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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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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喝了这盏茶,再躺着睡会儿吧。”咽入口的液体甜丝丝,靠在方枕上迷糊的何念抬起眉眼,看见正俯身伺候她用茶的丫鬟。
何念记得这丫鬟名唤荔枝。
近处烛火昏黄,何念垂眼打量自己身处的位置,她浑身懒洋洋地坐在靠窗的长榻上。房间陈设既陌生又熟悉,垂下的帘子呈浅海棠红,凉风顺着窗棂缝隙溜进来,带着些许寒意。
这不是山间别院的房间。
况且,她早就葬身火海。
“姑娘怎么了?”给她喂的茶只喝不到一半,荔枝不由紧张。
“这是哪?”何念伸手自然地将递到她唇边的茶盏放在旁边的案上,隐在宽袍下的身子禁不住轻颤。这衣裙,还有递茶的荔枝,窗外隐隐的笑语……无一不在提醒她正发生什么。
“您不记得了么?这里是蝶苑,姑娘累了刚在此歇下的。”荔枝打量着她的神色。
何念的家远在千里之外的落云县,当年她进京本是为贺祖母七十大寿。祖母由大伯父奉养,只是寿期大喜当夜祖母染疾,何念不便回去,就留在何府侍疾。
大伯母林氏好热闹,何念暂居京城期间,就见她常传帖子与各家一并在蝶苑开宴,何念来过这里多次,只是不知现在是哪天。
“我睡糊涂了,今儿中秋了吧?”
那确实是不清不楚了,荔枝笑着纠正道:“怎还是中秋,今夜是元宵灯会。大夫人请了京城各个交好府上的大人夫人公子小姐来赏花灯猜谜,姑娘适才还在外头忙活了许久,您都忘了么?”
元宵灯会——这四个字如冬日凌冽的寒风,令何念后背一凉。
十年前,正是大伯母宴请宾客的元宵灯会当晚,何念在蝶苑歇到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跟许戡衣衫凌乱滚作一处。
她与大伯母整理过参宴人名单,对许戡有几分印象。他是昌平侯与爱妾之子,长得极俊俏,是京城有名的风流公子,而且刚刚成婚不久。
只是他什么时候进了她的房间,怎会与她歇在一处?
何念穿衣之际,他就转醒了。
大抵是见多了这种事,许戡当夜没着急跑,而是与她调笑。
何念不加理会,只想速速离去,许戡却恼怒起来,怀疑是她的筹谋设计,冲动下竟将她劈晕掳走。
今晚就是元宵!
荔枝见她捂着头,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便道:“姑娘不信,可以起身出去看看的,外边还挂着彩灯呢。”
用力掐住指腹,果真痛地厉害,并不是做梦。何念怏怏说不了,她就榻躺下,翻身背对荔枝:“你先下去,我累了,要睡了。”
“可这茶……”荔枝的视线在她与杯盏之间来回游移,“姑娘刚刚不是说口渴么?”
何念纤长的睫羽一颤。
她记得元宵这夜,她的吃食都是跟客人一起,只有屋里的茶是荔枝单独端给她的。
在京中到底不比自己家,何念一直谨言慎行,觉浅易醒。
她再累再贪睡,都不可能睡地一无所觉,连人何时上了她的榻都不知道。
太过反常,何念猜自己是沾了不该沾的东西。
“在这里放着,我醒后再喝。”何念缓缓抽过榻侧的绣团花软被子盖着,伸展了手脚躺好。
她闭着眼看不到荔枝,但能感觉到荔枝还站在旁边,视线停在她身上。
不知道过了几息,才又传来荔枝的叫唤声:“姑娘,姑娘?您睡了么?”
何念全身紧绷,掐着手心不搭腔。
直到关门声起,何念等了会儿,确定荔枝出去了,才拥被坐起。
这一起身,手软脚软,体内还有种难以名状的炙热渴望。
她呆呆地坐着,有些茫然。
一场大火,她回到了十年前。
房里烛光被灭,外头的光却过窗户纸进来,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案上杯盏尚有余茶。
手指摩挲着细腕上的巾帕,何念心一动。
将帕子浸湿茶水后,她先贴身收好。
多年来,许戡一直对元宵夜之事矢口否认,冲动将她掳走是他的错,他认。不过此前对她全无印象,他绝对没有参与设计她,他是无辜的。
全凭一张嘴,说不是他就不是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既死后回到这伊始,不就是上天给她推翻重来的机会么?
她自己会找。
此地不能久留。
套好鞋的何念跌跌撞撞走到门前,隐约听到外头的欢声笑语。
这场元宵灯会本就是办整夜,大家一起吃喝玩闹,累了就留宿蝶苑。
宴请前后,男女客一应食住行都是分开的——她住的此间专供女客用,所以附近聚着说笑的亦都是女子。
体内的药效还在作用,荔枝是不是守在门外也未可知。
强掐手心,何念转身去到房间最里侧用力推窗。
随着吱呀声起,外边冷风刮进来,她忍不住牙齿交战。
外面是口池子,水面飘薄冰,直通外头的汜水河。
窗下有一叶小舟,本是奴仆日常梳理池中水草、打捞杂物用的——那夜就是许戡发现小船,才能顺利将她掳走。
望着蝶苑远近不一的彩画灯笼,何念深吸一口寒气,起身爬窗轻手轻脚落入那小舟之上。
蝶苑在城中,离何府不远。眼下蝶苑不好留,何府不想回,所幸附近还有父亲的一处私宅,她偶尔会去住两三天处理杂务。
身体的热意不减,何念打算先斩后奏,回私宅且将今夜安然度过再说。
只是她划着小舟还未出蝶苑,天就飘起小雪,将何念的指头跟船桨几乎冻作一体。
不知何物突然被抛进临近的水面上,飞起大片水花。何念避不及,水花溅湿半边衣袍,她打了个冷颤。
“喂!”
一道含糊难辨的男声穿过冷肃雪夜,令何念划桨的动作一滞。
她僵硬地侧首动作,抬眸看去,那人正靠坐在池边的山茶树下,怀里抱着只通亮的琉璃灯。
烛光印着许戡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他醉眼朦胧,看着她问:“姑娘,大冷的天,你划船去哪呢?”
许戡与她一般年纪,有些自来熟,外头披着件厚实的白绒披风,抱着琉璃灯,像抱着一团火。
其实,他并不认得她。
意识到这点,何念轻嗤一声,放心收回目光。
“哑巴吗?”
见她不答,男子手肘撑树干借力徐徐站起,责问道:“你怎么不回答?”
疑惑间,他还抬步在岸上跟着她,亦步亦趋。
何念眸光微沉。
“喂,我问你话呢!”
此处空荡荡,许戡的声音异常高亢。
何念剜了他一眼,吝啬地从唇齿间挤出“与你无关”后,便把心思放在船桨之上。
她的眼神清冷冷,分明不悦,许戡不由顿住脚步。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个姑娘。
而且小舟上没有挂灯笼,那姑娘只着素衣,身姿单薄于黑水之上。划船的动作那么匆忙,不一会儿就划出老远。
“原来不是哑巴。”许戡咕哝了一声。
旋即又低声道,“更深露重,她独自一人,莫非是要寻短见?”
自言自语间,他又抬步跟了过去。
小舟划出蝶苑时,后头又响起落水声。
这声比此前的还要大,何念疑惑回头,却见乌沉沉的水面上,一只琉璃灯飘着渐熄。
不远还有个沉浮拍打的男子。
许戡会水,正扑腾着向她游来了。
何念面上一凛。
她有种热血上涌的紧迫与冲动。
既来了,那就再靠近些,她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正好拿桨打破他的脑袋!
上一世她丧生火场,他又是怎样的结局?
她与他,合该有个了断。
正好这个深夜,他单独而来,不如就让他悄无声息地沉入河底,就如同他悄无声息地将她掳走那样。
没人会发现此番恶行。
杀人的念头一瞬而过,在看到河岸两边树上的元宵彩灯与人影后,何念刹住了。
她还要回家,万不能冲动。
而且,她察觉一道审视般的视线落于此处。
遥望去,一男子正对着她所在的方向。
他的身后便是望江楼。
望江楼有九层,坐落于汜水河畔,百年来多少文人骚客在此著诗留名。这个本该是元宵节最热闹的地方,今夜却似没什么客,整座楼黑乎乎的,连灯烛都没点几盏。
那男子所在的一楼,还有两盏灯。
飘雪若柳絮,夜中看不清男子的面容,但他依稀长地极高大,身着深色直裰,外披玄色鹤氅。
身侧还有个站姿笔挺的侍从。
气势浑然是官门中人。
他只是对着她,何念便紧张地喉咙发干,仿似适才想要杀人的念头都被他看透看尽。
今年年节这段时日,京中出了好几桩命案悬案,涉及查案的一干大人连夜都要出来找线索。这人的身形,似是大理寺的某位大人——以前外出时,小堂妹隔着远远给她指过。
至于具体是谁,她认不出。
此刻,她越看这人,越觉他是官府的人。
后边是扑腾的水声,随着许戡渐近,何念咬破舌尖,转朝高大男子所在望江楼的河岸划去。
风呼呼声,吹得衣袍鼓鼓,脸颊既痛又麻。
一时间,已经分不清耳畔是她的桨声还是许戡的水声,临到岸边,何念弃桨起身涉水。
裤腿裙摆泡在水中,脚步沉重。
待走出水面到岸上实地,裤管裙摆就直直贴着她的小腿,冻地何念的腿似两节又直又硬的竹竿。
再冷,她亦步履不停。
三更半夜,汜水河上竟出来个女子。
这条河隔个几天就能飘来个把浮尸,有关狐妖水鬼的传闻太多了。
武人眼神好,便是烛光黯淡亦能看清。
只见来人雪肤淡唇墨发,大风起兮,长袍猎猎,衬地那腰身愈发纤细不盈一握。
美则美矣,其体态容貌,却符合话本传奇中的变幻狐妖,似能摄人心魄。
在靠近主子之前,元宝已先行拦住她,疾言喝止:“大胆,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