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黛之重返大观园》莫草

4、忆昔初会

　　海觉去到贾母院子，里面正兵荒马乱闹着。

　　她从门口进去，几个丫鬟婆子匆匆往外跑，看她眼生，问道：“可是来交软烟罗的？”又见她两手空空，眉头一皱，“怎么空手来？”

　　海觉茫然不知何意，那几人却等不及，又小跑着出去了，一面挥手让她赶紧进去：“且不管这些，里头正缺人，你先进去候着，听吩咐行事。”

　　海觉进了院子，一路上看到穿堂里有人指挥着，七八个婆子一起搭手，正往里搬一面巨大的玻璃围屏。走不了几步，又看到一群人往外搬碧纱橱。

　　又有左手拿着七彩琉璃百合花灯，右手拿翅木雕花八角香灯的，抱着几匹绫罗缎的，又捧着各色锦盒绣奁的，大小丫鬟们各个脚下生风，恨不得胁下生出翅膀来。

　　海觉从未来过贾母院子，她遵了妙玉的话，原是去的怡红院找贾宝玉。看门的小丫头告诉她，宝二爷这些日子都在老太太房里，几乎没回过园子。她一路问人，才来到贾母院子。

　　此时看到院子里头忙乱如此，心中嘀咕，怪道人家说大家大户事情多，幸亏我不用在这里当差，否则岂不是几天下来，就得累死？还是跟着我家小姐安心。

　　下定决心，一定要问准小姐意思，坚决跟随，绝不让她有机会抛下自己。

　　趁着人多慌乱，谁也认不全谁，一路顺风顺水进到正屋。垂花廊柱下，听到里面一叠声地往外递话：“老太太吩咐，天冷了，把兽炭香炉都拿出来备好，免得林姑娘受寒。”

　　随着这话声，又有两三个婆子跑动起来。

　　海觉疑惑地看看自己身上的薄布衣服，又望望四周，人人额头冒汗，卷袖捞腿，眨眨眼，心道：“好么，早听说这位老太太有些昏懂，果然是连天时都不知了，还不如我呢。”

　　堂屋里头，贾母坐在铺了锦褥的黄花梨罗汉床上，一双早已成银色的眉头皱起，想了半晌，问身边半侧身子坐着，一直沉默的孙子：

　　“宝玉，你替老祖宗想想，可还有哪些没想着的？也不拘哪方面，你只要想到了，提点提点我。我如今老了，很多事情跟沉到雾水里头似的，绰绰得只剩个影儿，看不清楚，想不明白。老祖宗一辈子最疼你，你可不许跟外头人一起，合着伙儿来哄瞒我。”

　　宝玉握着贾母的手，心中酸疼难抑，口中却微笑道：“再没有哪里不妥帖，老祖宗想的，最最周到不过。我想这位妹妹若是来了，见到老祖宗色色精心安排，必能体会到老祖宗的一片慈心，断不会与老祖宗生分。”

　　贾母脸上露出笑意，点头道：“我这些子女里头，最疼的，就是你这位姑母。你是生得晚了，没福气见过她，真正是玲珑剔透，风清神秀的女儿家，才情又高，口才又好，长得跟画里的神仙似的。”

　　宝玉眼前早已浮现一个人影，心头剧痛，垂下眼睑，低声道：“姑母的风采，我虽没福气亲见，却能想象得出来，姑射仙子，瑶台玉女，也不过如此。”

　　贾母听了他的话，不禁欢喜，拍拍他手背，又道：“等你这位妹妹到了，你自然知道，老祖宗再不哄人的。”

　　过一会儿，满眼里漫出眼泪，又哽咽道：“宝玉，你莫怪老祖宗偏心，为着你这位没见过面的妹妹兴师动众，她年小，就失了母亲。她母亲，敏儿，我那可怜的敏儿，去了江南这些年，我竟是连最后一面都不得见……”

　　贾母捶胸痛哭，吓得一屋子人都静下来，不敢动弹。

　　只听得宝玉柔和的声音慢慢劝慰：“老祖宗不要伤心，姑母天姿绝慧，定然不是常人，多半是天上的仙子，神仙们想念旧友，将她接引回去，享天人的福去了。老祖宗若是想念姑母，多多看顾姑母留下的这位妹妹，姑母在天上看着，必定也会心生欢喜。至于孙儿，”他顿了顿，微微一笑，轻声道：“孙儿只望老祖宗多多疼爱林妹妹，怎么爱她都不为过，孙子欢喜还来不及。”

　　贾母这才慢慢收了泪，鸳鸯忙递了丝巾，小丫头们去打了水进来，鸳鸯又另取了一方柔软面巾，在水里打湿了，拧干水，细细替贾母洁面。

　　贾母拉着宝玉的手，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着：“宝玉，等你妹妹来了，你就挪到暖阁里，让你妹妹住了围屏里面。你姑母以前说过，你这位妹妹身子骨弱，经不得风，我所以叫人换了玻璃的来，比纱橱不透风些。你们住在一处，也好多多亲近。”

　　宝玉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笑容，既似悲伤，又似欢喜，口中却仍是应道：“好。”

　　贾母见他答得简短，心中又生疑惑，忍不住絮叨嘱咐：“宝玉，你不要拿虚话来敷衍我。若是让我知道你欺负你妹妹，或是待她不好，我可是不依的。”

　　宝玉望着贾母满是期待的眼睛，喉头哽住，几乎痛到不能呼吸，心下如油锅翻滚，一句话起起伏伏：老祖宗，宝玉让你失望了，我……我终是负了她！

　　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用尽力气说道：“老祖宗放心，我自然会对林妹妹好。”

　　贾母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半晌之后，方才满意地点点头。

　　人上了岁数，精力不济，闹了这半天，贾母也神思昏倦，过不了一会儿，眼皮开始合上。

　　鸳鸯上前，和宝玉一左一右，搀扶了贾母回床上安歇。

　　贾母今日闹了一场，反而睡得比往常快些。头挨着枕头，很快便发出轻轻鼾声。

　　留了两个小丫头在里面守着，鸳鸯和宝玉悄悄退出来。外面箱子开着，柜子堆着，还有一屋子人和事等着鸳鸯安排。

　　她走开之前，忍不住问了声：“宝二爷，林姑娘那边，可要知会一声？也好让她回来看一眼，免得……”收口不说。

　　宝玉明白她的意思，缓缓摇头：“还不到时候。不用惊动她。”

　　等屋里人都慢慢散了，宝玉走到院子里头透气，便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躲在回廊柱子后头，拼命朝他招手。细看有几分眼熟，却又叫不出名字，心下疑惑，走了过去，问道：“你是哪个院子服侍的？找我有事？”

　　海觉等了这半日，好容易等到机会，又着急又欢喜，没头没脑说道：“我们小姐让我来告诉宝二爷，她要走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宝玉一时间莫名其妙至极，只好又耐着性子问道：“你是服侍哪位小姐的？”

　　心中奇怪，如今家里，除了尚未出阁的四小姐惜春，以及年龄尚小的巧姐儿，哪来的小姐？又要去哪里？为什么特地来告诉自己？

　　海觉眨眨眼，这才想起交代自己的来处：“我打栊翠庵过来……”

　　宝玉呀了一声，顿时明白过来。皱起眉头，听海觉满脸不解地说着，小姐突然打发她来找宝二爷，传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默默听完，忽然问道：“你们庵里，近日可有什么人去过？”

　　“今天傍晚时候，宝二奶奶来过，不过连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很快就走了。”

　　宝玉慢慢点点头，仰头看着天边半轮淡月，轻叹一声，说道：“回去转告你们小姐，定好了什么时候动身，记得来怡红院告诉一声。我和宝二奶奶与她相识一场，总要送她一程，才算全了彼此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