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妻》玉侬眠

1、典妻

　　０１

　　陈顺儿今天又打媳妇了。

　　他蹲在屋檐下抽了一会儿大烟，檐上的水顺着滴到了陈顺儿的头上，他气得骂了句娘。

　　扭头去看屋里躺在地上低声呜咽的媳妇吴氏，他有点后悔。吴氏不过是在街上买菜的时候，面对孙屠户的几句轻浮言语，没有骂回去。

　　可他瞧见了，他就是生气。

　　可孙屠户又确确实实多切了一刀塞进了吴氏的篮子里。

　　碗里吃着孙屠户多送的一刀肉，陈顺儿愤愤地想，这是老子拿尊严换来的！

　　木桥胡同里的街坊都羡慕陈顺儿有个漂亮的媳妇。一样是十两银子彩礼钱，偏偏陈顺儿的媳妇漂亮还好生养，嫁过来六年竟然连生了两个儿子。每次吴氏出门买菜，街坊们都是笑脸相迎：“顺儿媳妇出来买菜啊。”

　　谁也不知道吴氏叫什么，其实连吴氏姓吴都鲜有人知。他们叫惯了的是“顺儿媳妇”、“大喜他娘”和“二喜他娘”。

　　“砰砰砰——”

　　陈顺儿不耐烦地开了门，还顺势踢了两脚破旧的门槛：“谁呀？”

　　见着来者，陈顺儿的怒气憋了一半回去，换了一张谄媚的脸：“胡管家，什么风把您吹来啦？”

　　陈顺儿做活的铺子东家姓胡，是有名的富户。胡老爷家里妻妾成群，偏偏如今年近半百膝下还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儿。

　　想到这，陈顺儿撇撇嘴，心想自家婆娘嫁过来六年就生了两个儿子，不自觉硬气了许多。这硬气来得莫名其妙，不是因为陈顺儿自己有本事，竟是因为吴氏的肚子“争气”。

　　胡管家往里张望了下，摆着谱问：“你家媳妇呢？老爷知道吴氏好生养，想纳吴氏做妾。生下儿子后就还回你家，做你媳妇。”

　　陈顺儿一怔，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他想了想，觉得是自己男人的尊严。一个男人，养不起媳妇儿子，要典妻生子。

　　“这是二十两银子，事成之后另有重谢。”胡管家昂着头，轻蔑地看了陈顺儿一眼，“三天后胡家会派轿子过来接人。”

　　送走了胡管家，陈顺儿掂着银袋子，心里有点飘飘然。家里两个儿子将来娶媳妇的钱竟然一下子都有了！

　　他瞥了一眼锁在里屋角落里的吴氏，声音不禁放柔和了许多：“没事了，不打你了，起来吧。”

　　陈顺儿家的房子进了大门就能一眼望到底，逼仄得很。吴氏即使在里屋的角落也能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觉得身子有点冷，抱着肩膀颤抖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顺儿，我往后还能回家吗？还能见着大喜二喜吗？”

　　陈顺儿自从有了二十两银子傍身，不自觉说话都硬气了许多：“又不是把你卖给胡家了！你给胡家生了儿子，自然就放你回家了！你看，如今咱们几年的嚼谷都有了！”见吴氏还是犹犹豫豫不答应，陈顺儿的面目凶狠起来：“去胡家穿金戴银的有什么不好？过两年回来，胡家还有谢礼，到时候咱们家买个丫鬟都绰绰有余。”

　　买个丫鬟．．．．．．吴氏心动了。买个丫鬟也好，有人帮她做些粗苯的活计，也应该能帮她挨打了。

　　０２

　　三日之约到了。

　　一大清早，陈顺儿给吴氏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件成亲时候穿的红棉袄，想着吴氏体面些胡老爷也能欢喜些，说不准多给些赏钱。

　　哪里晓得，胡家为了讨个好彩头，竟然遣了个喜婆来，吹吹打打闹腾了一路。喜婆进了陈顺儿家，给吴氏换了一身粉色的绸缎衣裳。

　　陈顺儿一晃眼，真觉得吴氏挺好看的。那衣裳闪着陈顺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漂亮光泽，那绸缎也是他没见过的。胡同里王秀才娶亲的时候，新娘子也穿了绸缎，不过陈顺儿觉得还是吴氏身上的好。

　　吴氏被喜婆搀着出门的时候，街坊们都来看。胡同里的小孩围着花轿唱歌，喜婆撒了一把铜钱才散开。

　　陈顺儿本来有些难为情，但看街坊们没人指指点点，也就心安理得了。

　　其实他们不过是看在那把铜钱的分上。拿人的手短嘛，陈顺儿不知道而已。

　　花轿进了胡府，一片喜气洋洋的。胡老爷高兴，胡太太不知为何也高兴。两人满面红光地接过了吴氏敬的茶，又分别给封了红包。

　　三个月后，吴氏怀孕了。

　　自从到了胡家，吴氏就沉浸在了幸福的眩晕当中。每天有几个丫鬟服侍她起居生活，吃得好睡得好，胡太太和几个姨太太还轮流来看她。日子一久，吴氏气色好了不少，皮肤也变白变细嫩了。

　　吴氏是第三次怀孕了，可反应还是大得很。到了五个月的时候，就吃什么吐什么，还浑身肿起来，几个姨太太来看了都说吓人。

　　可吴氏还是很高兴。那些姨太太都没生过孩子，可她们会拉着她的手安慰，会叫她的小名，和她说悄悄话。吴氏于是知道了，胡老爷多年无子，他弟弟早看上了他家万贯家财。胡太太带着女儿自身难保，哪里会在意胡老爷娶姨太太？只怕还巴不得姨太太赶紧生个儿子她好抱去当自己的养大。

　　吴氏听了这些难过。她在乡下没嫁人的时候就见过霸占兄弟房产的。那家一个媳妇两个女儿，都被卖去当丫鬟奴婢了。乡下管这个叫“吃绝户”。一户人家男人死了又没儿子，就当是绝了户了，什么兄弟叔伯都过来蹭吃蹭喝，到末了还要分人家的房产田地。

　　“老爷要是一直没儿子，太太小姐以后就只能去守祠堂了，更何况我们呢？太太仁慈，可二老爷才不！他家本来就败得差不多了，要是……唉……”一个年轻的姨太太小心翼翼给吴氏讲悄悄话。她姓刘，都叫她刘姨太太。

　　吴氏这一胎早产了。

　　刘姨太太陪吴氏逛花园的时候，一个婆子推了吴氏一把，吴氏当场就见红了。鲜红的血顺着大腿留下来，流到地上，洇进青石砖的缝隙里，在许久没有婴儿啼哭声的胡家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后来，听说折腾了一夜，吴氏的喉咙都喊哑了，产房里端出来的血水一盆接一盆。听说这胎是个女孩儿，养得有些大，吴氏吃了好大的苦头才生出来得。不过，听说一生出来就给抱到胡太太屋里了，对外头只说是胡家太太生了二小姐，要办满月。

　　03

　　月子里一直是刘姨太太在照顾吴氏。刘姨太太很会宽慰人，安慰吴氏二小姐由太太养算是嫡出的，大了以后好找婆家，不会被挑三拣四的。

　　吴氏这胎伤了身体，从前她娘生孩子后留下的毛病在她身上也渐渐显出来了。吴氏即使出了月子还是腰酸，走路走不了几步就累，再也没有和刘姨太太一起逛过花园。

　　不过很快，胡老爷就又和吴氏同房了。胡老爷给吴氏打了对银手镯，又给了陈顺儿几两银子。

　　在胡家一年多，很少有人提起陈顺儿。有时候，甚至吴氏自己，也会误以为自己真是胡家的姨太太。刘姨太太、吴姨太太，听起来也没有什么分别嘛。

　　胡家的日子看似太平，其实胡太太一直很难。

　　胡小姐到了出嫁的年纪，胡老爷一直担心自己无子的事，于是给胡小姐备了厚厚的嫁妆。听佣人说，够胡小姐和胡太太用一辈子了。可再疼女儿，女儿不还是别人家得？二老爷贪这份嫁妆，二太太就有意把胡小姐说给她娘家的侄儿。

　　刘姨太太天天把胡小姐、二太太、侄儿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和话本一样，吴氏也听得津津有味。

　　没过多久吴氏又怀孕了。

　　这日，刘姨太太又来和吴氏说话。

　　刘姨太太很得宠，所以知道陈顺儿来找胡老爷打秋风。刘姨太太学陈顺儿说话的腔调学了个十成十，她想逗吴氏开心，吴氏却开心不起来。

　　陈顺儿拿钱买了个漂亮丫鬟，又打牌赌钱，欠了钱找上胡老爷，叫胡老爷骂了一顿打出去了。吴氏心疼陈顺儿，私下托刘姨太太把银手镯捎给陈顺儿还债。

　　刘姨太太做妾是做得很明白的，她手里攥着这些年胡老爷给的钱和首饰从不给家人。手里有钱比什么都重要。她打量着吴氏，见她一脸忧心忡忡，就知道吴氏不是个明白人。男人都把她卖来做妾了，还把钱往家里送，这不是傻是什么？

　　刘姨太太本想劝，听见吴氏连声催促她答应，心里暗暗道是点不醒吴氏的，也就答应了。可她见不得吴氏受苦，偶尔也和胡老爷撒娇，替吴氏讨些银钱首饰，胡老爷没有不应的。

　　就这样，吴氏怀着孩子到了足月。这一胎被寄予厚望，成日里吴氏补品是不断的，故而养得甚至比上一胎更大些。

　　04

　　后来，生产这日的状况，据刘姨太太回忆，是生了两天两夜都生不下来，五六个产婆围着转都直摇头。其中一个斗胆向胡老爷建议用猛药，胡老爷也答应了。

　　说到这，刘姨太太抹了把眼泪：“那样猛的药，哪个女人受得了？孩子是生下来了，可她……孩子太大了……生生被孩子撕裂了……那阵仗，我看都不敢看。后来都以为平安了，就算撕裂了总算保住命了，谁知道……”

　　见刘姨太太已经泣不成声，她身边的丫鬟接道：“吴姨太太家的男人也不是个东西！知道吴姨太太没了，腆着脸上门来要钱，又不愿意拉尸首回去，最后还得葬在咱们家！”

　　听者怔住了，呆呆地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姐姐出嫁的时候还好好的……”

　　原来听者是吴氏的妹妹，姑且称小吴氏。小吴氏嫁在乡下，因为吴老爹病故，进城来叫吴氏回乡下。

　　哪知小吴氏到了陈顺儿家，推门就是个美貌丫鬟立在陈顺儿身边伺候他抽大烟。小吴氏问她姐姐，陈顺儿抽大烟正神思迷离无暇回答，那美貌丫鬟就叫她去胡家。

　　刘姨太太见小吴氏可怜，就把这些年替吴氏存的银钱悉数给她，又嘱咐她去坟地好好拜祭一番。小吴氏连忙应了。

　　拜祭过吴氏，小吴氏就回了乡下。

　　又过了几年，吴家的娘也没了，小吴氏总想着告诉亡姐一声，就又进了城。鬼使神差，小吴氏进了木桥胡同，听见吹吹打打好生热闹，问了街坊，那人轻飘飘说了句：“顺儿媳妇今日嫁给街那头的秀才做妾。”

　　小吴氏猛然觉得头越来越重，还晕乎乎的，像是做梦一样。

　　看着陈顺儿盖的新房，小吴氏知道自己没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