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复誉]》松影明河

2、毒

　　一生筹谋，一场空梦。

　　前半生因父母遗命，奔波劳碌；后半生不甘反抗，疯疯癫癫。

　　终其一生，凡有所求，皆不可得。

　　江湖传闻，南慕容疯了。更可笑的是哪怕都已经疯了，心心念念的还是做那大燕皇帝。

　　世人最是喜闻乐见这等天之骄子跌落凡尘的戏码，至于这天骄有何过往，有何苦衷，又因何跌落，他们全部关心。

　　他们只想知道，自己有没有便宜可占。

　　慕容复一朝众叛亲离，崩溃疯癫，燕子坞只有阿碧一人苦苦支撑，终究不是久居之所。

　　没奈何，阿碧只能暗中转移变卖了家私，带着慕容复给历代祖先上香请罪，一把火烧了那遭人觊觎的还施水阁，连夜带着慕容复逃出大宋，来到了大理国边境定居。

　　大理是大宋的蜀国，向来安分守己，两国多年不生战事，这个地方的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淳朴。

　　阿碧藏着一点私心，与慕容复谎称夫妻来此定居。当地人见他们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傻子，十分可怜，对他们多有拂照。

　　哪怕那个疯子整日里说自己是皇帝，但最多也不过是拿些糕饼引着村里的小孩子在村头玩闹，谁也不会真的计较。

　　相反的，因着有阿碧和慕容复带着玩耍，大人们不用担心自家孩子的安危，可以安心劳作，对一个疯子的言行，就更加睁一只眼闭一眼了。

　　只是，平静的日子终究不能长久。

　　阿碧当初能狠心烧掉还施水阁，就是为了不想让慕容氏的家藏落入外人之手。

　　可是，世人的贪婪又岂是一把火能够烧得尽的？

　　等到阿碧发现，村子里逐渐多了许多外来行客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地方，终于也住不下去了。

　　思虑再三，她还是带着慕容复来到了大理，请求大理已经做了大理皇后的王语嫣庇护。

　　先前她不是不想来，只是相熟的人谁都知道，王语嫣多年痴恋慕容复，阿碧虽然不妒忌，却不敢肯定如今的大理皇帝段誉也不计较。

　　只是如今走投无路，阿碧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公子爷去死。

　　于是，时隔十年，本以为要隔世相见的故人再次重逢。

　　王语嫣早已是一个合格的皇后，失却了少年时代的天真与诚挚。段誉的后宫也添了不止一个重臣之女，且他所有的子嗣皆是妾妃所出，独皇后王语嫣膝下空虚。

　　对此，阿碧茫然不解，神志逐渐恢复的慕容复却是心知肚明。

　　大理虽然名义上是段氏的天下，真正能做主的却是权臣高氏。

　　如果没有王语嫣，段誉的皇后不出意外就应该是如今的皇长子的母亲高贵妃。

　　当年的段誉追逐王语嫣是何等的痴情执着？

　　可是到头来，两人也不过是落得个相敬如宾，令知情人阿碧唏嘘不已。

　　慕容复“嘻嘻”一笑，拿了块云片糕放进阿碧手里，“姐姐，吃糕点。”

　　既然已经疯了，那就疯下去吧，不疯魔不成活。前半生未曾体尝的快意，做个疯子才能随心所欲，没有人会和他计较。

　　阿碧温柔一笑，将那块被慕容复揉捏得不成样子的云片糕放进嘴里，柔声道：“很好吃。”

　　在慕容复刚刚疯癫的时候，阿碧心里有万分的苦涩。

　　从前她固然希望公子爷不要那么忙碌，希望自己能够时长陪伴在公子爷的身边。但是如今她宁愿公子爷还像从前那样，一年半载的不着家，也不愿他变成这样。

　　她的公子爷是那样的骄傲，阿碧怎么忍心折了他的傲骨？

　　只是造化弄人，她也只能打起精神，从容应对了。

　　不过如今看来，公子爷疯了也没什么不好，轻轻松松，自由自在，再也没有那些重担压在他的身上。

　　得了她一句“好吃”，慕容复便欢喜不已，嚷嚷道：“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好。”阿碧从碟子里拣了一块新的，正要喂给他，却突然听见一声，“阿碧姑娘，慕容公子。”

　　阿碧赶紧起身行礼，“原来是陛下和皇后娘娘驾到，有失远迎，还祈恕罪。”

　　段誉虚扶了一把，“阿碧姑娘不必多礼，今日原是皇后心中苦闷，朕才带她出来散散心。阿碧姑娘若是有暇，便陪皇后出去走走吧。慕容公子这里，我替你照顾。”

　　“啊，这……”

　　“阿碧，陪我出去走走吧。”王语嫣神色复杂地看着慕容复许久，拉着阿碧走了出去。

　　段誉撑着下巴看慕容复吃糕点，过了许久，才沉沉地叹了口气，满心苦恼地说：“慕容公子，你说人心为什么这么易变呢？王姑娘早就不是以前的王姑娘了，她变了许多，甚至变得可怕，变得我都不认识她了。”

　　慕容复很有傻子的自觉，好像什么偶读没听懂，拿了一块自己不喜欢吃的芙蓉卷塞给段誉，“哥哥，你吃。”

　　最好多吃点，把这一碟子甜腻腻的芙蓉卷都吃掉。

　　段誉看了看手中的糕点，又看了看满脸纯挚笑容的慕容复，不由也笑了一声，“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如今好不容易放下执念，自由自在了。”

　　一块糕点被他神思不属地慢慢咀嚼完，他满是羡慕地叹了一声，“你这样，也挺好！”

　　此后，段誉就来的越来越多，一开始还会带着王语嫣，渐渐地就谁也不带，自己来了。

　　阿碧一开始还对他心存戒备，但见他来了之后也不做别的 ，就是和慕容复一起吃糕点，对着傻乎乎的慕容复说说心里的苦闷，偶尔阿碧忙碌时，还会帮忙照顾慕容复，也就慢慢地放下了戒心。

　　直到那一日，慕容复吃了段誉从宫里带出来的糕点，吐了许多的污血，她才悚然而惊，一边大喊着公子爷，一边求段誉救他。

　　段誉也是大惊失色，被阿碧惊醒之后，赶紧让侍从去宣太医，他自己则是拼命地给慕容复输送内力。

　　但这糕点里的毒十分霸道，慕容复终究没有等到太医前来，就在五脏六腑的疼痛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啊——公子爷，公子爷？”阿碧扑到他的身上，恸哭失声。

　　“慕容，慕容，你醒醒。”

　　“走开，走开，都怪你，都怪你，是你害死来了公子爷！”

　　段誉想要上前，却被阿碧突然爆发出来的力量猛然推开了。

　　听见阿碧的指责，他呆了一呆，一股针刺刀割一般的疼痛突然从心口生出，逐渐蔓延到心肺。

　　他呆呆地看着慕容复逐渐冰凉的尸体，只觉得自己也要痛死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是了，他吃过莽牯朱蛤，百毒不侵。敢在他的糕点里下毒的，必然清楚这一点。

　　那么，凶手是谁，就显而易见了。

　　段誉突然心灰意冷，亲自带着人将慕容复和殉情的阿碧合葬之后，便执意传位于长子，到天龙寺出家去了。

　　新皇自有生母在，王语嫣在大理没有任何亲族，很快就在皇宫里待不下去了。

　　因着有段誉出家前留下的旨意，新皇和高太后也没有为难她，准许她带着自己的积蓄归乡。

　　归乡？

　　她的家乡在江南，在大宋，这就是不许她再出现在大理境内的意思了。

　　临走之前，王语嫣特意去天龙寺见了段誉。

　　段誉质问道：“到底是不是你？”

　　王语嫣反问他，“你执意出家，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表哥呢？”

　　是与不是，显而易见了。

　　两人沉默了许久，王语嫣道：“我这次找你，是希望你允许我带着表哥的棺椁一起回姑苏。”

　　“不可能！”段誉断然拒绝，“我不会让他的尸首落到害死他的人手里。”

　　王语嫣玩味的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该知道的，这世上最爱他的人是我。”

　　段誉豁然转身，避开了她意有所指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他既然已经藏在了大理，往后就只能在大理了。”

　　两人不欢而散，王语嫣最终也没能如愿带走她的表哥。

　　段誉站在慕容复的墓前，忽而一笑，眼泪却下来了，“这下，你不喜欢的那些糕点，可不能再塞给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