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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梦中的秋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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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茜娅盯着满池秋叶,赤红、深棕、墨绿、金黄,清澈的水面没有一丝波痕,无数碎屑吸取了太阳最后一点光华,飘飘摇摇引领她沉入另一个世界,近在手边,却永远也触不到的世界。
“就像哥哥的眼睛……”辛茜娅说。
哈图萨斯的叛乱用了三个月才镇压下去,赛里斯的死讯传来的那一天,辛茜娅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一滴眼泪也没有。父母死时她哭得死去活来,但赛里斯的死对她来说却像梦境般不真实。
“他向伊修塔尔发过誓,绝不会趁我熟睡时离开……所以他一定会回来。那时候,我会抱着我们的孩子,好好取笑他。”
辛茜娅笑得很开心,阿帕拉一言不发将她安置进卡内加行宫,并对所有人封锁了消息。
安那托里亚的冬天终于远去,娇嫩的新绿挣破黄土,一夜间覆满高原。初夏的暖风吹过,牧羊人的歌声带着阳光与露水回荡在苍穹中,天上的云和地上的云交织起柔和的影,悠然走过哈图萨斯皇宫的顶端。
辛茜娅搂住自己的肚子,望着窗外柳絮翻飞,赛里斯的心跳透过指尖从她身体深处传来,战栗的狂喜一天天生长终于撑裂她的胸膛,辛茜娅焦躁不安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她将重新生下他,他会回到她身边,再也不分离。
她独自游荡在清冷寂静的行宫中,四季在宫墙外绽放又凋谢,脚下的石板闪烁着一颗水滴,那里凝固着去年秋天的回忆,他们相爱的短暂回忆……
赛里斯在每一个昏暗的拐角与她擦肩而过,在每一道半开半合的门后匆匆离开,只有当夜色笼罩大地,他才会躺到她身边,滚烫的双臂紧紧缠绕住她的身体……
石板上的水滴一天天增多,于是他们相伴的回忆也一天天增多。辛茜娅小心翼翼把它们藏进那只精美的匣子,对她来说一天就是一年,终于有一刻,辛茜娅恍惚间发现哥哥从未离开,而他们早在出生前就已相爱……
她逐渐走到记忆的终点,那里一扇生锈的铁门缓缓打开,七月的烈日呼啸着涌入深宫,阿帕拉的脸在金发后闪烁不清,创痛越来越模糊,几名侍女满头大汗按住她的手脚,辛茜娅飘向云端,闭目倾听另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叫喊,她安静地等待着,她知道那一刻就要到来……
蓝灰色的眼睛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薄雾中,辛茜娅伸手抚摸他的脸蛋,那张小嘴一开一合吸吮着她的指尖。她热烈地亲吻着怀中的婴儿,阿帕拉走过来,沉默地望着她。
“我必须把他带走……二十年后,这个男孩将成为统治安那托里亚的君主。”
辛茜娅大睁着眼睛盯着阿帕拉,许久,她温柔乖巧地把婴儿交给哥哥:
“阿帕拉,你会永远守护在他身边......对吧?”
她几乎透明的目光让他心中一阵抽痛,阿帕拉神情复杂地点点头,抱起婴儿头也不回走出阴影环绕的卡内加行宫。
辛茜娅叹了口气,拿出藏在枕下的青铜盒子。漫天彩蝶飞过她披散的长发,飞过她曳地的白裙,赤裸的小脚下树枝咯吱作响,发出一声声呻吟。
辛茜娅来到池水边。盛夏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飘满落叶的镜子映出她的脸,镜子背后,则沉睡着一个从未褪色的梦境…….
她打开盒盖,将一块块鹅卵石铺在地上,拼出赛里斯的名字,拼到最后一个字母时,鹅卵石不够了,她取出珍藏的枯叶,拔出哥哥留下的匕首,割开手腕。
晶莹剔透的红色珍珠崩落一地,辛茜娅沾着血在叶面上写下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微风卷起枯叶,辛茜娅望着它轻轻飘飘升向天边。
“赛里斯……把我带走,把我带走……”
她一遍遍地祈祷着,冰冷的池水亲吻着她的手腕,辛茜娅看到一名金发青年从阳光中走来,雪白的长袍抚过她的脸。
辛茜娅张了张嘴,哽咽着吐出半句话:
“对不起……我没能留住我们的孩子……”
青年微微一笑。
“阿帕拉一定会永远守护在他身边的……辛茜娅,我是来接你的……”
他抱起辛茜娅,走出阴暗的卡内加行宫。他们在苍穹中越飞越高,哈里斯河暗红色的波涛与雪白的羊群匆匆穿过荒野,金碧辉煌的哈图萨斯皇城化作一个小点,辛茜娅蜷缩在熟悉的怀抱里,望着陪伴她一生的安那托里亚高原融入一片云海……
“辛茜娅,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穿过时间,看着所有的人……”
她点点头,安心地闭上眼睛,幽冷的月光从黄昏中升起,缓缓融化了她……
……孩子被带走的当天,辛茜娅公主在卡内加行宫自尽。由于亵渎神明的重罪,这位不到十七岁就陨命黄泉的少女和她被斥为妖孽的母亲一起,被赶出皇族墓地,侍女们将她埋在卡内加行宫的宫墙下,那是一座小小的土坟,没有名字,没有墓碑,甚至没有鲜花与祭品。
叛乱结束后,侍女们经常看到阿帕拉王子在荒草丛生的宫墙下游荡,灿烂的金发映衬着温暖的秋日,他整日整日坐在那座孤坟前,把玩着一束针毛草,眯起眼睛仰望蓝天,偶尔他会转过头,像猫一样柔柔地笑着,仿佛正和身旁的妹妹轻声交谈……
又过了很久,当阿帕拉再也无法来探望妹妹时,真正的死亡才降临到卡内加行宫。公主生前触摸过的一切东西都被沉入池塘,人们像逃避恶梦一样飞速撤离,青铜大门再次合上,这座浸染着宿命悲剧的行宫被彻底废弃,只留下在层层蛛网背后逐渐湮灭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