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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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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六月十八,王备下酒筵,宴请群臣。
当晚赴宴的有奇辙、奇有杰父子,左侍中齐元宏,右参赞赵思哲,权谦、卢顼和卢济等十余人。明面上看,这些都是朝堂中的股肱之臣,王以盛宴款待实不足为奇。
他们向王敬献美酒,歌功颂德,君臣融融,也许心里想着:这是最后一次了,很快,这个人就要退出王权的舞台中央了,再也没人阻挡我们接受元皇室的福祉,这些美酒祝言,就当作是对您最后的饯行罢!
是的,他们都知道自己签下了奏请高丽王退位的联名册,而且已经将那卷密册交到使者手中,正快马加鞭送往元朝——现下那名使者,怕是已经渡过鸭绿江了吧。有庆元君在元廷内接应,又有奇皇后力撑,此事应该很快就有结果。等到迎回庆元君归国即位,再借机除掉王祺,斩草不留根,连同那帮建龙卫也一并杀净。
然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他们在座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已经刻在了王祺心里,烙下血印;他们不知道那名使者已被建龙卫半途拦杀,更不知道那卷联名册此刻就躺在王祺的袖管中。
就像他们不知道,正值宴会歌舞升平的时侯,会从高座上王的口中迸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杀!”
这是后发先至、背水一战的反击!
他们头顶上的那片天,眨眼之间变了!
刀斧手左右开弓,血洒遍地,肝脑涂墙,宴席转眼变成屠场。奇辙立毙当场,权谦与齐元宏等人仓惶逃出大殿,在慌不择路的途中,权谦被追兵诛于紫门。追杀范围延伸至王宫外,禁军四番的军士与赶来救援的敌人对战于城中路口街巷,刀剑激击,兵锋甚盛。(注10)
洪麟带着一拨人追进齐元宏的府邸,触目一片凌乱,府中早已人仰马翻,家奴四散逃窜,只不见齐元宏踪影。
立令手下分散搜查,并抓捕齐家欲逃跑之人,从主人到奴婢皆不能放走。某一时刻,洪麟寻到一座祠堂外,隐隐听见里面传来啜泣声,心中有数,握紧剑鞘,上前踢开了紧闭的大门。
没有灯火,祠堂内盖着一层幽冷青光。齐元宏果然就躲在里面,见到洪麟,也不显惊惶,只是目瞪如铃,披头散发,模样甚为骇人。
洪麟见此情景,也不多说了,默然地拔出利剑向其走过去。
那齐元宏的身边还围着三名惊吓过度的小孩,大的十来岁,小的只有四五岁,此时都一齐过来哭着抱住洪麟的腿,不肯让他上前。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奉旨追杀叛臣,谋逆者死,哪有情理可讲,哪有私情可徇。
“你、你,不过是王身边一介佞臣,媚主祸国、无耻之尤!”齐元宏忽然破口骂道,“若是你爹洪展元还在世,见你这般下作行径,也要羞愤气死!将来亡国殃民者,必是你这妖邪!”
骂得是相当难听。洪麟面若冷霜,却也始终低垂着眼帘,不与他直视。
“老夫一生为国事殚精竭虑,没想到临死却要受这奸人所害,我死不瞑目啊!”齐元宏乱发披散地站在祖宗牌位之前,仰面痛声干嚎,像只厉鬼一样。洪麟实在听不下那种嚎啕声,只道:“在碧澜渡指使杀手行刺殿下的,也有你一份吧?”
“王受你蛊惑,常年不肯踏足后宫,更无子嗣,眼看我朝王族根基将断,老夫为国本计,为天下计,有何指摘!反而是你这佞臣,自己断子绝孙也罢,为何非要害得王室命脉一并葬送,你、你们君臣二人,荒淫无道,早晚会有报应!”
洪麟心中突突猛跳,他暗道:殿下与我乃是真心相待,你们又知道多少?殿下为国家多少操劳,你们又知道多少?什么荒淫无道,什么媚主祸国,什么断子绝孙!!
孩子的声音哭得令人心肝颤,祠堂里的幽暗慢慢聚拢过来,那许多的蜚短流长暗箭一般裹在其中,他仿佛无处可躲,无处可逃,像一瞬间被人戳穿了脊梁骨,还不敢回头去看。他内心一直不敢去正视、去面对的隐私,突然之间像有人拔苗助长捅开了来,他拼命地想着“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也知道在所有人眼中,在世俗的目光中,他们就是那样的,那就是事实——
君臣狎媟,有违纲常;
男子相欢,有违人伦!
齐元宏的咒骂洪麟没有再听得进去,他恍然一抬头,只看见正前方供桌上,齐家祖宗的灵牌反照着森冷幽光,活像一张张鬼影憧憧的脸——齐元宏就站在它们的中间,那些微弱的光亮直把他身上朱红色的朝服映得像要滴血一般。
咬紧牙关,将心一横,把脚边的孩童一个个抱出门外,然后再不顾他们的哭闹,回头关死祠堂木门。
齐家祠堂修建在后院,独立一间,屋外的小树林挡去了许多嘈杂,但仍能望见不远处大院子里的条条狰狞火舌。
三个孩子扒拉在门上哇哇直哭,连其中年龄最小的孩子也仿佛知道会发生什么,小手掌一个劲儿地拍打大门。
祠堂内却一时静悄悄的,半点声音也没传出来。
等过了片刻,堂门才从内打开。
清冷的月光重又照射进去,洪麟高挺的身形拖出一条鬼魅般长长的影子,挡住了背后的场景。三个孩子见到他,忽然噎住了一般不再哭闹,怔怔地退行,像吓得傻了。
他走出祠堂,幽蓝的天光从锦衣肃垂的下摆缓缓向上照满全身,和进去的时侯几乎没有两样——除了前襟一线新溅的血迹,就像一条烧红的铁锯横在胸口。残忍么?连自己都能想象出自己有多可怖,死亡的气息仿佛从地府深处膨胀出来,他半刻也没多留,不忍心去看那些孩子的眼睛,更加不想再呆下去。
城北,朱桥上。
十余名建龙卫堵截了一小股残兵,一场击杀过后,尸体挂满桥头。洪麟远远地领着另一队人马从齐府方向赶来,透过稀稀疏疏的人影,望见立在桥中央最高处的朴胜基。朴胜基面无表情,正沉冷审视着战场,随着一声清哨,也看见了洪麟。
洪麟朝他一点头,示意齐元宏已被处死。
河中突然传来扑水声,原是两名漏网之鱼,滑入河道,意图顺流逃走。此时月在云中,河水黑黝黝的,流速又急,根本难辨方位。便有人嘀咕:“不过是两个家奴……”意即无关之人,放走算了。
朴胜基却二话不说,即刻取来兽骨弓对准河流,连发两箭,但听得刚劲之极的箭风凝结出森然戾气,刺破黑暗,水中扑腾声立时消失。忽而天空中月光重现,那河面上波光粼粼之处,惟见两支箭杆插立水中载沉载浮,底下涌起来大片殷红,随即又被水流冲得支离破碎。
“圣上有王令在先,凡奇、齐、权三家的奴仆,一个也不能放过。都给我仔细搜查!”
朴胜基冷冷地下令。他的神情比声音更充满杀气。
当天夜里,高丽王便发出教示,将奇辙等人“蔑视国王,陷害官吏,荼毒百姓,图谋不轨”的罪行昭告天下,并令京城内外有关官员带兵进行搜查,严密抓捕逃犯。此后,所有逃逸之人均逐一落网,被权臣所霸占的人丁和士地也悉数归还原主。(注10)
亲元篡逆的势力肃清完毕,奇氏家族一灭,王祺自知与元廷的正面冲突也即将展开,趁眼下暂缓之机,紧锣密鼓地做了四件事:
他先将肃清有功的将士提拔奖赏,兵士赐予银器絮帛,并加封大将军李承庆。明里大肆嘉赏历来对国忠诚、为官正直的儒臣,举直错诸枉,以服民众;暗里扶持武士家族,整顿人事、收牢兵权,为自己培育亲王势力。
紧接着颁布王令,罢黜交州道一线勾结盗匪的地方官员,凡受倭寇大肆侵掠之地区,盐税减免三分之一。王于宫中带头“减膳撤乐禁酒”,并把由亲元叛臣家抄出的粮食,用以赈济孤寡老弱的百姓。(注10)
然后,才正式开始于政治上维护主权。撤销元朝设在高丽的征东行中省理问所,要求元廷将其调遣在高丽的军队撤销五万户“没有所属”的巡军。改革恢复独立自主的官制。六月,停止使用元朝至正年号。(注10)
同时出兵北部边境,以武力收复被元国夺取的旧领土。其实在国家内忧外患的时刻,本应“植根本,国富强,待时而动”,但是时势迫人,元朝正受南方起义军困扰的局面对王祺来说机不可失。国力日衰,锐意中兴,面对危急时刻的唯一一线生机,势必要破釜沉舟一回。
这之后的事实证明,王祺在其平生之中,皆是一个目光敏锐、善于治事、有进无退、坚韧不拔的人物。
盛夏的暴雨毫无预兆地泼洒而下,穹苍好像真的被揭开了一块,天地之间全是斩不断的磅礴水幕。这个夏季最狂躁的一场雨,似乎就为了冲洗那个夜晚奔腾而不安的血液,从会庆殿、紫门,到城北的朱桥、城郊的临津阁,落进京城的千街万巷。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震耳欲聋的骤雨声响。
踩着纷乱的雨声,洪麟有些急促地拉开木门、走进寝宫。
朝向花园的窗户半开启着,雨点毫不留情地打进来,弄湿了临窗的矮桌面,地毯上也是一大片水渍。
王祺孤零零地坐在桌前,望着窗外肆虐的大雨,有些失神。
——浸在大雨中的景物是黑色的,什么也看不见。已经入夜了。
花园里没有灯火也没有星光,疯狂的雨声中间夹杂着些碎裂的奇怪声响,听上去竟觉得可怖。
眼前的景象足足让洪麟呆了两拍,然后才霍然醒悟过来似的,赶紧上前去关好了窗户,又从里屋找出一件干净的外袍,披到王祺被浇湿的衣服外面。
王祺似乎想说什么,抬头看了看他,却又在对方的回望中持续沉默下去。
“您好歹睡一会儿吧,已经两夜没阖眼了……”
王祺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直勾勾盯着洪麟,道:“事情都结束了?”
“……是。”如果死亡等于结束的话。
“那就好。”
他说完这句,似乎竭力想做出身体松弛下来的样子。但洪麟只看见王祺绷得紧紧的嘴角,灯光下的眼角红通通的,好像在忍耐什么,刹那间就让他无法释怀。也许是因为湿了的衣服太冷,两边肩膀都微微向前倾,宽松的外袍好像无法被骨架撑起似的显得空空荡荡。
即使是在夏夜,也不用怀疑昏天暗地的风雨带给人冷透了的感觉。
洪麟双手撑着膝盖,缓缓地挪到王祺身边。五根蜷曲的手指头紧紧攥着一团布,只是皱巴巴的布,他却好像捏着谁的罪证,按在裤腿上,拿出来也不是,收起来也不是。
犹豫了半晌,才摊开那只汗湿的手掌,送到王祺眼皮底下。
“……”
王看着那布巾上透出来的斑驳红色,坐姿愈发僵硬。
“这是赵参赞受刑之前写给您的,请您……看一看。”
说白了就是血书。看过赵参赞在刑刀下的样子,也就不难想象这血书中字字涕泪的肺腑之言。洪麟心想,连老天说变就变的阴晴都有期限,是不是人的感情也一样,共患难的不能共富贵,共富贵的不能共患难。既然都忘了过去交好,何必还要在临死前来细数昨日种种,如果还念着君臣间的一点情份,又为什么要做出那种离心背德的事来。
洪麟眼看王祺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血色却迅速流失,苍白得都不正常了。突然眼前一花,王祺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哑着声音一摆手,“不看了,拿走。”
不看了。这满是血污的东西,确实没什么好看。
拒绝得像是逃避,冷硬得像是脆弱。洪麟的心脏蓦然收缩了两下,不知何故觉得十分不忍,转而伏跪在地,只想着要怎么安慰面前这个人。
“这不是、不是您的错,”他期期艾艾地说着,其实大脑中几乎一片空白,“您是位好君王,是高丽的好君王……”
王祺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转回身,不悲也不喜地平静道:“没错,我是王。”
洪麟听他的声音在耳边振振而鸣,虽然实际上,那声音差不多要湮没在隔着一墙的雨打风吹中。
不哀也不喜。
王祺僵滞的眼睛终于在眼窝的阴影中明亮起来,浸着水、泛着光一样,对他、又不像对他道:“我是王……”
洪麟听了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大着胆子抬起头,直视王祺的眼睛,就像许多年前的王也是这样温柔看待着弹不好玄鹤琴而沮丧的自己。
房间里一时没有人说话,喧宾夺主的风雨声大起来。
也只有风雨声。
“那双手,也为我沾满了血呐……”瞅着洪麟撑在双膝上的手,王祺缓缓开阖着嘴唇,像是自言自语地,“你不喜欢的罢?那种事情的确不适合你,这么多年……”他用力闭了闭眼,余下的话泪一样滚落喉中。
洪麟很想故作轻松地说‘那些都是臣的本份’之类,可是张口好几次,也没能真正发出声音。
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就像一把刀切进了喉咙,然后才有个声音沾着血液一样滑出来:“您是为了高丽,而臣是为了您。”
站在那里的人怔愣了片刻。
洪麟看他迟缓地抬起右手,拨开几串珠帘,然后走进了里间,然后垂下了衣袖。
——就那么一动不动了。
珠帘摇晃着,再也看不清人的面容。
一个月过后。
逆臣事件带来的风波已然偃旗息鼓,于万众瞩目中,落下了并不算完美的帏幕。而正当王祺竭力于对内施行改革、对外出兵北伐的时侯,王宫里面,却悄然流现出一股不好的传言。
说当日会庆殿上刀斧手屠杀群臣的血腥一幕,太过耸人听闻,凡见过或者没见过的人,大都谈之色变。传言千奇百怪,有说是大殿地砖缝里的血迹怎么洗也洗刷不掉,又说是某个大臣的死状如何如何的狰狞恐怖,还有说当夜金星袭月水火相冲属阴极之凶象……
这一传十、十传百,宫闱之内,竟然传出了闹鬼之说……
【注10】引用自宇文觉《“他年葬侬知是谁”——寻找真实的王(二)》。感谢宇文华丽丽的史料评述,这章的内容我认为很重要,虽然从耽美的角度来看比较无趣,但非写不可。部分历史进行了改动加工,如果改动有误,是我的错,不关原引用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