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娇.三城雪之今酒篇》余姗姗

7、5

　　我和宗和帝返回宫中，引起巨浪，纷争不断。

　　然而这时的我，早已看透，早已死过，所以也无所谓斗与不斗，反正斗即是不斗，不斗即是斗，就算我不斗，人家也会和我斗，既然都是斗，便都是不斗。

　　这个道理听上去很乱，我自己也被绕晕了进去。

　　此后，我用了三年时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几经周折，遭遇坎坷，也曾险些失败收场，但最后都能转危为安，运气之好，不得不令我感叹，要是早有这么一天，我也不用服毒了。

　　其实，我知道这都是宗和帝在背后的纵容，更加知道不管是十余年前，还是十余年后，在这所后宫里，女人的兴衰荣辱，皆是男人一语定乾坤。可能，宗和帝就像是昔年的我爹一样，因对我娘亏欠甚多，所以对于我娘的骄纵也大多容忍，只是不会因此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罢了。

　　第三年初春，芸妃终于因病而去，余下嫔妃皆是老弱病残，年轻力壮者大多死的死，贬的贬，而宗和帝也再无选妃的打算。

　　如此，后宫着实太平了一阵。

　　数月后，明日城传来好消息，阿九和城主师然相恋颇深，好事将近。

　　宗和帝特派专人前去西秦大兴土木，为二人修建新的府邸，更借由别的名目赏赐金银财帛无数。

　　我每天在宫中等待信差捎来喜报，心中为阿九高兴，最起码我对她生活得平凡普通的愿望得以实现，她不仅无需背负公主的包袱，如今也能觅得良缘，比起我这个当娘的，争气太多。

　　只是好事多磨，西秦天启城的城主莫珩忽而上京，私下向宗和帝呈上一本手札，竟将阿九唾手可得的一切都拦腰切断了。

　　没有人能料到那本手札是师大夫生前所留，更加没有人料到，手札所记除了师家历代秘辛以外，更记录了一件欺君罔上足以抄家灭门的大事。

　　当宗和帝将手札扔到我面前时，我在他眼中看到风暴，看到杀意，往西温柔皆不复存在，心里便有了预感，我的寿数到头了。

　　手札打开，我抗拒的一行行看下去，很快被里面的文字带入到另一段故事里。

　　那些文字竟会与我息息相关，我虽觉得不可思议，却又很快相信了这些荒诞的事实，一时间仿佛飞到了九天之外，一时间又仿佛一下子坠入地狱。

　　眼泪噼里啪啦的落在书页上，我不知不觉一口气将此生的所有痛苦心酸一并读尽，可笑的是，这一切是出自另一个人手笔。尽管在此之前我还以为，所谓痛苦不过是过去十几年所遇尔尔，却不知那些千帆过尽只是表象，一切都只源于我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原来，当年阮奉并非遭受仇家陷害而残……我服下的那些毒药，太过霸道，连师大夫都不能靠一己之力将其清除，束手无策之际唯有釜底抽薪勉力一试，但代价是找一个内功深厚的男子以合欢之术将纯阳之气渡入我体内。自然，这名男子也会因此造成难以磨灭的终身伤害，轻者丧失生育能力，重者半身不遂。

　　举目天下，有此功力者不出三人，阮奉就是其中之一。

　　手札里还写道，阮奉本可一五一十的将此事告知宗和帝，但他考虑再三又决定保持缄默。一来宗和帝身为一国之主，是不能为一个女人以身犯险的，也许他宁可眼睁睁看着沁妃毒发身亡，也不会愿意戴上绿帽子；二来阮奉早已心仪沁妃多年，既然忠义注定难以两全，他也不愿抱憾终身，倒不如试上一试。

　　阮奉这么一试，九死一生，将我试活，师大夫有些惋惜的说：“早知道你如此耐用，前些年便该拜托你为我试药，说不准现在已经百毒不侵了。”

　　阮奉道：“我此生功力都心甘情愿的毁在她的手里，以后只能靠你的药维系寿数，也算是帮你试药了……”

　　自然，这都是调侃的闲话，并不能做真。

　　于外，大家只知道宗和帝在民间的义兄请了得道高人救活了宗和帝的女人，可谓是有情有意。于内，连宗和帝本人也不知道绿帽子已经扣在头上，只是听说阮奉在几日后出宫办事时被人暗算了，幸得保命，却武功尽失，人道尽失，再不能为宗和帝奔波效劳了。

　　而我，自然不知在中毒期间跟了第二个男人，直到被宗和帝送出宫之际，发现有了身孕。

　　当时的师大夫，已经算出我腹中胎儿来自阮奉，为了保全大局便故意报错时间，令我以为骨肉是宗和帝的。

　　事后，师大夫私下将此事透露给阮奉知道，但阮奉却对我只字未提，只因此生无份，只求相伴十余年，于他来说才是幸福。

　　看到这里，我已泣不成声。

　　“阮奉”二字，成了一枚隐性的针，直插入我的心脉，揪起一片不能触摸的痛。

　　师大夫成全了阮奉，师大夫成全了我和阿九，如今阿九又即将嫁给师大夫的后人，也许冥冥之中，是上天安排让我偿还师家的恩德。

　　自然，也是上天安排我们母女遭逢此劫。

　　倘若师大夫还在世，也许仍会调侃一句：“不必谢我，我也是有私心的，只是想给自己的儿子找了个儿媳妇。”

　　回归现实，面对宗和帝，我半响无话可说，索性连辩驳的机会也放弃了，只因我想起多年前和阮奉的一席话。

　　阮奉曾问我到底爱宗和帝什么。

　　我玩笑道：“爱他你身上没有的东西……其实，我倒宁可选一个愿意为我而死的男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这么多女人斗来斗去。”

　　真是被我一语中的，宗和帝身上有的东西，阮奉没有，而阮奉有的，宗和帝也永远不会有。

　　阮奉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去死，但是宗和帝作为君王，却不会只爱美人不爱江山。

　　而我一时戏言，宁可选一个为我而死的男人，却终是用一种另一个男人因我而死。

　　也许，这就是成全，只是在我不知道时。

　　阮奉，你怎么忍心！

　　不日，明日城城主师然上京请罪，替他已故数年的父亲扛下欺君之罪，但碍于此事涉及皇家丑闻，不便宣扬，定于十五日后秘密处斩。

　　数日后，阿九也风尘仆仆的追来，搂着我胡言乱语了很多，令我一时之间不知从何插嘴，只好另辟蹊径，问出心中最在意的事：“你恨我……们么？”

　　阿九言之凿凿不恨任何人，她对我们只有感激，因为若不是我们她也不会生在民间。她不能想象，在宫里被一群代言人前呼后拥、混淆视听的日子，是怎样的水深火热。可能就像宗和帝一样，听不到半句真话，也听不到半句假话，真真假假、似真似假、真假难分。活在这样的混乱舆论之中，实在是宗和帝的不幸，虽然他连找个女人睡觉都要叫临幸。

　　我一下子捂住阿九的嘴：“怎么如此口不择言！”

　　这令我想起了当年初生之犊不畏虎的我，以及我娘，伤感之情便又涌上心头，这才设身处地的懂得我娘对我的一番苦心。

　　我告诉阿九，师然已经被宗和帝打入天牢，几日后便要处斩示众，问她在师然临死前可还有何交代。

　　阿九唯有一愿，为师家留后，求我安排。

　　我笑了：“那若是你为他留后失败了呢？”

　　她说：“那就只好共赴黄泉了，我愿意亲自下去跟他交代。”

　　我半响不语，看着阿九良久：“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呢，你真是像他，不仅性子像，长得也像。自然，也像极了我出阁前的脾气。”

　　我笑容不改，仿佛越过她的身体看向远方的某人，却很难再根据记忆拼凑出完整的画面。

　　宗和帝赶来时，滴血认亲也迫在眉睫，虽然验不验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就算阿九是宗和帝的亲生女儿，也不能改变阿九要追随师然赴死的决心，更不能改变我和阮奉之间的点点滴滴，但是“阮奉的骨血”这个身份，却能更快帮我们母女圆了心愿。

　　滴血认亲的结果如预期中的一样，阿九果然是阮奉的女儿。

　　阿九第一个动作便是抱住我大哭，说她满脑子都是他爹生前的模样，后悔当初没能对他更孝顺些，为什么不把没心没肺的时间多投注在他身上呢，如今天人永隔，他用他的方式保全我们，又怎么会想到在他死后多年，真相依旧被破土而出，我们都逃不开命运的捉弄。而这一次，将没有人能保护我们。

　　宗和帝听到此言，勃然大怒，而我只是跌坐在地，看着阿九被士兵压下，心中空荡。

　　我对宗和帝道：“你杀了我吧！”

　　他怒道：“朕永远不会杀你，你给朕好好活着！”

　　我大笑出声，笑不可仰。

　　我分明知道不会杀我，却还要如此要求，重重的伤了他的心，而他也分明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杀了我，却又不肯放下过去的包袱，还将阿九打入死牢，也重重的伤了我的心。难道如此折磨对方，就能证明我们爱的比别人伟大么？

　　望着宗和帝的眸子，我仿佛又回到了昔年京郊小旅店中，他、阮奉，和我，三人毫无芥蒂，无话不谈。

　　如今，景物依旧，面目全非。

　　在宗和帝的安排下，阿九被允许和师然关押在同一牢房内，以圆她为师家留后的心愿。至于我，早已被宗和帝永远的关在这座宫房中，美其名是冷宫，实际上却是永无休止的折磨，他既不忍心杀了我，也不甘愿忍气吞声，只好用后半辈子的时间折磨我来纾解这口怨气。

　　我没有半点挣扎，逆来顺受的安于现状，以缓解宗和帝的警惕。

　　直到行刑前一天，阿九和师然在我的暗中铺路下，被丞相派人秘密从牢房中送了出去。与此同时，牢房也陷入一片火海中，外人只以为他们早已葬身火海，总是怀疑，也查无根源。

　　丞相托人捎消息回宫的同一天，我换上了当年初入宫的那身喜服，找出多年前曾服食过的毒药，毫不犹豫的悉数喝下。

　　舌苔被熟悉又遥远的滋味融化了，我躺在床上，闭上眼，好似又见到了阮奉。

　　我想，这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莫过于和心爱的男人共度一生，同时有一个男人愿意为她而死。
　　当然，她也是最不幸的。

　　我知道，以宗和帝的脾气，他一定会重金悬赏民间能人义士前来相救，但我也相信，这一次无人敢摘皇榜。因这世上，只有一个阮奉。

　　难得有情郎，只是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