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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恨南山 ...


  •   恨南山

      我从小便是个哑女。
      这个从小大概是六岁的样子吧。

      不过将军府财大业大我又生的十分貌美,阿爹阿娘总说,我哑了也不碍事,日后定然也不会受半点委屈。
      其实我有次听到阿娘偷偷和爹爹说,七丫头患了哑疾倒还安静的像个女孩样,不然我真担心她咋咋呼呼的嫁不出去。
      哥哥们也总是说,一准是我前六年就把这一生的话都说完了。
      我想这老天可真吝啬。
      话都不能多说。

      且那手语十分难学,整个府里上上下下都学会了,我还是学不会。
      直到现在我还时常要带着我的小纸条。

      这会子到了我该议亲的年纪了。
      求亲的人依旧踏破了门槛,可我瞧着,没有一个是为了我而来的。
      都是为了阿爹和哥哥们的权势。

      我默默的瞧着,那些人进进出出,热闹的有些虚张声势。
      我一点也不想嫁给一个素未蒙面的男子,然后被吹吹打打抬回他的府中。

      好在阿爹阿娘还有哥哥们都很宠我,大约他们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哪位才是我的良人。
      于是他们同我说,七七不嫁也可以。

      可我拿的定主意。
      我没有不想嫁。
      我有些想嫁给江垣。

      江垣是我府上的家丁,是我小的时候打外头捡回来的。
      那时外翁带我去城外的灵安寺还愿。
      回城的马车上,我一眼就瞧见他了,大抵那时,他就算在那排乞讨的人里也是顶可怜的。
      那可是个大寒天,阿娘生怕我受了凉,手炉都塞了好几个,全身上下被包裹的只能露出半张脸来。
      他那瘦瘦小小的身上只着了一件不合身的单衣,那衣服破破烂烂的,脏的连本来的颜色都瞧不清,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好的。

      我同外翁说想送新买的糕点给他们吃。
      幸好是外翁,若是阿娘,她一定不许我下马车吹风。

      我起初真是只想给他送我最爱吃的板栗饼。
      可我的板栗饼太少了,他不争不抢的,最后被其他的人一抢而光了。
      要知道,我原先最想给他的。
      于是我走过去同他道歉,当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时,嘴里莫名就说出了这样的话:“板栗饼没有了,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大抵我小时候总听外翁说事事要公平,就觉得公平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了吧。
      儿时坚持的事情,现在想来都觉得可笑。

      也还好我身边牵的的人是我最疼爱我的外翁,要是是阿娘,她是定不许我把小乞丐捡回家的。
      我外翁是这世上最宠我的人,他也很喜欢江垣。

      我发烧烧坏嗓子的那回,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无论我阿爹阿娘如何问江垣,他都一声不吭,只在我房门外守着。
      气的我阿爹恨不得要打死他,要不是外翁拦着,我醒来可能就见不到江垣了。

      阿娘不喜欢他,只因为那日我扯他出去玩落进水里,回来烧了几天几夜,坏了嗓子。
      可是只有我知道,瘦骨嶙峋的少年急发了狂跳水救我,背着我从郊外一路狂奔回城。
      没有他,我恐不能活。

      哥哥们都说,我是个很不专情的人。
      一会子喜欢这个哥哥,一会子又欢喜这个哥哥,让人很是恼火。

      可是我觉得不是呀。
      就比如我一直都爱吃板栗饼,还有我一直都很喜欢江垣。

      虽然现在的江垣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他现在生的好高,简直要比我高出一个头,比一个头还要高。
      但我还是很喜欢他。

      我觉得嫁给江垣就很好。
      可是外翁去世了。
      我说想嫁给江垣,没有人会帮我。

      其实我有时也拿不准江垣喜不喜欢我,他小时候不爱说话,现在倒是常常笑。
      可他对谁都笑。
      我不喜欢他笑了。

      最要紧的是自从那年我嗓子坏了之后,阿爹就把江垣从我的院子调到二哥的院子里去了。
      我二哥是个很严肃的人,我小时候就很怕他,现在也是。
      于是我这些年也很少同江垣打交道,所以我越来拿不准,我怕他随了我二哥,不欢喜我这跳脱的性子,那可如何是好。

      因为我已经及笄了,所以有些着急。阿爹阿娘别有天从那群求亲的人中挑了一个看对眼的,就把我给许了。
      我决定要克服困难,常去二哥院子里转转。
      今天要借书明天要品茶的,每天都在为了想法子去二哥那而发愁。
      有天二哥终于烦了,他对我说:“你要是喜欢我这院子,你乐意住着,我们换一个?”
      我心里想,谁乐意住你这院子,我要的是你院里的江垣。
      但为了不让府上的人起疑,那天我不仅带走了江垣,还带走了两个婢女、一个婆子、三盆花、一张书桌、三扇屏风、七个古董花瓶。
      气的二哥当天就去跑去和阿爹阿娘说,刺史家的二傻子还不错,和我很是相配,希望我今年年底就能嫁过去。

      他和我倒是想在一出,我正想今年年底就嫁给江垣。

      过了段时间,京城里闹采花大盗闹的很是凶。城中有好几户人遭了秧,还都是我这种大户人家刚及笄未出嫁的千金。
      阿爹阿娘很担心,只因为我不会叫喊。
      房里的丫头们也随我,是些个蠢笨的。
      于是加重了守卫,以及更加辛勤的给我挑选夫婿。

      我自然也很害怕,夜里头饭都少吃了一碗。
      只因我本身就胆小,当天晚上更是不敢熄灯也不敢闭眼。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眼睁睁看着窗户外翻了个人影,吓得我差点心绞而亡,就要起身去拉床畔的耳铃。
      那人忙压低了声音说:“是我。”

      我听出来了,那是江垣的声音。
      他轻俏俏的走过来同我说:“小七不怕,我守着你。”
      我看着门外那五个护卫挺拔的身影。
      很是有些哀怨。

      那天夜里我受了惊脑子转不过来,白天细想了想,我觉得江垣十有八九喜欢我。
      自那日起,江垣夜夜都来。

      总是隔着床帘背坐在脚踏旁,也不同我说话,天一亮就离开。
      这又让我不是很有把握,
      于是有天我晚上假意睡着后,存心翻来覆去把被子踢掉了,他果然起身过来帮我盖被子。

      我借机攥住他的手就不放了,装做被梦魇住了的样子,
      我是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但我没想到他会亲我。

      他亲了我的额头,很轻很轻,
      握着我的手坐在床边哄,他说:“小七乖,不怕……”

      他着实有些吓到我了,我本想着但凡他流露出一点喜欢我的样子,我就突然跳起来威胁他要他娶我。
      可他亲了我以后我就没骨气的不敢醒来了。

      可第二天早上他还是同没事人一样同我问安,毕恭毕敬的,让人很是生气。
      我琢磨着明天,明天晚上我一定一定要戳穿他的真面目,可下午衙门就传来了采花大盗被捕的消息。
      让人闻风丧胆的采花大盗落网了,整个京城里的千金小姐都松了一口气,除了我。

      没有了那个采花大盗,我只能再次主动出击。
      我在院子里找了又找,全然没有看到江垣的踪影,忙碌的样子让过往的丫头婆子们都要问上一句:“七姑娘,要找什么?”
      我一心只想找到我的江垣,终于让我在竹林深处瞧见了他。

      他身边还有一位女子,那女子我识得,是二哥院子里的皎皎。
      我瞧见她羞答答的把绣囊往江垣怀里一塞,扭头就要走。

      临了一回头瞧见我在后头,小脸越发红了,轻唤了声“七姑娘安”就小跑走了。
      他似乎也才看到我,一时我与他皆懵在原地。
      我瞧着他那细长白皙的手里捏的绣囊,那绣囊绣的十分精巧,是那种一眼就可以看出女子满腔心意的精巧。
      近来这京城里很是时兴给心仪的男子绣荷包来表达心意,可我向来不喜女工。
      别说这种要一针一线费心绣上半来个月的玩意,就让我在凳子上坐上半个时辰,也是难的。

      输了输了。
      我在心里默念。

      想到皎皎那声甜甜的“七姑娘安”。
      输了输了。

      我又想到,皎皎是二哥院里乳娘的女儿。
      因为乳娘奶大我们兄妹几个,又救过我二哥一命,于将军府有恩,皎皎从小便养在二哥院里,也算是府中半个小姐。

      若真要计较起来,虽说江垣是我带进府的,可他们才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都不必细想,我般知道。
      江垣同皎皎才是话本里常说的两情相悦,
      他对我,不过是秉了几分幼时的恩情罢了。

      道理说的很通,我却还是气不过。
      死命忍着眼泪,手攥着裙角绞了又绞。
      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杵在原地瞪他。

      他倒是走近来,同我说话了。
      “听闻将军和将军夫人在给七姑娘选夫婿,不知七姑娘可有上心的?”他轻声问我,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我一听,越发瞪的厉害了。
      我着急寻他,没带纸笔,也不管他能不能看懂,我气呼呼的连笔带划的告诉他。
      “因为我不会绣荷包,所以我大概是嫁不出去了!”

      他愣了愣,我想他许是不明白我在瞎比划什么,急得只想转身离开。
      他手里的荷包实在碍我的眼。

      他却突然急了一般扯过我的手腕,
      不知所措的朝我说:“我…我本以为是我一厢情愿………”
      他停了一下,而后小心翼翼看着我的眼睛,喉结滚动,轻声问:“原也不是吗?”

      自…自然不是。
      我又惊又喜,不知如何是好,我多想告诉江垣,他不是一厢情愿。
      我好喜欢他,只想嫁给他一个人。

      我想告诉他,六岁那年我跌进冰冷刺骨的湖水中,我好害怕,害怕到我如今夜里还时常会做噩梦。
      梦见湖水里有个吃人心肺的怪物,拽着我的双脚往下坠。我拼命了叫喊着挣扎着,可是没用,湖水喘进我的鼻腔胃里,涌进我的五脏六腑,将我淹没。
      我难受的要命,无边的恐惧铺天盖地笼罩着我…
      每每大汗淋漓的惊醒,我就好想他。
      我永远记得他跳进湖里拉住我的时候。
      就,像一位神明。

      我想告诉他,他背着我一路狂奔的时候。
      我浑身难受,一会冷一会热,冷汗泠泠的直想吐,脑子昏昏沉沉,却无比心安。
      可能那会子我趴在他背上,心里就已经很喜欢江垣了吧。

      可是这些我都没法说。
      于是我扑进他怀里。
      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抱的好紧好紧,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
      他立马回抱住了我,我听到他在笑了,闷闷的从胸腔传出来。
      我抬头看他,他笑起来嘴角还有个浅浅的梨涡呢。
      江垣真好看。
      我喜欢他笑。

      我最喜欢问江垣。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太喜欢江垣了,一想到能和他在一起就很开心。
      可要是想到没有他的日子就很难过。
      我总怕他也会和外翁一样。
      外翁过世的时候,阿娘哭晕在灵堂,我在床前陪着她。
      那天阿娘像个小孩一样窝在我的怀里,她对我说:“七七,没有谁是可以一直陪着另一个人的…”
      这句话残忍的不得了,我想要外翁一直陪着我,想要阿爹阿娘一直陪着我,想要哥哥们一直陪着我,想要江垣一直陪着我。

      如果大家都不要我了。
      我该多可怜啊。

      江垣是个大坏蛋,他明明知道我害怕什么,可他偏要跟着二哥去打仗。
      他第一次去了一年,那一年里我从未有一夜睡的踏实,我吃斋念佛,我去寺院祈福,我清晨摔碎了个茶壶一整天都惴惴不安。
      我悬着的心一刻都不曾落下。
      二哥寄回来的家书我一个字一个字的看。
      每一封我都宝贝似的收着,我日日盼望着回城的军队,盼望着我的江垣。

      我的江垣,我苦苦盼了一年的江垣,回来的时候已是副将了。
      他的的确确是打仗的奇才。
      二哥的来信中很多次都提到了他英勇他的谋略,好多次都带领军队虎口脱险。

      府里都在说江垣大出息了。
      只有我一整天一整天坐在佛堂里。
      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可没办法。
      我只有一直念着佛经才能心安,仿佛我只要一偷懒他就会战死沙场。

      我最是讨厌打仗。
      小时候,战争一打响,阿爹就要奔赴战场。
      我从小般看着阿娘日夜理佛。

      阿娘是外翁最疼爱的小女儿,当我阿娘执意要嫁给我阿爹时,他便知道这辈子他都放心不下这个小女儿了。
      外翁同我说,我阿娘从小心思重,
      嫁给一位将军,尤其满心喜欢的,不论如何,都是活受罪。

      可我能怎么办呢,我就是很喜欢江垣。
      就像阿娘喜欢阿爹一样。
      江垣就是喜欢打仗。
      他是打仗的奇才呢。

      兰朝从我小时就同西洲打仗打个没完没了,到了我也进佛堂祈福的年纪,兰朝的气数就快尽了。
      是一百个打仗奇才也挽留不了衰败,因为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不大也不小的事。

      明帝崩。
      没留继位诏书。
      于是外头打仗,里头胜似打仗。
      整个朝堂乌烟瘴气了好一阵,来将军府向我阿爹提亲的皇子越发殷勤了。我阿爹不愿掺和这样的事,更不想把我嫁给将我看成筹码的人。
      期间三皇子引荐了一位神医,我吃了几副她的药,嗓子竟有要好的趋势。也因我大哥早年与那三皇子颇有些交情,于是朝中便传出我阿爹意属三皇子的消息。
      消息即已传出,不论真假,我阿爹都骑虎难下。
      只能与那三皇子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朝堂上的风云骤变,有了我阿爹的支持本可以稳赢的三皇子却在一个夜里在府中被刺。
      在他性命垂危,生死未卜的时候,六皇子明远登上了皇位。新帝即位,首先圈禁一干觊觎皇位早已撕破脸的兄弟,然后清算旧账。
      其中我们护国将军府首当其冲。
      我阿爹常年征战,如今老了连下床走动都很有些吃力。
      明远却给我阿爹安了个骁勇大将军,让久卧病床的他再次出征。
      阿爹是暮色苍茫时从府中出发的,我与阿娘看着阿爹用力站直还是略显佝偻的背影慢慢远去。
      我们都知道,这场战是必输的,早一个月前我军就被困,此后就再无前线的消息。

      果不其然,我阿爹去了不到半月,
      朝中便传出要议和的消息。
      我才终于收到了久违的家书。
      家书上是大哥的笔迹,因为二哥的手废了,他们被困了一个月,粮草半个月的时候就没了。朝中只顾着争夺皇位,没有援助没有补给也没有药草,
      二哥的手就这么废了。

      书信后面终于提到了江垣,只寥寥数笔。
      他死了。
      死在了他最爱的战场上。
      为救我大哥而死。

      我将书信叠好放入匣子里。
      不忍再看一眼。
      我竟又不能说话了,阿娘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愣了许久,我与她两两相望,我这才发现阿娘的头发全白了。
      在舅舅下狱的第二天夜里,明远下诏册封我为玉奚公主。
      前往西洲和亲。
      阿娘先为舅舅哭,后为我哭。
      终于在这天傍晚病倒了。
      这天我跪在阿娘床前,想到前几年外翁过世时,阿娘对我说的话。
      “这个世上没有谁是可以一直陪着另一个人的。”

      期间阿娘醒过一次,她看着我,只轻轻的说了一句话。
      “我们七七,好久没笑了。”
      我终于抱着阿娘痛哭起来。
      我可能再也不会笑了,阿娘。

      他们说,我要尽快准备前往西洲和亲。
      这样我阿爹和哥哥才能早点回来
      真是可笑至极,我们宁家世代为兰朝而战,我阿爹和哥哥为了兰朝被困在绝境,兰朝到最后竟要送我去和亲。

      这就是我外翁所说的公平吗?

      可我不能拖,被困的是我阿爹和哥哥,他们生死未卜,一刻都拖不了。
      其实想想,去和亲也未尝不可。
      我一个人就可以换取兰朝和西洲几十年的和平,不会再有人因为战争而饱受煎熬。

      江垣没能做到的。
      我帮他做。

      这世间再无江垣,我嫁给谁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我很快就踏上了和亲的路程,兰朝给了我十里红妆,无数珍宝,连带着将我送给了西洲王阿忍。

      和亲的队伍走了半个月,我因为受不了马车和船只的颠簸,整整瘦了一大圈。
      带我长大的嬷嬷病死在了途中。

      据阿月公主说,她第一次看到我时惊讶世间竟有我这般的人。
      她说她们草原儿女没有一个和我一般的,瘦瘦小小的,像个瓷娃娃,仿佛一阵风就能给我吹走。
      阿月是个肆意张扬,策马奔腾,活的潇潇洒洒的公主。
      她的心上人是草原上最最英勇的勇士,她的兄长,西洲的王,很是宠爱她。
      我在帐中总能听见外头她爽朗的笑声。

      这时我来西洲已有三年了。
      小时我在兰朝,常听人说西洲人野蛮又粗犷。
      原来他们都没到过西洲。

      我总想写封信给我阿娘。
      告诉她不要为我担心,我在西洲很好。
      这里的人不会因为我是兰朝的公主阿爹的女儿就欺负我,我喜欢西洲。
      但西洲并不喜欢我。
      我从一踏上这片草原就开始没完没了的生病。
      可能它怪我阿爹的铁骑曾践踏了草原。

      因为我刚来时整日里不是生病就是哭,话也不会说,阿忍瞧着我就晦气,便从未在我帐里留宿过。

      我阿娘最喜欢胡思乱想了。
      我一定要写封信给她。
      其实我有写过的。
      年前我拜托阿月给我捎信,到现在也没收到阿娘的回信。

      今夜的草原突然热闹起来,夜色刚至,外头就点起一大片冲天的篝火,草原儿女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喝酒吃肉…
      阿月跑来告诉我说阿忍打了个漂亮的胜仗归来了。
      她拉我去外头玩,我借口说不舒服,将她给哄走了。

      外面吵闹声变得稀疏,天色渐白。
      我被醉醺醺的阿忍推醒,他今晚不知道被灌了多少,连自己的王帐都能走错。

      我很是有些手足无措。
      外头的将士尽职的守着帐门,在他们看来大汗宿在王妃的帐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尽力挪向床的另一侧,想与他拉开距离。
      本想等他醒了自己回去,却没想到挪到一半被扯了回去,他手上没个轻重,我手腕都快要被捏碎,疼的眼泪直掉。

      “又哭。”

      我立马抬眼看他。
      原来他是醒的。

      他的眼睛很亮,像夜里的塔塔尔湖,里面盛满了一闪一闪的星星。
      我知道为什么这么亮了。
      他在哭。

      “………你总是躲我,为什么……你……你看看我好吗……”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眼泪和没头没脑的话说懵了,恍惚间我才明白。
      为什么西洲的人待我很尊敬。
      为什么我在西洲的日子过得很好。

      是真的吗?
      我想问问他,可他埋着头睡着了,模样瞧着有些委屈。
      是真的吧。

      早上我醒时他便不见了,若不是手腕上的淤青,我都要觉得这是场梦了。

      我坐在床榻上,又想起江垣了。
      我有很久很久没有想起他了。
      那个将我从河水中救出的江垣。
      那个说凯旋归来就迎娶我的江垣。
      那个为救我大哥死在战场上的江垣。

      阿月进来的时候,我竟没有发觉,她提了一篮子我们中原的板栗饼,
      原来今日是我的生辰。
      这是我来西洲的第四年。

      阿月像是有话要和我说,她的心思全摆在脸上,半分都藏不住。
      我示意她直说。
      “我实在是忍不了了,违誓就违誓吧!”
      “我真不知道哥哥怎么想的!说他对你好吧,他又对你爱搭不理,说他对你不好,他又千方百计的想怎么让你开心,可是又不让你知道。”
      “扭扭捏捏的,一点都不像我们西洲的男儿,倒像你们中原的女子!”
      “我昨夜听闻他宿在了你帐中,想着这次你生辰的板栗饼他总肯自己来送吧,”
      “没想到他一早整顿军队又要上战场了,我才知道原来前线战争还在打,他只是回来给你过生辰,这板栗饼他千里迢迢派人去兰朝买来,为何不自己送给你!”
      “我反正是违誓了,不过我才不怕,卓尔哥哥今年春天就会向哥哥提亲,我才不会嫁不出去!”

      我听完愣了愣,她有些急了,催促我道:“你快去啊!”
      我一时不明白她要我去哪里,只瞪一双眼睛傻愣愣的瞧着她。
      她急哄哄的拉我,“你去找我哥啊,还来得及,快点!”
      我拽着床帐冲她摇头,她被我气的直跺脚,转身跑走了。

      她走后,帐中又安静起来,当初来西洲时我怕这里日子艰难,没有带一个丫鬟。
      只有一位从小带我的嬷嬷,放心不下我,可是她也死在了来西洲的路上。
      原来,我在西洲,如此孤独。

      阿忍再次回来的时候,是一个春天。
      他回来的第二天夜里,阿月将我一绑,扔进了他的王帐,她猜想她大抵是不能忍受她冒着嫁不出去的风险告诉我,而我却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挣扎了好久才结开绳子,起身时不小心撞翻了床榻边的柜子。
      东西全都散了出来,我整理中发现了里边夹层里放了一个荷包,下边压了一封信。

      阿忍的东西我不该动。
      可那个荷包一看就知道是我缝的。
      缝的七零八落,里面塞了我去寺庙里求的平安符,五年前我亲手交给了江垣。
      我打开荷包,里面果然有一个平安符,还有一张叠好的画纸。
      上面画的是我。
      说来可笑,我一时竟认不出画中人是谁。
      那个带点婴儿肥,笑的眉眼弯弯的人。
      是我吗?

      画纸磨损的厉害,尤其是面颊处,都快被磨白了。
      原来江垣打仗时也会想我啊。

      我抽出那封信。
      这封信也是我的。
      是我年前央阿月托人带回兰朝给我阿娘的那封。

      为什么会在这?
      封口处的火漆完好无损,阿忍扣着这份信,
      是为什么?

      我心里突然有点堵,一口气要喘好久才能喘匀。
      不知道阿月跟阿忍说了什么,他赶过来时,心情似是极好,唇角一直扬着,直到看见我手里的荷包。
      我看见他眼里的光慢慢暗下去,不出一会。
      又变成了那个冷漠的阿忍。

      我终于等到他了,再慢一点,再慢一点,
      我就要溺死了。

      他这才发现我手里还攥着那封信。
      我抬眼望他,从他脸上知道了答案。

      是因为,这封信,根本送不出去吧。
      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我昏昏沉沉了好几天,有时有意识,有时没有。
      有意识时迷迷糊糊听见巫师说什么旧疾,心病,急火攻心。
      我还听见他说,我活不过这个春天。

      阿忍听完,在帐外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却觉得,死在草原的春天里,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我有时还能听到阿忍在同我说话。
      他说他在战场上捡到了我的荷包,还说我的荷包好丑,说他看到我的画像,便派人去兰朝打听。
      后来和亲的公主画像送过来,他才知道,原来是宁将军的小女儿。

      他说我阿爹是他阿忍打心底里敬佩的人,他还读过我阿爹写的军书,
      他说我们兰朝的新帝不仁,残害忠良,他说对不住,没能帮你护住你的亲人。
      他还说,和亲的事情他想了又想,还是答应了。
      他说他有私心,我的心上人既已死在了战场上。兰朝既然能将宁将军的千金送来和亲,也能将我随随便便指给旁人,在深宅大院蹉跎一辈子,不如来草原,作西洲的最尊贵的王妃,他护我一辈子。
      他有时能在我床边说上一整天,絮絮叨叨的,都是些我来西洲的小事。

      我都不记得。

      我第一次看到塔塔尔湖时眼底的惊奇,第一次席地而坐啃烤全羊时的踟蹰,在草原的夜晚,满天繁星,流萤飞舞,我眼底第一次有笑意……

      我都不记得。

      我原以为,我在西洲的四年,虽说不是很难,但在我的记忆里,只是数着日子过罢了。
      可在他这里,他嘴里讲出的,却那样接近那画中的我…

      我莫名的想起了,将军府后山的梅花。
      春天到了。
      那一山的梅花都要落光了罢……

      他说着说着,偶尔也会哭。
      他哭的时候我总忍不住要想,阿忍上辈子,一定欠我很多吧。
      不然怎么要拿这么多眼泪来还,就像我欠江垣一样。

      他哭的多了,我又会想,这还是那个西洲王,那个草原上像鹰一样的战神吗?
      后来我病的越发严重了,连他的话也听不清。

      弥留之际,我终于听清他一直念叨的话。
      “下辈子…阿七,下辈子也看看我吧。”

      我活这短短一生,一直觉得,没有欠任何人,甚至觉得这世间万物合该亏欠于我。
      此时我才明白,我或许真的欠了他许多。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握住他的手。
      我外翁告诉过我,前世临死前紧握的手,下一世也会相牵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很短,到此为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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