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001 斯坦顿中学 ...
-
今天是难得的一个好天。下午的阳光慷慨地洒在青葱草地上，温和的风翻动着草坪中央那棵橡树的叶子，天空湛蓝，云很少，屋顶停驻了几只灰白相间的雀，而下方的廊桥，阴影拉成一道又长又宽的花纹。
“怀尔登小姐？”对面盘着一个紧发髻的面试官问，“有什么问题吗？”
莱拉·怀尔登回过神，她收回目光，露出一个看起来相当妥当的微笑。“没有，谢谢。”
对面，面试官们小声交换着意见。随后他们简单祝贺了莱拉，说她被斯坦顿中学录取了。
不出意外。莱拉轻松地走出面试室，穿过两道门，看到迪诺·怀尔登站在走廊的拱柱中间。但他不是单独一人——对面是一对衣冠楚楚的夫妇，中间还夹着一个男孩。莱拉放慢脚步，她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但迪诺看到他女儿了，他朝这边挥挥手。莱拉只能走过去，顶着那位穿着套装、戴圆顶小礼帽的夫人没太克制的好奇目光。“这是我的女儿莱拉，”迪诺没有问莱拉面试结果，而是先介绍，“莱拉，这是诺顿斯先生和夫人。”
莱拉礼貌问候。“这是菲奥雷，”诺顿斯夫人终于不再盯着莱拉，露出一个微笑，轻拍一下身边男孩的肩膀，“或许，你们将成为同学呢。”
菲奥雷·诺顿斯从莱拉出现直到现在，才正式将眼神放在她身上。诺顿斯夫人在他肩头的手不着痕迹地推一下，他才慢吞吞伸出手，蜻蜓点水般与莱拉握了握。
莱拉看到对方松开手后，还在隐晦地打量她。作为反击，她也由头到脚打量着菲奥雷：整齐浓密的金发，浅棕色眼睛，穿着黑色马甲和一双哑光皮鞋，看起来像个教养良好的上流子弟。但他接触到莱拉的目光后，视线就移走了，嘴角抿着，双手垂落身侧。
莱拉看得出他的冷淡，她挑挑眉，装作把注意力转向迪诺和诺顿斯夫妇。
“……是的，一年前还见过怀尔登阁下……事发突然……了解到洛威尔律所，才知道你在……”
“不要紧，这是我们擅长的领域。”迪诺转头看看莱拉，“让孩子们在斯坦顿走走，怎么样？现在我们就可以简单说一下。”
莱拉迈下走廊的台阶，菲奥雷在落后她四五英尺远的地方跟着。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扭头向另一边，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她径自向左手边一条小路走去。斯坦顿中学历史悠久，外墙上爬满青藤，路的尽头有座雕像，再远点还有个小湖。莱拉饶有兴致地散着步，观察即将要度过数年时光的这所中学，余光中看见跟着她的人蹙着眉、手插袋，脸上明显有些不耐烦。
想了想，莱拉开口：“你也像我一样，今天来面试吗？”
菲奥雷的反应好像是被不识趣的人打扰了。他过去片刻才说：“是。”说完再次闭口不言。
“怎么样，你被录取了吗？”
“当然。”菲奥雷答得比上次快多了，他微微抬起头，睨着莱拉好像还想说什么，但很快化作一声听起来并不愉悦的轻笑。
“那么别表现得像落选似的，伙伴。”莱拉耸耸肩，转身继续走，没太在意对方的反应，但也不打算聊下去，“我跟你一样，也要来斯坦顿了。”
然后她走到湖边，站上一块凸起的石头，眺望远处，发现这里居然还有几只天鹅。莱拉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空气，意料之中的新鲜又暖洋洋。但在这放松时刻，身后突然传来菲奥雷的声音。
“我们不算什么伙伴。”他跟到岸边，第一次主动开口，听上去却不很友善。
莱拉疑惑地回头望他，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强调“伙伴”这个词。但菲奥雷对她没多少好感，这一点，她还不至于看不出来。
“你跟我也不一样。”菲奥雷看了莱拉好一会，摇摇头，似乎意有所指。这个站在湖边的女孩，有一头微卷的、海藻一样披在背后黑色长发，有一个精致的鼻和高挺的眉骨，上面是两条挑起的、根根分明的黑色眉毛，同样黑漆漆的、有神的眼睛里透出一种他觉得过于天真的疑惑。她长得就不太“怀尔登”，混入了大陆东边的血统，相比起菲奥雷以前的同学或玩伴，莱拉的五官显得过分柔和与秀气——但这样的脸上却有种既不柔和也不秀气的神采，压根不像是怀尔登这种家族教养出来的孩子，看着令他心生怪异。
莱拉知道自己的长相不太像个英国人，还不足以被这句话惹怒。“可以理解。”她歪歪头，重新望向湖上，同时心里把身后的人划到一条“不欢迎的线”后。
片刻后，是菲奥雷按捺不住。莱拉听到他在背后说：“喂，你真是怀尔登家的私生女吗？”
莱拉转过身，她看起来并没有生气。“我不确定。父亲几乎不跟我谈论这个。”她平静地说。
“那你的母亲呢？”菲奥雷交叉双臂，扬起眉毛。
莱拉没打算回答。“你认识我？我跟你没见过面吧。”
菲奥雷耸耸肩。“怀尔登家有个‘秘密’女儿，在我们那儿不是什么秘密。”
莱拉不清楚“我们”具体指的是谁，但她猜，大概是能让孩子上斯坦顿中学的那个群体吧。她的小学并没有选择那几所私立，更是与怀尔登家族有来往的人不熟悉。有流言再正常不过——尤其是这样小的圈子。本来，莱拉也没想过会来斯坦顿，只因她祖父路易斯·怀尔登爵士的一句话，她的未来几年都要在这里度过，同时像此刻这样的猜测也将一直伴随。
“之前，你被怀尔登家藏得很好。没人知道你的母亲究竟是谁。你们——我指你和你的母亲，你们生活在一起吗？”
“我没见过她。”莱拉直直望着菲奥雷，“听说她在我出生之后就消失了。”
“那么，因为怀尔登爵士没有承认她的身份，她生下你之后，就把你丢在英格兰。”菲奥雷说着，向莱拉走近了些，脸上是一种探究性的恶意。
“你知道埃尔曼家怎么说的吗？”菲奥雷看到莱拉没有一丝笑容的脸，却并未将接下来的话咽下，“我也是偶然听到……就前几天，老埃尔曼来拜访我父母，说些什么遗产税的事。他提到你父亲的律所，然后又提到了你。他说，‘还记得怀尔登家的神秘女儿吗，这个私生女要来斯坦顿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怀尔登要把这么一个杂种放进——’”
“好了，”莱拉打断他，“你想怎么样？”
菲奥雷又耸肩。“抱歉，我知道这很难听。”他看起来浑不在意，绝非真正感到抱歉。
“杂种？”莱拉翻了个白眼，看来又是针对她身份的攻讦。“拜托，都快二十一世纪了。要是你们真的好奇我的身世，不如当面问我父亲，或者我祖父。就是不知道背后说话的人是否有这个胆量。”她嘲讽道。
“没人会当面问怀尔登的，你不明白吗？”菲奥雷似乎在嘲笑她的天真，“大人们不会这样行事。而且，算是我的提醒吧，这些话不只是老埃尔曼会说。”他扯出一个假情假意的微笑，低声道：“几个世纪前建立的斯坦顿，可是一所有着优良传统的学校。你确定自己适合待在这里吗？还是说——要不是因为你的祖父，你能待在这里吗？”
斯坦顿斯坦顿。一所能容下讨人厌的金发男孩、爱说闲话的贵族的后代、自视甚高的“人上人”的学校，她莱拉·怀尔登，来不得？
莱拉轻轻叹口气。她不知道菲奥雷莫名其妙的敌意从何而来，但不妨碍她讨厌这个优越感浓厚、毫无分寸的小浑球。她现在只想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最好能让他以后见到她都闭上嘴巴，别再胡乱吐出些令人不快的话。
于是，莱拉弯腰捡起湖边漂着的一根手臂长的枯枝，然后向男孩招招手。菲奥雷仍抱臂站在岸边，谨慎地没有动，他有点困惑地盯着莱拉，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看得出他的戒备，莱拉没有坚持，她跳下石头朝菲奥雷走过去。几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她貌似随意地举起树枝，树枝尖还滴着水，滴到他们中间的草地上——然而下一秒，这根潮湿树枝的顶端，簇然燎起一条长长的、金红色的火舌。
“我很确定我适合斯坦顿，”枝头的火焰愈演愈烈，莱拉像举着一支火炬。既然这个代表身份的姓氏这么重要，那不妨再强调一下。“因为，我是个怀尔登。而我祖父，他也知道这一点。”
她每说一句就凑近他的脸一点，火光和阳光交织照在菲奥雷脸上，火焰从树枝顶端蔓延而下，焦烟和灼热扑面盖来。莱拉像个手持火棒的邪恶女巫，她没什么表情，但菲奥雷吓得松开抱着的手臂，踉跄后退两步，微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他没有如莱拉所料，大叫一声跑开，也没有震惊到跌倒在地。张牙舞爪的莱拉甚是无趣地吹了一下火焰，让它一下子蹿得更高。可惜，这个人模人样的浑蛋倒还不算太胆小。
在莱拉还想做点别的什么之前，她的眼睛先一步捕捉到远处出现的人影。枝头的火焰如蛇游一样迅速退缩、熄灭，在远处的人看过来前，莱拉迅速转身，一把将还冒着烟的树枝扔进湖里，动作行云流水。然后她越过呆立着的菲奥雷，向远处微笑着挥挥手走过去。
那是诺顿斯夫人，临近时，她对莱拉说：“那是斯坦顿的静湖，也算是个名地点。菲奥雷，”她向莱拉后面张望，“是你把莱拉带过来的吗？你们走得可真远。”
确认诺顿斯夫人什么也没看到，莱拉心里一松。她回头，发现此时的菲奥雷早已回神，正加快脚步走回他母亲身边。他逆着光视线朝下，莱拉有点可惜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似乎吓得不怎么敢说话，让她准备发挥的演技没有派上用场。莱拉已经预想菲奥雷会向大人们告状，不过无所谓，他们怎么会相信这一切呢？
诺顿斯夫人把他们带回那条走廊，莱拉若无其事回到迪诺身边。夫妇俩开始和迪诺道别，大人的事看起来已经谈妥了。菲奥雷站在他母亲身边，脸上已经看不出来受惊吓的痕迹。他甚至偷偷看了莱拉几眼，而莱拉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直到诺顿斯夫妇告辞完毕。
“小混蛋，最好祈祷以后别在学校见到我吧。”经过男孩身边时，莱拉假装友善地笑着，很小声留下一句。之后她没再看菲奥雷·诺顿斯，跟着她的父亲迪诺走出校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