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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第十三章 辞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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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
回廊屋檐内,杂然有序的影绰烛光随风摇曳,寻觅着早春的丝丝柔情;红砖绿瓦下,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晦明交错,勾勒出冬夜的无尽温馨,连人烟罕至的幽静竹舍也挂上了五彩丝带和精致窗花,锦绣妆点时,辞旧迎新日。
一身藕荷暖色长袄的清丽少女推开正堂侧门一线缝隙闪身进去,屋内暖风细细,和煦如春。
“铁蛋睡着了?”
阿舍身着一袭鹅黄亮色,坐在案桌旁悠然地拨弄着炭火,忽暗忽明的火光映照她白皙如玉的面庞,明艳不可方物。
“嗯,解酒汤可能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发挥出药效。”阿得走过去也围炉坐下,嗔怪道:“姐姐,你好歹也手下留情一些,铁蛋是第一次学喝酒,哪里禁得住跟你这样灌他!”
阿舍将她温凉指尖握住帮她捂暖,不以为意地笑道:“这屠苏酒又不是什么烈酒,多喝了一点也不打紧。何况我已是手下留情了,倘若没有顾念铁蛋是头一回,就他那点酒量,早被我灌得烂醉如泥扔出去雪地里醒神了!”
阿得又好气又好笑,鼓了鼓嘴嗔道:“铁蛋年纪还小嘛,难免跳脱些。倒是姐姐你,自从跟石大哥和好之后脾气越发大了,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纵得你这般任性,还跟弟弟计较起来了!”
“阿得,想想你我十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铁蛋如今的年纪也不算小了,该学着承担一些事了。还有,什么叫他纵得这般我任性,我向来讲理!”
阿舍据理力争,侃侃而谈的气势颇为理直气壮,“比如今天铁蛋喝酒这件事,我分明就是在尽长姐之责,提前给他一个足够深刻的教训,让他在第一次喝酒的时候就弄清楚自己酒量几何,日后才不会因为醉酒而误事。”
阿得知道姐姐出手自有分寸,定然不会害铁蛋,但也没料到她居然还有这一层用意。不得不承认阿舍的做法可谓是防患于未然,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日后铁蛋在与他人饮酒之时,必然会因为联想到印象深刻的今日而有所顾忌。不过···
阿得微微眯眼看着因尽兴微醺不知何时除下外袄,此刻却连声作嚏的阿舍姐姐,牙根有些痒痒:这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姐姐你这一套套的歪理,还是留给你那石公子去听吧!我才不信你一开始没有在暗自高兴有人可以陪你喝个痛快了呢!”知姐莫若妹,阿得对姐姐嗜酒等一应大小习惯了如指掌,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她蒙混过关。
被妹妹毫不留情戳穿最初想法的阿舍哪里肯承认,她也不心虚,反而一板脸作势训道:“你这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别忘了现在精舍是我做主,你和铁蛋都得听姐姐的!”
阿得摊了摊手,佯作无奈叹道:“你看看,还说没有任性,这不就开始仗势欺人了。偏偏我那未来姐夫又是个姐姐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可怜我和铁蛋从此只能沦陷在姐姐的魔爪之下了。”
阿舍正剥了一瓣柚子剔干净上面的小籽,闻言恼也不是羞也不是,顺手就将柚子往她嘴里塞去,笑骂道:“阿得你又瞎说,看我不把你这张嘴给堵上!”
阿得笑着躲到她身后将外袄展开帮她披上,一边偏头迎过去咬住,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连声赞道真甜,眉眼弯弯笑得格外开怀。
这副又卖乖又讨好的架势直将阿舍噎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见她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忍不住噗哧一笑,继续将手上的柚瓣仔细挑了籽往后喂到她嘴里,目光动作皆是对妹妹的满心疼爱。
阿得双手虚环阿舍的秀颈,懒懒地趴在姐姐削肩上安然接受着喂食,一脸满足地眯眼轻蹭。
暖室内的烛光融融摇曳出团圆的温情,姐妹间的喁喁私语喟叹着亲睦的欢欣。
子夜将近,阿得窝在阿舍身侧看着噼啪作响的火花,悠悠出神,蓦然发声。
“前年守岁时师父尚且居住在精舍,去年除夕咱们又是在幽谷中与众人热闹度过,直至今年方觉冷清。”她轻轻呢喃,似有若无地感伤叹道。
阿舍明朗性子使然,对聚散离合一贯看得极开,闻言想了想,也未接口,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前些日子你不是还收到了温姐姐的来信,说是明年十月之后她便会启程到长安来,大致推算一下时间,正好能赶上明年与咱们一同守岁。”
“···是啊,还有明年。”
阿得凝视着姐姐,温柔的眼眸中有轻烟般的惆怅滑过,但更多是不舍。
阿得的情绪收敛极快,阿舍自然没能察觉到,姐妹俩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正值子时,更鼓兀起。
当、当、当几声仿佛自遥远天际传来,正朔霜钟从长安城东靖善坊内的大兴善寺一路响彻云霄,雄浑洪亮的钟声在都城内外回荡不绝。
元正日至,恭贺新春。
阿舍阿得自钟声第一响便齐齐起身,凝神在心中默数,直等到沉闷回响彻底消散,无声对视一眼,姐妹俩不约而同朝着昔日石头和尚打坐的地方,朝着他的禅房,朝着大觉寺方向双双跪下,恭恭敬敬地三叩首。
“新岁吉安!”礼毕的姐妹俩彼此道贺,异口同声的默契令两人相视而笑。
“夜深了,阿得你先回房去睡吧,我来收拾就行。”阿舍见阿得心神松懈后眉眼间的疲倦之色顿显,心疼地忙劝她回房休息。
阿得因先天病体的缘故自有记忆以来从未真正守过一年岁。如今终于撑到子夜见证一年的新旧更替,已是破天荒头一遭,初愈的身子开始发出抗议,阵阵睡意涌上,眼睛也不自觉地打架。
“可是姐姐你一个人要收拾很久···”阿得勉强撑起精神,双手还不停地整理着杯盏。
阿舍一把按住阿得的手,轻柔又不失力道地半推半拉着将她送回内室,笑道:“好啦,往年不也是我一人守岁一人收拾,今年有你陪着姐姐已经很轻松了,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你只管放宽心好好休息,明日还要早起呢。”
“···那好吧,辛苦姐姐了。”阿得也感觉自己的确快撑不住这阵阵睡意,便不再坚持。
“乖,这才是我温柔听话的好妹妹。”阿舍曲起食指轻弹她刘海下的眉心,“快去睡吧。”
“对了姐姐,”乖巧点头的阿得正准备关房门,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喊住阿舍,一脸调侃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带我和铁蛋去给你那位石公子拜年呀,我们一切听从姐姐安排呢!”
说完她忙不迭关上房门,果断把快要恼羞成怒的姐姐阻挡在外,独有一声闷笑从屋内传出。
阿舍对阿得这神来一笔好气又好笑,想伸手推门进去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怕耽误了她休息,最后只得恨恨地一跺足。
谁说要去给他拜年了,昨日她已经提前去送过年礼,虽然他不在,但两人年节间又有各自的行程安排,不上门也勉强说得过去···吧。
阿舍想起夹在年礼当中的生辰贺帖,有些心里发虚:好像是单薄了些,要不还是上门一趟?
颜如舜华的妙龄女子轻咬唇,一路神思不属地微蹙眉,漫不经心收拾着。
时间慢慢流逝,夜,越发深了。
阿舍缓过神来环顾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因忙活了半天,她觉得身上似乎又有些发热,顺手把外袄又脱了才去熄灭炉子上的炭火,然后走到铜灯前添满灯油。
正堂灯不灭,膳房火不熄,寓意丰衣足食,身无饥寒。
蓦然间,她动作一顿:不对!这不是发热出汗的迹象。
阿舍只觉心口跳动猛地停了一拍,周身血液也开始出现异样翻腾,这感觉···
伸出的手凝滞在半空,她眨了眨眼有些惊讶,飞快转身踏出正堂,试探着慢慢朝门口走过去,越靠近体内的异动便愈强烈,阿舍眼中的不可置信也越来越多。
阿舍霍地打开大门,险些没忍住“啊”的一声轻呼。
极佳的夜视能力助她一眼就看见了正伫立在门口数丈以外的俊美男子,夜风卷起他金色纹绣镶边的宽松袖口,一袭白色锦袍狐裘于暗夜中肆意飞扬,阿舍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灼热的视线,这个人除了石惊天,还能有谁?
四下望了望,阿舍再次确定自己并没有出现幻觉,匆忙迎了上去,她忍不住开口,急促语气带着明显的讶然以及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欢欣惊喜:“惊天?!”
“穿得这样单薄,小心着凉!”不知何时近前的石惊天已解下了身上的狐裘,飞快展开将她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阿舍只觉肩上狐裘余温尚存,熟悉的清冽气息再次盈满鼻尖,俏脸微微一热。
“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还站在门外!”阿舍仰头看他,神情欣喜又不解。
佳人清越语声犹如穿透了空间,结结实实地撞在石惊天的心头上,他的眼神越发温柔缱绻。
“我去大觉寺给爹拜年请安,出来之后站在寺外,想着即便回了山庄也是冷清一人,忽然间就有种极度想要看见你的渴望,这种感觉强烈到令我无法控制地奔向这里···”
石惊天语声轻轻,听在阿舍耳中却有种不是滋味的心疼。
阿舍伸手过去,冰凉的触感令她不由打了一个激灵,手上的力道却不松反紧,拉着石惊天直往苦竹精舍内走进去:“外头冷,我们先进去再说。”
面容俊美到无可挑剔的青年男子目光专注落在她身上,含笑着任由她将自己带进膳房侧屋。
“这里最暖和,你先坐着,我给你倒盏杏仁茶暖暖身。”阿舍拉着他在小炭炉旁坐下,正准备起身给他倒茶,忽然又是一顿。
“不对!你的气息怎会这般虚弱,你受伤了?”阿舍在外面就觉得他气息有些不对,还以为是外面风大受了点寒,但进来缓了这么一会他还是气息不足,让她如何能不心慌,发问的同时急忙给他把脉。
石惊天正准备开口解释,阿舍三指已压在他左手脉间。
四目相对。
“···你一天都没吃东西?”阿舍又是惊讶又是不解,还有一丝埋怨。
石惊天勉强牵起唇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点头轻声说道:“儿女生辰之日亦是母亲受难之日。自娘离世以后,守孝期间每到腊月三十生辰这一日我都会禁食以表心意,今年是第三年。”
阿舍感念他对母亲的一片孝心,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只将他双手合于掌中,柔声道:“那你还跑这么远,身子气力岂不是消耗更多。”
“我只想尽快见到你,无暇顾及其他。”石惊天反手将她柔荑包裹在掌心,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迫切与情意。
阿舍轻轻咬唇,细细琢磨了片刻,突然说道:“如今已过子时,也响过霜钟,那便是第二日正月初一了,此时用膳不算为过。”
浓浓的坚果香味弥漫室内,阿舍起身将温热的杏仁茶倒好,递给他:“这是用杏仁、核桃、枸杞子等素果制成的茶汤,最是温和滋补。你先喝了暖暖胃,我去给你做一碗素面。”
她止住石惊天的张口欲拒,摇了摇头微笑道:“孝在其心不限于行。师娘一向最疼爱你,我想即便是要为师娘守孝,她也绝不忍心见你大过年的还挨着饿。”
见石惊天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阿舍知道他已听进去,莞尔一笑转身去厨房。
等石惊天回过神来,对着眼前升腾袅袅白烟的杏仁茶也不禁莞尔,伸手端起抿了一口,香醇茶汤滑入腹腔,齿颊间布满迷人甜香,如同阵阵暖流拂过心间。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打开,阿舍提了一个食盒进来,正准备过去找她的石惊天顺手接过。
阿舍从食盒中捧出一碗热腾腾的面,笑吟吟地对着石惊天说道:“现在天还没亮,只当是还在腊月三十,这碗面就是给你做的寿面啦!”
石惊天正准备动筷的手一顿,戏谑道:“···我记得刚刚你还说子时已过便是第二日。”
阿舍僵了僵,眼珠滴溜一转笑道:“有句话叫‘此一时彼一时’,我也是跟惊天你学的。”
此一时彼一时居然还能这样用?
“···对。”
石惊天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认命地点头,颇为无奈道:“是这个理,看来我教得还不错,难怪爹总说你一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阿舍睨他一眼,哼声道:“师父跟你说的定然是我和阿得总用他老人家说过的话来反驳他吧。谁让师父总说时机未到,我是个急性子向来等不了什么时机,我只知道人要懂得变通不能太固执。”
石惊天笑了笑不答话,只眉眼越发温柔地凝视着她,丝毫不认为阿舍这些娇蛮的小脾气有什么不对,甚至有些甘之如饴。
毕竟,这样任性中带着俏皮又不失体贴大义的阿舍,是他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他本就乐在其中。
“我的意思是,你为师娘守孝是你的心意,我给你做寿面庆生也是我的心意,两者并不冲突。”
阿舍漫声轻语,烛光映照下眉眼格外柔和,“你尝尝,应该合你的口味。”
说道‘口味’二字时,她的尾音有些上扬,带上了明显的笑意。
石惊天扬了扬眉,看了看碗中以菌菇作汤底的素面,低头起箸。
甫一入口,微微咀嚼,他便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望向对面的姑娘。
“怎么,不好吃吗?”阿舍正在一旁偷偷观察,见他反应如此之大,忙问道。
“···很好吃。”石惊天摇头笑了笑,垂眸掩下温热的眼,细细地品尝。
阿舍一手支颐唇角噙笑,歪头看眼前这位翩翩贵公子慢慢吃着,那优雅的姿势竟将一碗简单的素面吃出了某种极品美味佳肴的感觉。
但她只要一想到平素孤傲清冷的石惊天居然是个嗜甜的,就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小男童缠着母亲讨糖吃的画面,莫名有种喜感涌上来,心里痒痒地想摸摸他的头。可惜阿舍只有贼心并无贼胆,眼前这人向来极少吃亏,即便一时让着她也总会从别的地方讨回来。
她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忽而又笑:一向自傲自负的石惊天本就是霸道的,只不过对着她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多出几分小心翼翼罢了。
两种情绪夹杂在一起,令阿舍眉梢眼角都流淌着难以抑制的笑意。
“想笑便笑吧,在我面前不必克制。”石惊天大致能猜测到阿舍在想什么,吃完面接了她递过来的温水漱了口,边走到阿舍身侧坐下,边无奈看着她说道。
“这可是你说的!”
阿舍身子一侧果断靠在石惊天宽厚的肩上,伸手抱住他左臂,埋头闷笑乐不可支,削肩轻颤簌簌抖动,直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石惊天左手与阿舍十指相扣,微微侧身用空着的右手虚揽她在怀,待阿舍笑得差不多了,才将她整个人环拥在怀,下颌摩挲着如云秀发,轻轻开口。
“自从娘走了以后,再没人给我做过莲子羹,我也很久没有吃过甜食了。阿舍,谢谢你!”
他的语声不轻不重,却令阿舍立时收敛了残存的笑意,一仰头便正见他有些惆怅的神情,不由脱口而出:“若你喜欢吃,明年的今日我再给你做。”
石惊天低头看她,挑了挑眉,“只是明年?”
“年年吃你会腻吧。”阿舍有些不确定地反问,不明白他为何执着于时间上。
“有些东西一次就会腻,但有些东西,一辈子犹觉不够。”石惊天见阿舍依旧疑惑,循循善诱道,“就比如米饭,我们每日吃着也从未觉得腻,你做的面对我而言就像米饭一样,每年只这一次更不存在腻味的说法。”
阿舍想了想竟也没觉得不对,爽快大方地应道:”好!只要你不腻,我便每年都做给你。不过惊天你得告诉我,”
她笑容狡黠有些不怀好意,“你小时候是不是一直追着师娘讨糖吃呀?”
“我小时候···”
成功转移重点并顺利把阿舍绕进圈子里的石惊天紧拥佳人在怀,眼底浮现出明显的笑意,慢慢地将儿时趣事一一讲给她听。
一个说得仔细,一个听得入神,两人就着炉火取暖,彼此相拥,亲密偎依。
石惊天见阿舍眉眼流露倦色,这才惊觉已近丑时末,有些不舍道:“阿舍,我该回去了。”
阿舍一个激灵瞬间醒神,看了看沙漏,问道:“你明日准备何时起身?”
“最迟辰时末,距今大概还有三个时辰。”
默默盘算了一下时间,阿舍迟疑开口:“那要不···你今晚先在这里住下?”
眼见石惊天露出惊讶之色,阿舍忙解释道:“我是想着,卯时初开始有人烧爆竹,无痕山庄附近又有不少村落别院,只怕你刚歇下不久就要被吵醒,倒不如在精舍里清清静静地歇两个时辰再赶回去,如此既养足了精神也不耽误正事。”
“师父休息的禅房我和阿得每日都有在打扫清理,被褥也是现成的,铁蛋就住在偏房,你暂歇在你父亲的房中一宿,想来也没人会说什么。”
石惊天听阿舍在短短片刻间便将各色思虑得稳妥周到,怎会不知她是在心疼自己,心底最深处不期然地泛起阵阵欣悦。
“好,都依你。”他总是拿她没有办法的,一则盛情难却,二则实在不舍。
见石惊天没有拒绝,阿舍也有些开心地点了点头,又说道:“我刚刚在厨房烧了些热水,你可以先去简单地洗漱一下···”
上下打量着石惊天的阿舍突然发现他洁白的靴面暗了一小块,还以为是沾了尘泥,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雪融化后尚未干透的水渍,再联系到屋外那会他冰凉的指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分明是站了许久才会陷入积雪中,连鞋面湿了都没察觉到。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过来的?”阿舍微微蹙眉。
石惊天见还是被阿舍发现,也不瞒她:“霜钟响完在大觉寺给父亲磕头之后。”
阿舍默默算了算时间,从大觉寺到精舍,以他目前的轻功再不济大半个时辰也该到了,而距离霜钟停歇到她发现他,约莫隔了一个时辰。换言之,石惊天在这冰天雪地中站了足足一刻钟有余,饥寒交迫之下,难怪他气虚至此!
她有些气急:“你是傻子么,怎么不敲门进来,就这样站在外面!”
“我以为你们已经睡了,只想远远地感受一下你的存在。直到看见你在添灯油,这才忍不住近前。”石惊天柔声安抚她。
阿舍还堵了一口气,闻言依旧没好气道:“你站在那里应该只能看见一个人影,怎么确定就是我呢?如果是阿得起夜,你岂非要吓坏了她。”
石惊天笑了笑,目光语气格外坚定笃信:“你的影子,我怎会认不出。”
仅仅只是一个侧身,一个倒影,他便能如此断定。
若非融入了骨子里的眷恋,又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区分?
阿舍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忽然说了句“你在这等着”,也不待石惊天应答,转身直奔房中。
石惊天虽有疑惑,但还是依言等在室内。
不多时,只见阿舍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快步走进来。
不知是因为来回奔跑还是其他,阿舍脸上晕了一层绯红,烛光掩映下有一种独特的娇羞。
“这件东西···其实是很久之前做的。”阿舍刚开始还有意无意地躲开石惊天的视线,直到实在避无可避,才咬了咬唇递过去,轻声道:“我本来以为它会被我永远压在箱底的,但如今,我还是决定把它交到它本该属于的人手上。”
石惊天伸手接过,见到靴子两侧的鸳鸯图案,呼吸微微一窒,当抚摸到不甚平整的一针一线时,立刻反应过来,“阿舍···这是你亲手做的?给我的?”
虽然是疑问,但心中早有答案的石惊天竭力稳住激动颤抖的声线,左手不停摩挲着上面的图案,轻柔又爱不释手的动作足见其珍视。
“不是给你的,还能是谁的?”阿舍见他竟比在自己还紧张,不知怎的心反而安定下来了,歪头笑道:“我女红向来不好,你且将就一下吧,不许嫌弃!”
“从来都不是将就,更不可能会嫌弃!”石惊天凝视着她的眼神流淌出无限柔情爱意,“这是我一生的至宝。”
这语带双关似有所指的话语使得阿舍立时感觉脸上又是一热,直催石惊天去洗漱,自己则先去石头和尚的禅房整理房间。
刚将炭炉放置好,阿舍听到屋外渐近的脚步声,转头看清来人,嫣然一笑。
这顾盼回眸间太过自然也太过美好,石惊天只觉身在美梦中,脚步有些发飘。
阿舍并未察觉他的异样,看了看他足上的靴子,开口问道:“怎么样,穿着还合适吗?”
“很合适,跟你送我的扳指一样,尺寸刚刚好。”石惊天一路走过来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一不留神就弄脏了阿舍送他的这份礼物。
“那当然,我眼力一向很好!”阿舍有些得意,心中则暗暗又记下他的尺寸。
“被褥和炭火我已经备好了,你可以直接进去休息。”阿舍侧过身,手虚虚往前一引,做出延请的架势,俏皮地笑道:“师兄,请。”
石惊天看着她的眼神闪过异样变幻,低声念了句:“第···次。”
“什么?”阿舍只隐约听见他说了一个数字,却不知是何涵义。
石惊天凝视她,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没什么,以后我会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他既如此说,本就没怎么在意的阿舍便也不再多问,只觉石惊天这比平日更多了一丝意味的笑容和眼神如同带了钩子,竟让她有种被蛊惑的心痒,一瞬间有股莫名的冲动涌上脑海。
“···我昨日送过去的生辰贺帖,你看到了吗?”她浅笑盈盈地问道。
见石惊天点头,阿舍轻声道:“我仔细想了想,你好像什么都不缺,所以我也不知道送什么给你才好,只好学旁人尺素传情了。”
石惊天想起打开那张生辰贺贴时的惊喜,想起落款为‘千雪’二字的那行“恭贺藏锋严月三十生辰”,心间旖旎渐起:“今年这个生辰是我收获最多最满足的一次,这些都是你带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他的眉眼温柔到了极致,语声多了几分缠绵:“阿舍,我如今只缺一个你···”
阿舍似乎也想到了当日书写的内容,又听到石惊天这句话,立时俏脸飞红,先前那股冲动再次涌上心头,脑子一热,她便做了一个决定。
“生辰礼有了,不过新年礼我好像还没送。”
阿舍慢慢朝他走过去,拉起石惊天的手,趁他低头毫无防备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快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落下一个轻如飘絮的啄吻。
“新岁吉安!”
带笑的清越语声尚在屋内回响,鹅黄色的纤细身影便已如灵蝶翩跹而出。
猝不及防迎来这样一份大礼,石惊天当场呆愣,脑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识伸手贴上被阿舍轻吻的位置,依稀还能回忆起那柔软触感,像极了数月前他与阿舍那个青涩又美好的初次亲吻。
等石惊天回过神来,房中已不见了阿舍的倩影。
他环顾室内一圈,脑海中不知不觉间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阿舍使坏时的开怀欢笑,她为他煮面时的温柔贤惠,她为他整理房间时烛光下忙碌的身影···
仿佛他们已是最寻常的一对夫妻,他外出归家,心爱的妻子为他接风洗尘。
思及至此,石惊天眼中翻涌些许晦念暗涌,一声满足喟叹从唇边低低溢出:“真想···”
真想什么呢,大概也只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阿舍合上房门,倚靠在门边平息着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白玉般的脸庞此刻如火烧般艳红灼热。
她忍不住拍了拍双颊,但弯唇浅笑间的妩媚含羞却怎么也无法掩藏。
冬雪化无影,春梦了无痕。
愿与君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