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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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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徐渭是竹苑甲等十五名。
在一众考生里,是很不错的成绩。
可他徐家的人似乎并不在意徐渭考得如何。
唯一为他高兴的,就是霍亭了。
放榜当日,霍亭带着烧鸡和老酒踏入小院,脸上难掩笑意,每迈一步都要哼几句不知什么地界的小调。
婉约悠扬的调子从他温润的嗓音里慢慢淌出,每个音节都有不同韵味。
“渭哥儿,快出来。”
霍亭将带来的吃食尽数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他还特意买了栗子糕。
上次赵家那小丫头带栗子糕过来的时候,他可发现那小鬼明明馋的要紧,还要说自己不喜欢吃。
这别扭劲,像极了那个人。
太阳临近下山,小院里能看见天边瑰紫黄红的晚霞。
徐渭从屋里出来,迎着申末的光,眉眼都被镀了暖色,他笔挺地站在那,手上还握着尚未读完的书。
霍亭突然觉得,这样的儿郎,就是一株长青松,不管身周风雪如何肆虐,都吹不弯他的脊骨。
“怎么买了这些东西?”
徐渭问道。
霍亭一把将他揽过,“读书那么多年,现在终于有了成效,怎么能不庆祝一番。”
面对徐渭询问的眼神,霍亭笑呵呵道:“官学放了榜,渭哥儿在竹苑甲等十五名,几百个生员呢,都是五湖四海的贡生,渭哥儿这回可替……争了好大一口气。”
徐渭却没什么特殊反应,只是觉得霍亭难得高兴,也不免跟着弯了弯唇角。
霍亭将那油纸包的烧鸡拆开,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碗酒,一便冲徐渭挑挑眉,“喝吗?”
徐渭还没回答,霍亭却生怕徐渭应下来,忙道:“你岁数太小,还没到喝酒的时候呢。”
徐渭眼睛一眨,慢慢笑了。
今天霍亭实在高兴,过两日徐渭便要去上学,终于要接触这动荡王朝,也要慢慢走进这个诡谲江湖。
而不是天天跟在他这把老骨头身边,几样招数翻来覆去地练。
想到这里,霍亭叹了口气。
初见徐渭时的境况仿佛还在眼前,一转眼,竟然已经过去三年多了。
他第一次见到徐渭,是在徐渭七岁那年冬天。
那时候徐渭不像现在高,正相反,整个人矮小得像个快长不活的豆芽菜,脸颊两侧因为常年吃不饱饭,已经饿的瘪了下去,唯剩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时不时目露凶光。
他无法想象徐渭七岁之前的生活是怎么过的,他试图接近徐渭,可徐渭显然是不想靠近他,每次都躲得很远,用那双明亮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
他亲眼见到徐渭因为一口热饭和下人厮打起来,那奴才身强力壮,揍徐渭也毫不留情,可徐渭像饿极了的豺狼,狠狠咬住那下人的手不放,那人见了血后才将手里的食盒一扔,然后骂骂咧咧地跑远。
饭菜都已经洒了出来,徐渭身上也都是伤痕,可他并不在乎身上的痛处,只是静静地将那食盒扶起,盖好盖子,然后远远地看了自己一眼。
那眼神……霍亭现在都还记得,凉薄又荒芜,没有丝毫人的情绪。
霍亭知道徐渭警惕心很强,他将伤药放在徐渭看得见的地方,然后躲了起来。
他怕徐渭不用他的伤药。
但那伤药是徐渭第三天才去拿的。
他的脸色看起来已经很不好,嘴唇也干得开裂,整个人的气息都是微弱无力,显然是吊着最后一口气,才肯接受他的伤药。
可是徐渭并没有机会去用它,就猝然倒在距离伤药不远处的雪地上。
他急忙奔过去,将这小孩一把抱进怀里。
徐渭身上没有几两肉,他这一拢,就像是拢了一把骨头架子,还细得可怜。
徐渭的伤十分严重,不光是他亲眼目睹的那场,新旧伤痕累积到他看了都会心惊肉跳的程度。
他花了两个时辰才将徐渭的伤处理好,而这样子的徐渭,连药都难喝进去。
他身负使命,一刻眼也不敢闭,不眠不休熬了四天,才将徐渭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醒过来的徐渭,总算肯接纳他了。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带着徐渭好好生活,把他从一个浑身是刺的豺狼,变成如今这个进退有礼的少年人。
虽说性子依旧有点冷,但好歹没有那么难以接触。
他看得出来,徐渭渴望一切与他有关的情感,亲情也好,友情也罢,他想用这些证明自己,他在这世间并不是一无所有。
他曾问过徐渭,当初过的那么困苦,为什么不向那些施暴者求绕,这样起码能少挨打,还能吃饱饭。
徐渭那时沉默了许久,说了让他至今难忘的一句话。
他听了那句话,才觉得,所谓气节,真的会一脉相承。
“霍老在想什么?”
徐渭问。
霍亭远去的思绪被他拉了回来,看着如今徐渭健康又俊秀的面庞,他很欣慰地笑了。
“我只是在想,你和我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
“人命贵贱,全凭骨头计量。”
徐渭一愣,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霍亭替他扯了扯衣襟,鼻息带着些微酒气,语重心长道:“幼学之年入世,万不能堕了先祖的名声。”
“你可知道,其实你有一小字,是你娘亲给你取的。”
提及双亲,徐渭不禁捏了捏拳头。
“……什么?”
徐渭的声音都有些干涩。
“宁折。”
君子德风,宁折不弯。
徐渭慢慢垂下眼眸。
他的娘亲,是已经预见了他的生涯曲折,宁愿让他昂着头颅死,也不想看到他夹着尾巴活。
这愿景如此悲凉,如此残忍。
同他的身份一样,没有给他丝毫选择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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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学开堂第一日,赵芙洲带着赵芙玉早早地来到了门口。
赵芙玉也是兰苑甲等的生员,只不过她排名靠后,是二十四位,倒数第二的成绩,吊着甲班车尾。
赵芙玉此刻疑惑嫡姐为什么不用早膳,但她和嫡姐还不太相熟,也不敢多嘴。
眼见着赵芙洲一副寻找的模样,赵芙玉心头有个隐隐约约的猜测。
赵芙洲在看见徐渭之后,立马揣着手里的早点向他走去,她带了金丝瘦肉粥和葱香小酥饼,并两个煎蛋和一小碗豆花。
看见徐渭时笑得很灿烂。
“我特意给你带的早膳,放在食盒里热气散的慢,你要是吃过饭了,就放着等饿了再吃,你若是没吃饭,那就正正好。”
赵芙洲一脸期待。
徐渭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他其实已经用过粥点。
也是肉丝粥,昨晚霍亭就已经煮好了,灶台余温一直煨着,放到早上还是温热的。
“我其实……”
“你可不能拒绝我,要不然这份早点就浪费了。”
赵芙洲将食盒提举起来,一副不得到徐渭的许肯就不罢休的架势。
“你用过早饭了?”
徐渭问。
“这你不用操心,我的早饭自然有人送。”
赵芙洲狡黠一笑。
徐渭无奈,只好将食盒接过,想着先放膳堂,要不然提着这个东西进学府也太过张扬。
“一定要吃哦,我晚间来找你拿食盒,以后每日的早饭我都会给你送来,可不管你要不要吃。”
赵芙洲说出了心目中宏伟计划。
补充孩子营养,自然是要从早饭做起!
以后再时不时给他加餐,一定要让徐渭健康茁壮地成长。
徐渭听罢却皱了眉头,“霍老会给我准备早膳,你不必如此。”
“可是我心疼霍爷爷一把年纪,好不容易你出去读书了,能让他少操点心,可如今他却要起的更早些,就是为了照看你的早膳。”
赵芙洲深知捏人七寸的道理,此刻面带忧虑,十分令人动容。
徐渭潜意识觉得有蹊跷,可面对赵芙洲这样的神情,也不知如何拒绝。
也罢,霍老……确实没有早起的习惯。
“那……你课业有哪些不会的地方,尽管来问我。”
徐渭提着食盒的手微微紧了紧。
赵芙洲没想到徐渭答应得如此容易,甚至还出动提出了“社交请求”。
这可是赵芙洲与他接触以来,他第一次主动给她回馈。
赵芙洲眼睛霎时一亮,头点得像个上下摇动的拨浪鼓。
“那就这样说好,你可不能临时反悔!”
赵芙洲眉眼弯弯,露出一排白生生的糯米小牙,“我以后可会经常来找你,问问题的哦!”
“嗯。”
徐渭淡淡勾唇。
赵芙洲难得见他笑,眼睛一瞪,双手快速拖住他立马回归原位的嘴角。
徐渭的脸都变了形,原本好看的笑容此刻已经完完全全成了面容僵硬。
赵芙洲本意想夸他笑得好看,以后要多保持,没想到他笑容逃窜得飞快,无奈的眼神投到赵芙洲身上,让她不禁哈哈大笑。
徐渭后退了一步,赵芙洲的手落了空,她将手背到身后,甩下一句“笑起来比较好看”后,就一溜烟跑了。
徐渭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发现这小丫头转眼就跑到了徐春舒那边,没过一会,手上也提着一个食盒。
他突然想到,那天赵芙洲在马车上说的,和徐春舒的一个月早饭“赌约”是什么意思了。
晨光温暖而明亮,照在他手中的檀木食盒上,雕云纹的握把凹凸成优美的弧线。
徐渭紧紧握着它,脑海中突然想到了一句诗。
平芜尽处是春山。
定元元年的春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