，看着唯一的儿子，一词一顿地开口：
“我、只要、真相。”
迪诺上前一步。“如您所求。”爸爸的声音听起来至少跟她知道事情败露后一样平静。
“去年，我让你带她报考斯坦顿，你照做了吗？”
“照做了。”迪诺说，“莱拉被斯坦顿录取，也属实。”
“九月一日，你跟她都没有出现在斯坦顿，对么？”
“没错。”迪诺朗声道，“我承认，之后是我一直瞒着您。”
路易斯的手紧紧攥着木桌边缘，指节泛白。“这就来到最后一个问题了，是么？你究竟让她去了什么地方……”此时，他几乎褪成白色的金发被西斜的夕阳照射着，被染成一种要烧起来一样的金红色。
“噢，莱拉没去斯坦顿，是因为她上了一所叫霍格沃茨的学校。”迪诺根本不怕火上浇油。
“霍格——什么？”祖父即将爆发的怒气被打断，他脸上的表情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霍格沃茨魔法学校，专门接收这个国家的巫师并教授他们魔法的。所以您明白了吧，我的女儿莱拉，是一名巫师。”迪诺一股脑说完，根本不考虑听众的心情。
路易斯脸上每一条本应蕴藏愤怒的褶皱，此刻全被西沉的夕阳照亮了，照出一片明晃晃的迷茫和困惑。就刚刚那一刻，他听不懂英语了似的。难捱的、令人心焦的沉默存持了四五秒钟——莱拉在背后将拳头抓紧——然后这阵沉默被祖父的怒不可遏的脚步声踩得粉碎。路易斯以一种顾不上遮掩的、轻微蹒跚的脚步，同时又带着不符合年纪的矫健速度，冲到他儿子脸上，几乎鼻尖对上鼻尖。
“看看你……死不悔改。事到临头，还当自己在玩什么游戏……”祖父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样。莱拉吓得后退一小步，差点以为两父子要当着她的面扭打起来。
迪诺身侧的手确实攥紧了，可他的声音仍然保持平静。“我没跟您开玩笑。”他微微俯视着怒火中烧的父亲，姿态甚至带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莱拉跟我们都不一样，她有不寻常的力量，这种力量在她们那群人里面，被称作魔法。这回，我应该说得够清楚了。”
路易斯粗重的鼻息喷在他儿子脸上，在莱拉暗中担心会不会有更暴力的对抗发生时，祖父喘着粗气缓慢地后退两步。他瞪了迪诺好一会，强制调整自己的呼吸。这过程中，迪诺动也不动，一直保持安静。
终于，老怀尔登缓过气来。他半挨在桌子旁，举起一根手指，鼻翼控制不住地翕动着。“我不管你们玩什么把戏……”他嗓音喑哑，“十一天后，收拾好东西，重新到斯坦顿报到……重读一遍中学！”
莱拉不由得紧张地望了父亲一眼。迪诺没有看女儿，可他的话给了莱拉支撑：“这不会发生，我女儿不会再去斯坦顿。”
“你——”路易斯猛地一甩手，“哐”一声撞到那个玻璃柜子，却似乎浑然不觉。“你要跟我作对，好。但莱拉·怀尔登，”祖父的眼神第一次真正落在莱拉身上，他的手指也来到她的方向，“她既然姓怀尔登，就是这个家族的人！”
他的食指随着每一句话落下，一下下狠狠地戳进地板上方的空气。“我不允许任何属于这个家族的人，去管他的什么马戏团学习变戏法。我不允许怀尔登家族沦为外面的人的笑柄。我不允许这见鬼的一切发生！”
迪诺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我没有提前知会您，造成拜访日的意外，确实是我的过错。但父亲，”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个称呼，“现在，我不是在征求您的意见，或者请求您的允许。我现在，正是在知会您这一事实。”
祖父面色绛红，鼻孔愤怒地张开。“我是这个家族的主人！”他咆哮起来，“你！和你那女儿！都要听我的话——”
“够了！”迪诺突然高声喊道，“你这幅样子，我从小看到大，真是厌烦透顶……你这种姿态，对马琳、内莎、对威廉有用，对我妈妈有用——唯独我，早就看透了你，”爸爸的胸膛也开始上下起伏，“你恨不得所有人都是你的提线木偶，全都按照你的意志生活……你全靠这种操控他人的、仰视你而产生的恐惧活着，活了一辈子，到头来没有一个人真心爱你——”
“闭嘴！”祖父厉声喝道，手握成拳开始颤动，“你竟敢、你说——好，十几年后，你终于把当年的心里话说出来……当着你母亲的面……”
“没错！”迪诺用力地蹬着地板，大步踏过去指着那个玻璃柜里的木盒。“我早就该这样，当着我妈妈的面，对你说这些——不过也许她早就心里清楚，否则临终前，她就不会那么失望——”
“住口！”祖父再次厉喝，这回连声音都在颤抖。这个时刻，父子两人完全忘却房间内的第三个人。莱拉震惊又畏惧地，看着与她有最亲近的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像仇人一样对峙，顷刻将这个书房变成一个不死不休的角斗场。
“你的母亲，”路易斯双手向后，紧紧攀住桌子边缘，奋力支撑整个愤怒到颤抖的身体，“令她失望的人，是你……想想你干了些什么：大学辍学、满世界乱跑、从香港带回来一个——”他费尽全身力气才停顿一下，“一个不知底细的女人，还要搭上你自己的一生、和整个家族的名誉……”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不是我妈妈的。”迪诺冷笑出声，挺直身站在他父亲前面，“妈妈跟你不一样，她曾真心希望我能有选择、能得到幸福。她写信鼓励我把——把莱拉的生母带回来，她想见一见我遇到的人。要不是你横插一脚，她就不会抱憾离世。”
路易斯的下巴往前突出。“你以为——你认为，出身名门的汉娜，能心甘情愿接受你为自己挑选的另一半。呵，”他无比轻蔑地重重哼一声，“这是她的缓兵之计，她以为能说服你——可惜，她唯一的儿子认为自己是个情圣！而那时，你的妈妈怎么受得了这种刺激！”
“这就是你！”迪诺又提高了声音，“无论多亲近的人，都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决断。别假装不知道——我退学后旅行的钱，就一直是妈妈偷偷资助的。她想让我不受你的管束、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自由地看看这个世界。在我看来，妈妈嫁给你，是她一生中最不幸的事——她本该跟着考古队游走四方，却穷其一生都被困在了这座庄园里，死后最能被怀念的东西，居然是与她的理想毫不沾边的、年轻时跟着艾米丽姑姑一起编制的八音盒碟片！”
祖父的手重重拍在玻璃柜上，震得里面那个本就摇摇欲坠的木盒“哗”的一声散了架。在螺丝和金属件弹到木板和玻璃上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中，他迟缓地看了一眼柜里，又不可置信地重新望向怒目相对的儿子。他的脸忽然变得一片苍白，窗外橙红的晖光也无法为其增添上血色，张着口，却说不出话。
迪诺清清嗓子。这一刻，莱拉听出了爸爸声音里的哽咽。“……我不想说这些话，父亲。无论再说什么，妈妈已经离去了……别再这样，偶尔也听听我们的话吧，听听你的子女们想要的到底是些什么。看看马琳！她做得比我好上千百倍，今日就是证明。你心里也明白，不是么？所以刚刚才让她去处理我惹出来的事。从小到大，我只给你们留下了残局，我当不了你心目中的继承人，直到现在，你还固执地不肯承认这一点吗？”
祖父的呼吸又清晰可闻起来，他脸上重新有了颜色。“你想以这种方式逃避……不，一早就试过了。可惜！你得仔细想想有没有这样做的资格！十二年前，就在这个房间，就在你站着的这块地板上，你信誓旦旦，不再抗拒接触家族事务，不再拒绝成为继承人，就为了——”
他那双本应已变得浑浊、此刻却明亮得如窗外那颗正在下沉的夕阳的双眼，正紧紧逼视着莱拉。“口口声声要追求自由的你，为了一个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女儿，向我屈服，向我低下了你那高贵的、抵死不弯的脊梁！”
莱拉暗暗抽了一口气。她从未听迪诺提起过，尽管她从小就心里奇怪，为什么祖父与爸爸如此不合，却也不肯让他们在外自生自灭。听上去，爸爸当年为了抚养她，不得不跟祖父达成某些协议。可此刻顶着祖父火一样灼人的目光，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是妥协了，父亲。”迪诺无可奈何地叹气，“可你还看不清楚吗？这十二年，马琳从未停止过的努力。时代早就变了，您成长的那个年代早已结束，不会再有我祖父一样的人，也不再需要长子继承所有。马琳和内莎——除了爵位，她们能够拥有一切。她们比我早出生十年，度过了比我苦得多的幼年，她们难道不值得吗？而我呢？我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也开拓出一片天地，有自己的——”
“开拓什么天地？”路易斯不为所动，他嗤笑着，不肯退让一分一毫。“你那所小小的律所？”他不再用手支撑着身体，而是竭力站得跟他儿子一样挺直，“你不会以为，离开怀尔登这个姓氏，洛威尔一样会让你升任为合伙人吧。”
“你在说什么？”迪诺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两步，“你一直认为，我的事业、我职业生涯里拼命争取得来的一切，全都来源于你赋予我的姓氏？”
路易斯·怀尔登没有回答，但表情不言而喻。迪诺怒视着他父亲，莱拉看到爸爸的脸色变得跟之前的祖父一样惨白。她向前走了两步，无声地握住迪诺的手。
这个举动让祖父的目光又来到她身上。“你！”路易斯突然把一腔怒火转移到莱拉这里，“你的姓氏，也来自怀尔登！我不知道平时你都给你父亲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由着你胡来，但你永远别奢望着学他——他失败了，你则更不可能成功。你当然是个巫师，”他轻视又压抑不住愤恨的目光攫住自己的孙女，“你的生母更是个不得了的女巫，用巫术引诱我的儿子，让他犯下不可挽回的过错……”
迪诺的手在莱拉的掌心颤抖。“简直不可理喻！”莱拉从未听过爸爸以这种音量喊叫，“在我女儿面前，说——”
“祖父。”莱拉挣开了父亲的手。
迪诺猛地低头望自己的女儿，显然，他十分惊讶女儿此时突然出声，同时也很不解。
“祖父，”莱拉不再看爸爸，选择直视她祖父那双逼人的眼睛，“不管我妈妈是什么身份，但我确实是个女巫。”
她不能一直躲在父亲的背影后。这是她自己的命运。
“去霍格沃茨，是我自己的选择。”
祖父疏离、冷漠地盯着她，这是莱拉首次从这位老人的眼睛里看出对她的、不加掩饰的真正感情。但她没有退缩。
“我能使用魔法，我能做到你们想象不到的事。我属于霍格沃茨，因为我天生是一名女巫，我也将成为一名优秀的、强大的女巫。”
说完这句，她终于下定决心，从裤袋里抽出魔杖。她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是的。可是此刻，莱拉·怀尔登要证明她父亲并没有选择错，要证明她的确有祖父未曾想过的力量，要亲手为自己开出一条道路。
“你还是把它带在了身边……”身后传来父亲的低语。
而莱拉不理会祖父惊疑的视线，更没有回头寻求父亲的支持，只将目光锁定伯爵身旁那个玻璃柜。她知道这是什么——很早之前，大概六七岁，就听说过它的一些故事、一些传言，只不过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她应该能做到，不，她必须做到。
莱拉来到柜前，隔着玻璃，隔着祖父恐慌而愤怒的眼神，魔杖尖指向那个破裂的、零件四散的木盒。她深吸一口气，没有犹豫地低声说：
“修复如初。”
作者有话说第40章 040 书房里的争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