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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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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壶酒,一卷席,一把扇,一盘棋。
棋盘残局,黑白纵横。
玉骨方扇,寄侬情思。
饮酒笑清风,且是,醉看天下。
赵岚依然记得宇文雪登上皇位的那瞬风姿。
颀长身影立在丹墀之上,龙袍帝冕,背后一片明净苍穹。少年英姿勃发,王者之气宛若明堂上的巨龙,让人不敢迫视。他居高临下俯视脚下匍匐的臣子,唇边是一抹极浅极淡的笑。
此天地浩大,江山万里,全都是他的。
包括那个人。
赵岚闭上眼,微微垂下头,听那一声盖过一声仿佛能把整座宫阙震塌的虔诚的高喊: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日,他为帝,他为臣。
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
雪如絮羽,万籁俱寂。
华清殿内灯火通明,暗槛朱柱,玉阶积雪,丝竹弦乐绕梁殿。
李申领着宫女捧食过来时远远便瞧见那道熟悉的人影跪在玉阶前,身上落了薄薄一层雪,犹如路边佛像孤独凄凄。
都整整一天了,照此下去非要生病不可。
他在那人身旁住了脚,俯身规劝道:“岚侯爷,皇上不会见您的,您请回吧。”
赵岚抖颤满是雪糁的眼睫,眼底清明犹在。他轻声道:“皇上会见我的。”
声音喑哑嘲哳。
李申还要劝,却让赵岚抬手截止:“公公要是得闲,不妨到殿里替本侯劝劝皇上。”
“这……”李申暗道这侯爷性子固执,摇摇头,只得甩着拂尘离去。
身体已冷得麻木了,肩膀很沉,让人直不起腰。雪仍在下,细细碎碎,纷纷扬扬,连鼻尖上都载满了雪。
殿内的欢声笑语,暖暖脉脉似在远离,意识已是渐趋模糊。
快要死了吧。
赵岚自嘲。
死亡并不可怕。
在助他争夺帝位的那段日子里,赵岚时时刻刻都置身于危险之中。刀光剑影,明枪暗箭,有好几回几乎是丢了性命。一步一个血印走过,他亦不曾惊惧。
一双明黄暗纹龙靴落入眼底,袍裾水纹滑动,环佩若琴鸣叮咚。赵岚呼吸窒了一下,终是忍不住勾唇牵出一抹淡笑。
“你笑什么?”
“自然是笑皇上。”赵岚侧头咳了一声,谁料这咳却止不住势头,益发凶猛。
宇文雪身体顿了一下,伸出手,半空又停住,终是握成拳头收了回去。
“李申,着人抬他入殿。”他一拂衣袖抬腿离开。
赵岚半捂住嘴努力抬头,费力地望住那道修长翦影,缓缓地,缓缓地,阖上了眼。
耳畔有细细碎碎的低喃,轻微得几乎听不清。
恍恍惚惚间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中有落瓣如雪,有青山秀水,以及一抹清瘦翦影。
轻舟飘摇,水光潋滟,烟横千里。
少年倚立舟头,一袭白衣胜雪,长发如瀑倾斜,凤眼微垂,却掩不去眼底的冷冷清清,张狂桀傲,睥睨天下。
这人恁地心思复杂。
他忽地抬睫看赵岚,漆黑的眼珠子透着一点幽蓝。
“今儿个我许你做我的幕僚,将来你我共享江山,可好?”
“殿下身边高手能人如云,区区赵岚受宠若惊。”赵岚侃调他,“若这江山得成,你能够给我什么?”
“你要什么?”
赵岚目光灼灼与他对视半晌,兀自一笑歪在船舷,抱酒而饮,“日后你君临天下,我再说也不迟。”
只是我想要的你给不起。
这些年的拼杀早已累了心,满手的鲜血教他如坠魔沼,愈是挣扎,愈是深陷,便愈是心魔桎梏。
然悠悠忽,不知不觉已是六载年华了。
只是,曾经一心向菩提的我,你能挡得住多久?
身体的知觉慢慢寻回,赵岚勉力撑开眼皮,柔和晨曦自窗格漏入打在眉眼之间,隐约带着一丝暖意。
一旁守着的李申忙附了过来,问他可是渴了哪里不舒服。
他摇首,嗓子难受得说不出一个字。浑身乏力地陷入床榻,柔软被衾间散发淡淡清香,仿若幽潭中的一株雪莲,整个人好似跌入了年少的清梦。许久,他才发觉自己是躺在了龙床上。
“皇上呢?”
“一早上朝去了。”
赵岚沉默了一下,低头咳一声,披衣起身,长发如黑缎散落胸前,平添几分妖媚。李申骇得连忙按住他,道:“侯爷,您受了风寒,不能再着凉了。”
他失笑,抬手指住镂花槿木桌上的羊脂茶盏,道:“我只想倒杯水。”
“您躺着,吩咐杂家给您倒就是。”李申动作利索地捧了水,瞅了瞅他的脸色,苍白透明毫无血色,便不敢怠慢,立即把太医请了过来整脉。
太医开了二贴清肺治痰的药后,低声吩咐李申几句便离开了,临走前,神情复杂地看了赵岚一眼。
赵岚窝在榻上,一动不动,死人一般。
午时,李申领着一群小太监捧膳进门,他一面布菜一面道:“这是皇上亲点的菜谱,三鲜银针馅饺,小米珍珠玉露,荷叶蒸凤爪……”
赵岚听他像念经一样叨念个不停,蹙起眉,不耐打断:“皇上怎的不回华清殿?”
好似早料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李申毫不含糊工整作答:“皇上在丽妃娘娘的翠雨宫里,吩咐杂家侍候侯爷用膳。”
赵岚哦了一声,明白宇文雪是在躲他。
天色已然放晴,昨夜大雪积地,放眼望去,天地一片银蓝。
行出宫门的时候与杨落迎面相遇。
杨落一袭黑夜羽装,长发高绾,缚以玉蓖,眉眼之间尽是风流之气。他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迎风勒住缰绳,轻笑:“听闻侯爷又没见着皇上?”
赵岚用玉骨扇挑起轿帘,探出一张病恹恹的脸,眯起眸子平平道:“本侯本事大着,自然是见过了。”
他诧异道:“那到是奇了,皇上可是应允了?”
“你看起来似乎很闲。”赵岚冲他挑了挑眉梢。
杨落哼嗤哼嗤地笑:“皇上不可能答应,你我一文一武,缺一不可。”顿了顿,色咪咪一笑,“更何况,有你如此美人陪我喝酒,还不羡死旁人则个……”
“杨落,这朝中谁人不知你是最巴不得我赶紧滚的人呢。”
赵岚冷哼一声,掏出块玉佩两指发力一弹,直朝他胯下马儿的屁股飞去,马吃痛惊奔,疯了一样乱窜。杨落骇得死攥缰绳,大骂:“世间唯赵岚与小女子难养也!”
“怎么?是想吃一记马踢么?”赵岚冷笑,“莫忘了,你身上那功夫是谁教的,再敢胡说八道,仔细你的狗皮。”话毕,忍不住朗声哈哈大笑,那声音放肆之极。
赵岚前脚方踏入侯爷府,后脚圣旨就到了。
李申细着嗓子念圣旨。皇上的旨意是放他三个月的假,要他在家悉心调理身子,切莫因操劳国事伤了身体,还赏赐一堆的名药异草,外带一个年过半白的太医刘江和一个年轻的贴身暗卫柳会。
赵岚蹙眉打量刘江柳会二眼,直接发话:“侯爷府不缺人手,二位请回。”
李申苦哈哈道:“侯爷,最近皇上为国事操劳,您就允了皇上莫要再到宫里折腾。杂家求求您,成不?”
赵岚说:“不成。”
“唉……您……您……”您了半天,他说不出半个屁来,脸皱成了苦瓜,觉得已经无法与这难缠的侯爷沟通,唉声叹气一阵打揖告辞。
赵岚笑眯眯道:“李公公,请你转告皇上,微臣一定每日到皇宫给他请安。”
他一个闪神差点儿给门槛绊倒,一旁的小太监忙伸手扶了他。他脸色要变又不敢变,最后很不情愿道:“杂家一定转告皇上。”
“有劳。”赵岚迎风展扇,纡徐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