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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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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绝决。这是月光给年幼的她的第一印象。
从母胎里出来整整一个星期,唯有月光幽蓝的杀机离她那么近,即便有父母温暖的怀抱,她却依旧感到冷,极冷。多么奇怪。她还那么小,那么小。
嘴角勾起了笑意。女子太美,美得可怕,会变成妖精的。
妩媚,娇艳,那便是别人给她的定义。
她只是笑,一种笑意,如同一种血。
无袖旗袍,细细的绣上了罂粟花。花,至毒绝美。人,或许如此。
不知为何,她一下手竟绣了如此花朵。真美。她叹息道。
美是一种多么迷离的东西,谁又会真正知道什么是真的美,什么又不是真的美呢?
花,令她想起了年幼时的幽蓝的月光,一种死的意味的光。令她想起了最早的梦。美到了极致,便会如平常事物一样趋于平和,或者,步入死亡。
梧桐木制的绣架上,花,正嚣张。旗袍上,花,亦流光溢彩。
小轩窗外,眼波幢幢。
初春料峭,露水打在她的脸上,微凉。转瞬即逝的眼光,她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了。
赵三小姐要出嫁了。
不胫而走的消息。
谁,谁说的。
她大怒。推倒了绣架,撕裂了细细的白帛。裂帛的声音真美,美到可以亡国倾城。怪不得遥远夏朝的王妃会迷恋上这个声音。
梧桐木发出凄厉的声响,重钝,沉闷。
白帛陨落,凄美的如同虞姬的绝别之舞。
然而……
她只能在拘紧狭促的闺房里发怒。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抱膝的那一瞬。只有笑。原来,婴宁那么爱笑是这样子的。她此刻方才明了。
月光透进来,白帛艳朵的旗袍,在幽蓝之下,竟有一种狰狞。
屋顶上有猫,轻盈的脚步却有声声惨烈的厮叫。风吹动窗外梧桐枝叶,有叶落下,竟有重钝的低落之音。如同凤栖之音。
赵三小姐,赵三小姐。
多好的称谓啊。比之白骨更硬气的称谓。
“三小姐。”
丫环绢绣端着小茶盅进来。
“出去,出去。”
她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指着这个惊慌的小丫环。怒气已经冲昏了她的头脑。愤怒与悲伤到了极致。
极端从来就是如同流星一样的不顾一切。
她,什么也不会记得。她也不会记得的。
没有人会知道。绢绣也不知道。什么不也不知道。只能起头看着饱含杀机的月光,任厚重的水溢满鼻尖。没有了挣扎的力气,便沉了下去,沉下去。水面开出花来。一朵,又一朵。多么像赵三小姐的至爱的罂粟。她向往死在罂粟里。无色无息的沉溺在罂粟花的绝艳里。
那一夜,江上没有人。她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到了江边,亦没有人知道的。真的。
二三天后,她只听到了路过闺房边的朱嫂和丫环们的抱怨声。她们抱怨着绢绣的不告而别,她们抱怨着她寻着了好人家不支会她们一声。碎碎叨叨的话语,像溺在水里游散的灵魂。真像此刻的绢绣。
她听到朱嫂就。“唉,这丫头。”极有韵味的吴侬软语的叹息声。轻幽幽的,软得好比初春的柳絮。
谁也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
知道与不知道,不过是手心手背。然而,都是肉吗?如果是都是森森白骨呢?可是都是没有差别的。
她只是转身。白帛艳朵,紧紧裹着她的旗袍,亦突显出了她丰韵玲珑的身姿。
十八了。到底是个女人了吧。所以,那桩婚事才来得那样快。徐家少爷,赵三小姐。
素面白衣,面上浮起了冷笑。对于这样一桩看似美好的婚姻。她,只能是憎恨的心态。或许那个少爷当真如传文中的那么好。——留过洋,镀过金的人。然而,他会接受这样子的她吗?可能,接受吗?
没有,没有人可以接受她。这样子的她,有谁会要她。
泪,一滴又一滴。落下来。碎了。
撕裂一般的痛。
她想,她是张爱玲笔下那个被锁住的女子。锁在柔弱的月光里,不可抽身。。
绞着的手指。纠缠的手指。像海藻一样。又紧紧地紧紧地裹住了她的心。
唢呐,铜锣,声声震天。
挽衣欲醉,那知醉亦不易。
换上了绣着并蒂莲花的艳红旗袍。抿一抿唇,红纸上的红烙在了唇上。玉肌胜雪,点点胭脂酷似梅朵。她扬起头。
是不是绝境中的女子才是世上最美的呢?
小轩窗外的眼是否还在?
她不能看,不能看。
一转头,她怕她会不顾一切。
错金镶碎玉的檀木饰品盒。沉睡了许久的金步摇,终于还是要醒了。
金光耀耀。细致的纹络在檀木底上越发清晰。
纤指划过。一阵一阵的麻。
红唇的她,恍恍忽忽的看到了一个凄艳的女子在那里。红绡罗帐,吞金自溢。一层又一层的红缦,犹如晚霞。一寸又一寸的染红了胜雪的人。
她能如此平静的面对死亡。
她是谁?
她不知道。菱花铜镜里的她,扬起头。嘴角勾起了妩媚的笑,倾国倾城也不过如此。
背后的罗帐不在。她却要走了。
这个锁一样的闺房。
锻子一样的乌黑发丝被轻轻的盘好。毫无定格的髻,却很美。她叫它,月光髻。软软的温柔的,却又突兀的绝决的。
金步摇好像在笑。金在笑。美到了极致,成了妖。
你是个妖精。
你是个妖精。
犹如罂粟的妖精。
那双眸子。其实早已不在了。她知道,她是有了幻觉。
可是可悲的是,明明知道是幻觉却仍然要飞蛾扑火的扑上去。
她的眼,迷离着。隐隐绰绰。喃喃的,一声声的,迷茫。似是有着混乱的音。
“鸽,鸽。”好像真的是鸽子扑飞的声音。
窗外,梧桐叶落,梧桐树发出重钝的悲鸣。
她起身,诡异的笑容。那一棵梧桐树,长得当真是好。枝繁叶茂。可是落叶,却是一丛丛的落。落是多么好看的景像。凄凄复凄凄的美。
老屋的梧桐树倒了。小念看着祖母。祖母脸上只是浅浅的笑。一点点的转成了诡异。一如当年的她。
没有人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
我也不知道。
祖母说,那天夜晚。月凉如水,饱含着杀机的幽蓝月光把那个她给杀了。她就那样殆了。同月光一样。
那一天,正是月光之死的日子。是年三十。
“她为什么会死?”
小念眨巴着,透出乌黑的眼珠。明亮清澈。这样纯的眼目,恐怕只有那个年纪的女孩才会有吧。
“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她死了,静静的死闺房里如同她幻觉中的吞金女子。罗帐落下,像霞披一样覆在她身上。”
那一天,大火漫天,夜幕被烧得通红通红。无光的夜晚像白昼一样亮。
宅子烧毁了,唯一留下的竟只有那一棵梧桐树。
不想,它也会倒。
它也会死。
“终归是命啊。”
祖母叹了一声。小念迷茫的望着她。
“鸽,鸽。”一只鸽子飞掠过。带着扑腾的声音,有时似是清悦,有时,却又似沙哑。
“鸽,鸽。”
小女孩重复了一声,抬起头凝视着祖母,祖母抱起她。良久无语。
“鸽,鸽。”小女孩又重复了一声。
“鸽。”祖母眼中的一抹愁色不经意间的流露着。
“哥。”
梧桐树根微露一点白。泥土潮湿。白的白,黑的黑,褐的褐,统统纠缠在一起。
一阵微风过,素底艳朵的锦锻旗袍下,那地方分明是——烧伤的疤痕——在皱起的小腿皮肤上。
她嘴角勾起诡媚的笑。时光好像停止了。
要么爱,要么杀,要么所有,要么一无所有。
原来年轻时,她竟是这样的绝决。
此刻,月光正好。
可是,月光终究是有死的一天的。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