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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

  •   16.
      尹秀姬双手抓着胸前长发,惊魂甫定地站在榆树下,像一只刚被果子砸到了头顶的小鹿。
      洪麟脑中嗡嗡作响,脸上却不知该作何表情。
      “……所以,您听人说这口井是露神居所,就大半夜跑来祈愿?”
      “得要更深露重的夜晚才行。”尹秀姬赶紧补充,她双眼里泛着奇异的光芒,看起来对此深信不疑,“她们说,只要诚心诚意地拜祭露神,就可以时来运转,将来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实现!”
      他侧头看了看尹秀姬刚才蹲的地方,井沿下摆着两只碗,一只是白瓷,一只是黄陶。
      “那碗里有什么?”
      “一只装着米。”
      “另一只呢?”
      “另一只也装着米。”她很肯定地答。
      一阵无力感。
      “你不信?这里每一颗米都是我精挑细选的,我给它们下了咒了,露神享用过我的米,就会给我转运的……”
      不知道她是被谁耍了,不过应该没有人在故意装神弄鬼——有也只是一个被别人排挤捉弄了的傻丫头。洪麟看着尹昭媛,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她心里的不甘和欲念已经开始过火了,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呢?
      “您不应该来这里。”
      洪麟收回目光说:“最近宫里有不好的流言,殿下为此已经很不高兴,如果被人误会您在这里巫祭造谣,您会有麻烦的。”
      “你是说,那个人是你吗?”
      “娘娘,”无奈叹息半声,“臣如果误会您的话,就不会说这些话了。”
      “那,你不要说出去就好了,拜托你,不要说出去!”
      “就算臣不说,您以后如果又来这里做这些事,还是会被别人看到……”
      “不会的、不会的,”昭媛连连摆手,“我以后不……”
      从石板路的另一端传来树枝拂动的声音,以及有人正朝这边走来的脚步声。尹秀姬一下抓住洪麟的袖子,她是个没有靠山又不得宠的妃嫔,当然害怕被义禁府的官员抓起来审,洪麟是明白的,赶紧低声催促她离开。
      ——其实从那一刻开始,虽然还没有人意识到,但他已经在不知不觉的开端,把一件不好的事端,揽到自己身上来了……

      “那边有什么事?”一个声音在快靠近的时侯问洪麟。
      树荫的黑暗中,有人正一步一步走出来。
      身形冷寂得像个鬼魅,白皙的脸上是一成不变的表情。
      朴胜基。
      “没什么事,”洪麟在与他独处时总是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哪怕表面上看毫不在意,“我看一看就走了。”
      “哦?”对方停下来,忍不住嗤笑,“难道你在跟自己说话么?”
      那双精明的细长眼眸似笑非笑、似谑非谑,忽而目光一转,扫到树丛后面一闪而没的红罗裙。
      “别过去,”
      洪麟一把拉住从身旁经过的朴胜基,口吻既像是命令,又像恳求。“不是所有的人都包藏恶意,何必要为死去的人,为难还活着的人。”
      朴胜基低头看了看洪麟的手,又抬头看看他的脸。“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洪总管。”
      不是不懂,怕是不想听罢……一口郁郁而夹杂无奈的气徘徊在胸口,最终叹息出来。
      “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放过她吧。”
      看朴胜基默不作声,洪麟觉得还有可以兜转的余地。
      “毕竟也没做什么坏事。‘那件事’才刚刚平息,如果宫里再有人与谋逆扯上关系,想必殿下也是不愿意看到的。”
      “总管……”
      朴胜基‘哈’地一声,不客气地推开洪麟的手,抬头,只剩下了些冷笑的痕迹。“你以为你做的总是对的吗?”

      这双近在咫尺的眼里所发出的熠熠目光,让洪麟很不舒服。
      为什么在这里遇上的偏偏是朴胜基,如果来的是韩柏、东允、志新……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都好,为什么偏偏是胜基?
      他管束不了他,即使地位在他之上,即使拥有下达命令的权力,他也时常在这个人面前感到力不从心。洪麟并不耽于掌控别人,他对权力没有执念。让他想去努力约束别人的,只是职责上的使命。在其位、谋其职,建龙卫总管,必须想方设法凝聚每个成员的忠心,让他们成为王最坚固的盾、最锐利的矛,这是他的使命,也只有这样,才能维护自己的尊严和价值。
      对征服的渴求、对权势的野心、掌控欲、争夺欲……这些特质在洪麟身上显得分外淡薄。即使站在相对的高处,他也不见得多享受那种优越感。幼年时侯苦练武艺,想要做到最好,为了不负家人和殿下对自己的关怀和期许;替私通宫女的韩柏,向王进言求情,为了同伴之间同甘共苦的情义;在王令之前说不,拒绝合宫的继续,为了心中一点或者是微不足道的情感与信念……
      那些东西也许都是在制度之下被湮灭的,他却很想很想呵护,甚至不惜去触犯那一扇扇禁忌的门。虽然自一出生就被打上身份的烙印,虽然生活在名为秩序的囚笼中,他也仍然会有那样的想法。
      而朴胜基,大概是和他完全相悖的人。
      造成他们这种势如水火的原因——是地位么?是性情么?还是在处事待人上互不认同的看法?
      洪麟不了解,正如人都无法真正了解比自己复杂的境遇、与自己不同的人生。直到有一天,也有过同样的经历以后。

      朴胜基虽然这么说,但似乎已经没有再打算追上去。
      洪麟暗地松了口气,神色依然平静。“对和错,我会自己判断,这样说,你觉得满意吗?”
      “您的自以为是,究竟还要到什么时候?”突然之间用上的敬语,似乎使得这句更具有讥讽的意味。“名不副实的位置坐久了,还想让一切事情都按照你的规则来办吗,真是贪得无厌……”
      “你什么意思?”
      “如你所听。”
      “再说一次……”
      洪麟忽然一下拔出剑来,一字一句:“把侮辱我的话,用你的剑,再说一次!”他的神情陡然变得冷冽起来,朴胜基的态度惹火了他,他是好脾气,但不表示他没脾气。
      得到的回应却只有冷冷的笑。朴胜基后退了一点,宛若暗夜鬼魅般的声音从他口中流出:“我不会和您动手的,至少不会在这里。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我还不至于分不清楚。不过——”他凑上前,恶劣地把脸贴近洪麟的耳廓,“我绝不是因为畏惧你,才对你退让,也不是因为承认你的能力,才服从你的命令——从来都不是。”
      说完后他打量着洪麟的表情,这番话,一定会让洪麟受到意想不到的打击——胜基是这样认为的。这种直击人心的感觉、挑战权上的感觉,竟已令他萌生了微妙的快感和期待。
      “……我知道。”洪麟沉默了一下,才说,“你不必说得这么清楚,我也知道。”
      他缓缓收起了剑。朴胜基预想中的反应,并没有出现。
      “行不逾其职。既然你是因为身份之别才听从于我,那么也就请你,以后也牢牢记住这一点。”
      “行不逾其职……”
      极短促地笑过一声之后,朴胜基不复冷静的表情。丝丝乖戾、激动、疯狂从他目中泄露而出,像一根针刺穿了膨胀的面具,压抑而又张扬地释放着。“说这样的话——你配吗?”
      这么多年,他从来不隐藏对洪麟的敌视、不甘和忿恨,但是这个人一定不知道,他最讨厌他的地方是在哪里,就是像这样,用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姿态正义凛然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
      你配吗?
      从很久以前他就想这样问——你配吗?!
      为什么他苦苦争取不断追求的,他轻而易举就握在手里?为什么不用付出最多努力做出最大成就的人,反而可以得到最多最好的奖励?为什么为什么——反复问着为什么的人是很傻,当然!这偌大的王宫沉默的宫楼永不会回答,排排石栏神圣图腾也不会为了谁的不公而侧目,无论何时都只能把这无望的希望埋葬,可明知如此的将来还是要继续辗转于无力的努力之中。
      ——像你这样的人不会懂!
      从小他们每个人就都知道,勤学苦练,报效朝廷,坚毅秉忠,报答圣恩,这是建龙卫人生的信条、活着的意义。从小他们就知道,要在训练场上打败对手,要在学堂上应答如流,要在寝内规规矩矩按时睡觉,这是被冠之为“优秀”的标准,这就是他们被告知的游戏规则。
      可是当有一个同伴不断地打破这些规则的时侯,当价值的标准不断被颠覆的时侯,他才明白,在这座王宫里头从来只有一个规则、一条秩序——就是九五至尊的君王,是王祺。
      就算多么出类拔萃,得不到王的喜爱,仍然一无是处。
      而相反——即使不够成熟、不够机敏、不够干练也不够杰出,只要被圣上看好,那就是得到了攀云的梯、旭日的芒,从此大道通天,风光无限好。
      可惜啊,好不容易找准了奋斗的方向,那样穷极所能地去讨好、去展现,当他以为终于能赢得王的一分注目时,那陌生的目光中却含着另一个影子;当他兢兢业业得到王的一句赞扬时,王却是把赞扬的话语说给他而只把喜悦的心情留给另一人;当他终于可以穿上制服走进那间华贵的寝宫,他才发现他早已走不进王的心门。

      “哈……”现在朴胜基只想笑,惟有笑才能表达他心中的恨,这样的人也配来训斥他?“您究竟是凭借什么才有今时的地位,您跟我都很清楚,所以也请别再拿身份挂在嘴上了——那样只会自取其辱。”
      看见洪麟无言以对的样子,胜基心里真是痛快极了,相当的……他一时止不住的发泄和倾倒,向往的胜利,是在靠着这种唇舌之上不足为道的优势——愈是痛快,整片胸腔就好像都在跟着一扯一扯地发紧。
      夏末粘腻的风贴着土面翻动匍匐的草皮,在古井的青砖上舒展摩挲,朽了的枝落下半截,没入草丛中发出细微响动的同时,依稀有个白色的物体在那里挨着青砖若隐若现。
      朴胜基注意到了,出于职责的本能他走过去察看。而洪麟背对着古井方向,一时间看不到胜基的行为,等到他回身去看时,朴胜基已经半蹲在井旁。
      那口井旁……那里还摆着昭媛娘娘用来祭神的碗吧……先前她走得匆急,根本来不及收拾这些,本来在夜色遮掩下也不易为人所察,但朴胜基偏偏对洪麟有疑,顾盼之间,也就多有留意。
      湿漉漉的地砖缝中露出一块玉石环佩,似乎是被谁遗落下的,胜基不动声色地拾在手里,心知背后洪麟的视线投不过来,心念一转,收入自己衣襟。
      然后他站起来,踢开脚边盛着米的碗,看上去好像是因为别人的恶作剧而恼火,实际上不是。朴胜基可说是个事事力争完美的人,他并不浮躁,他只是突然有种直觉——今晚这件事情的关键之物,洪总管想掩饰的什么东西,被自己掌握在手了。
      ——‘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才有万变不穷之妙用。’(注11)
      朴胜基忽然没来由地想起这句话,被阴影笼罩着的唇边,露出抹奇异的浅笑。
      他才不会放弃,永远不会,内臣之中谁才是对君王最有用的人,想来王祺不可能不清楚,而他所要做的就是,一丝不苟举事尽其能,向王充分证明这一点。
      别人做得到的,他能做得更好;别人做不到的,只有他能。

      【注11】引自明代洪应明所著《菜根谭》,于是小朴穿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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