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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十六章 潜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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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湿轻罗雾绕环,彩裙华映单斑斑。何侬不为还香愿,肯上崎岖长寿山。
四月初八本是佛诞之日,传承到地方民间时,除祭祀佛祖这一主要庆贺仪式之外,渐渐又演变出了各种庙会等民俗活动。每到这一日,城里城外的佛堂庙宇皆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信众日出而至,络绎不绝。
江南女子平日有诸多礼仪束缚,诸如庙会这等可以自在出行的活动,对于年轻好玩的姑娘而言无疑是难得的放松时刻,尤其是日落西山华灯初上之时,或呼朋唤友赏灯观景,或形单影只遥望祈福等等,不胜枚举。
灯火阑珊处,冠幅广展的菩提树枝繁叶茂,树桠间偶有不易察觉的金色流光点点闪烁。
一个丫鬟装扮的蓝衫少女搀扶了一位身着荼白长裙的女子缓缓走近,灯影摇曳下,女子的身形婀娜多姿,行走间宛如步步生莲,款款而至。
女子素白手掌合十静立片刻,睁开如水波般的眸子注视着眼前的菩提树,远处的热闹喧嚣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声隔离,可惜转瞬便被一道略带轻佻的语声打破。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如此良辰美景却无人陪同观赏,真是叫人心生怜惜。”
声落人现,佛塔下转出几人,当先的是一位手执泥金纸扇的青年男子,身后跟了几个随从,一派富家公子的阵仗。
蓝衫丫鬟早在听闻人声之时便警惕地挡在貌美女子跟前,见了来人也不曾畏惧闪躲,微一躬身道:“我家姑娘在此为家中长辈祈福,这位公子一看便是知礼之人,还请勿要冒犯了神佛。”
那公子闻言摇了摇手中纸扇,不退反进,口中还笑道:“你这丫头倒是有点眼光,就是不太会说话。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子我这厢拜的是‘欢喜佛’,哪里冒犯了?”
说时越发走近,扬扇一挥想要将眼前这个碍事的小丫头拨开,好一览其后的佳人芳容。
蓝衫丫鬟从没听过什么欢喜佛,但她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轻浮之意,眼见这看似风度翩翩的公子居然越发放肆,顿时气的小脸涨红杏眸怒瞪,她身后的女子也仿佛受了惊吓似的未发一言。
骤然间,一缕寒光凌空划过,只听那公子痛呼一声遽然松手猛退,折扇“啪”的跌落在地。
蓝衫丫鬟眼尖地发现那公子按在手背上的手掌指缝间有血滴渗出,可见定是受了伤,又瞥见他铁青难看的面色,一时暗爽于心,扮了个鬼脸嘲笑道:“还说没有冒犯神佛,遭报应了吧!”
话音刚落,那公子眼神示意了下,他身后的随从二话不说冲过来,显然是打算围而攻之。
没等这主仆二人做出什么反应,空中又是点点寒光闪烁,势如流矢直直飞向那群打算仗势欺人的随从,一时“扑通”声作响,惨叫痛呼此起彼伏。
那公子也算见过世面,心知暗中定有高人出手,见血只是警告,若他再不识趣只怕接下来很可能便是要命了,于是当机立断低喝了一声“走”,几个随从也误以为真是神佛显灵,连滚带爬赶忙跟上,不多时便不见了人影。
蓝衫丫鬟看着眼前的情形,有些缓不过神来,茫然发问:“姑娘,这是菩萨显灵了吗?”
貌美女子不答,弯腰从地面拾起一片菩提叶仔细查看,丫鬟凑上去时才发现那叶子边缘竟沾染着一缕血丝,很明显这就是刚刚伤了那些人的暗器,没想到居然只是一片小小的菩提叶!
那丫鬟双手合十念了一句‘菩萨保佑’,便见自家主子朝虚空盈盈一拜,宛如莺歌燕语的嗓音不高不低悠扬飘响:“多谢义士出手相助,不知可愿现身一见?”
丫鬟好奇地环顾四周,正疑惑着自家姑娘这是在跟谁说话,忽觉眼前一花,一道纤细身影仿佛凭空出现,裙袂飘飘,翩然如蝶。
那是一个身着墨色劲装的年轻女子,晕黄灯影下,她衣襟裙摆处的金缕滚边纹饰折射出流光溢彩的碎芒。
而比这更璀璨灼目的,是她那明艳照人的姣好容颜以及煜煜有神的清亮双眸。
“你是仙女下凡了吗?”从未见识过这等高超轻功的丫鬟脱口而出发问道。
年轻女子忍不住扑哧一笑,摇头道:“我可当不起仙女这个身份,我呀,顶多算是受过菩萨点化一二的有缘人。”
她的笑容明媚爽朗,星眸灵动慧黠,眼波流转之处神采飞扬,率性而不加矫饰,正是素有侠肝义胆的阿舍。
貌美女子伸手止住丫鬟的张口欲言,温婉浅笑道:“于我主仆二人而言,姑娘便是那救难菩萨,桑榆在此谢过姑娘仗义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在下名唤阿舍,这位桑···”
阿舍原本只是礼貌性地回视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这位自称名桑榆的姑娘几眼,很快就发现对方身上的违和之处。
从衣衫细微处来看,这分明是少妇的装扮,但她却又梳着待嫁女子的发髻,还有···
阿舍垂眸敛目,微微蹙眉,就在刚才脑海中似乎闪过什么东西,她直觉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又来不及抓住那一闪而过的念头。
察觉到她略带思量的目光,桑榆下意识绷紧了身子,青葱指尖悄悄收拢于广袖之中。
“桑···姑娘,不知姑娘家住何处,今日人多手杂难免有宵小之辈。不如我护送姑娘一程?”
阿舍很快收敛心神,镇定自若的神情仿佛并未发现女子的装扮有哪里不对,落落大方笑道。
桑榆微怔,心头先是一阵放松,随后划过一丝莫名触动。
她知道这位聪慧的姑娘定然发现了自己衣着打扮上的不妥之处,或许是难以判断自己婚嫁与否,又或许是已经察觉到她的尴尬身份,这姑娘索性只故作不知,又将刚才的事情轻轻带过以免有损她的清誉,甚至打算亲自护送她安然回府。
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但这份细致体贴,桑榆领的极为心暖,哪怕她必须拒绝。
“姑娘急人所急,人美心善。我家护院其实就在不远,只不过被我以清静的借口打发了,又怎好再劳烦姑娘费神,我待会便与丫鬟原路返回同他们汇合···”
桑榆正说着,忽闻佛塔旁侧的阁楼上传来一声少女的低低惊呼,三人齐齐抬头朝高处望去。
只见阁楼的第三层围栏边上站了几个姑娘,其中一个姑娘半探出身子伸手朝虚空想抓住什么,站在稀疏树影下的三人正巧看见一方白色丝帕一路飘飘摇摇,然后稳稳当当挂在了树梢上。
阁楼中仿佛有人劝了那姑娘一句什么话,她连连摇头又探出手去,半晌无力垂下,眼巴巴地盯着树梢上那方丝帕,好像生怕它一转眼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菩提树下的人自然是看不清那姑娘焦灼不安的神情,但回想起踏入江南之后所了解到的各种礼节民俗,阿舍知道能让一个姑娘如此在意的丝帕必然不是一方普通的手帕,多半带有某种意义或是特殊印记,不能随意落入他人之手。
她向桑榆微一颔首示意对方稍候,足尖轻点身似惊鸿凌空而起,跃至树梢时指尖轻拈那白色丝帕,飞快地裹了个东西之后朝那姑娘怀中一抛,身形顺势灵巧回转,如轻烟般飘然落地。
那姑娘忽见眼前一道挟着金芒的黑影飞快掠过,即便敏锐地闻嗅到随风送来的一抹女儿香,她也依旧被惊得连退了几步,没成想下一瞬自己失手掉落的随身丝帕居然从天而降,触手时又发现丝帕内还裹了两颗菩提子,更是又惊又喜。
旁边的女伴不明所以,连声感叹这是神佛显灵,借丝帕赐她佛果。
那姑娘也是个聪慧人儿,如何不知这定是那位暗中帮忙的女侠所赠。
对方的随手为之,却用最妥帖的方式替她刚才的一时失手描补解围。
她偏头朝贴身丫鬟低声飞快地说了句话,余光依旧一瞬不眨地朝下搜寻。
夜风忽起,菩提树下的阴翳与光影交汇处缓缓移动,露出荼白身影旁侧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纤细身影,也助那姑娘捕捉到一闪而过的金色流光,少女不禁展颜而笑,粉腮梨涡浅浅漾出。
随手助人的阿舍并未将这样一件小事放在心上,寻常得如同她只是跃到树上摘了几颗果子。
她轻飘飘落下,见蓝衫丫鬟已不见踪影,也不多问,示意桑榆伸手,嫣然一笑道:“既然桑姑娘带了侍卫,那在下便放心了。小小菩提佛果,护佑姑娘返程一路如朗朗晴空,光明无霾。”
桑榆又是一怔,广袖下的指尖微微一颤,定定凝视着面前这个明艳女子的如花笑靥片刻,双手平举至齐眉,躬身接过。
指尖肌肤在这一刻无意相触,阿舍点漆般的瞳眸猛然缩紧了几分。
女子身形稍显娇小,低眉敛目间是一种极为温顺的谦柔有礼,“此番好意桑榆铭记于心。”
阿舍眼波飘忽但笑不语,不动声色往阴翳外走了几步。
依稀灯火下,一人藏影,一人沐光。
“姑娘!”两道清脆声响同时靠近,蓝衫丫鬟奔到桑榆身侧,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提了盏花灯从阁楼门口一路小跑过来的双丫少女。
“这位姑娘。”双丫少女屈膝行礼,将手上的花灯捧举至身前,笑容娇憨可掬,“这盏花灯是借了佛前海灯的供烛点燃的,我家姑娘说送给您。”
阿舍扬了扬眉,很快反应过来,含笑伸手接过,侧头望向阁楼。
只见第三层的围栏上仍旧站着一位姑娘,似乎发现了阿舍从下而上的打量视线,她身形微动,右足后撤一步,双手相扣置于右腰侧,上身前倾,屈膝躬身遥遥行了个礼。
于此同时,双丫少女的声音也在阿舍耳边响起:“姑娘万福,四季平安。”
看了看手中这盏绘有四季平安图案的精致花灯,阿舍莞尔一笑,心头一丝郁气暂消,提着灯的左手虚握成拳,右手成掌按于拳背,微微躬身给阁楼上的姑娘以及眼前的双丫少女还了一礼。
桑榆与蓝衫丫鬟立于旁侧,见此情形不由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姑娘,刚才那位···”两厢道别,蓝衫丫鬟小心翼翼扶着自家主子往回走,低声询问。
“那姑娘,笑起来当真是极美极艳,你看像不像咱们家乡那边的朝阳花?”桑榆止住轻移的莲步,示意丫鬟一同回眸遥望。
枝繁叶茂的菩提树下,姿容姝丽的女子手提一盏琉璃灯,深沉墨色也难以遮掩萦绕其周身的莹莹光华,如佛光般柔和,似云雾般朦胧,整个人端庄沉静傲然而立,恍若神妃仙子临凡。
蓝衫丫鬟不禁喟叹道:“是啊,这位姑娘虽然瞧着是个江湖人,但言行举止却丝毫不逊色于那些世族的大家闺秀呢。”
桑榆目光回转,神情若有所思:“最近···仿佛总能见到一些江湖人来往出没,往年似乎没有这般频繁?”
“姑娘你忘啦,年初便有传闻秦王李世民正是慈航静斋选定的拨乱反正之人,而这慈航静斋据说就在江东,自然有不少江湖人士慕其盛名而来。”
“···也是。”桑榆想了想,心头的一点疑虑暂时被打消,绕过几处火树银花,她忽而停下脚步,呆愣地看着远处缓缓走过来的男人。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来往赏灯的人流中有一阵细微波动,一位衣白如雪的俊美男子徐步从人群中走出,周围的游客被他身上的威严气势所震慑,如分波逐浪般下意识闪躲避让出一条道路。
蓝衫少女也认出了来人,这是先前她们出府赏灯的路上曾远远瞧见过的男人,“姐姐若当真属意于他,事情了结之后大可以将他掳···带回家去。”
拥有如此气度风华的男子,无论是谁只需看他一眼便能印象深刻,何况当时的桑榆还遥望了对方许久,现在又是这般反应,多半是对那人心存爱慕。
桑榆哑然失笑,摇头否认道:“你这丫头想到哪里去了···”
对上心腹之人调侃的眼神,她无奈解释道:“好吧,我承认我对他的确有点好感,但我留意这个人,更多是因为一看到他,我就会忍不住想起咱们家乡那座名山上终年不化的苍茫白雪。”
“心向往之,遥不可及。”
女子的神情语气太过惆怅,蓝衫少女歪着头看她,莫名地也觉得有点难过,但二人的伤怀情绪很快就被迎上来的侍卫打断。
“桑夫人,请回府。”一列府兵侧身让出跟在后面的马车,面无表情地延请女子入车辇。
桑榆瞬间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神色浅淡平静无波。她终究又回头望了一眼,可惜无论是菩提佛光还是寒峰冰雪,俱已消失不见踪影,杳然如从未出现过。
于此同时阁楼下也停了辆马车,娉婷少女掀帘入内发现还坐了一人,有些诧异:“二哥?”
被她称作二哥的青年男子上下打量了她片刻,忽然笑道:“小妹,可还记得当年我们陪同大哥一起送别过,你念念不忘的那位石公子吗···”
两辆马车各奔东西毫无交集,而唯一同时与之有所关联的一双璧人正执手漫步,挑灯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