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公主与一百年》宋端仪

1、第 1 章

　　那天候机，有个眼熟多年的站姐拿一张红色请柬，遥遥向我挥手。

　　我招手回应，请她过来，她把请柬递给我，说：“我要结婚了，以后可能没办法这么频繁来见你，这张请柬送给你，做个纪念。”

　　我打开请柬看，她补充说：“但我会带他来演唱会，他也喜欢听你的歌。”

　　请柬上用金箔写着她的名字，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挺直脊背坐在签售会现场，曾一笔一画写过这几个字。那时祝她考级成功，后来祝她工作顺利，乔迁之喜，爱情万岁，算来六七年过去，这次祝她新婚快乐。

　　她人生的每个节点，我仿佛都参与过，从她的角度看，也许像王菲的唱词，梦中人，我仿似与你热恋过。

　　如同恭祝老友一般，既祝福又恍惚，有些飘渺不定的舍不得，我用玩笑话掩饰说：“你们一直不准我谈恋爱，自己倒快活得很。”

　　她年龄比我大，向来是护崽的姐姐姿态，此时我坐着她站着，目光笼罩着我，极为温柔，意有所指说：“宝贝，你一直说长大之后获得了真正的自由，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到……如果你快乐，那我也会感到幸福。”

　　她讲得太真诚，我差点掉眼泪。

　　事出有因。

　　周年演唱会在北京，两个队友分别从深圳和长沙出发，我帮忙处理了一点家里私事，从上海起飞。临行前，我的绯闻平地惊雷炸出来，对方态度明确认下来，而我在最佳澄清时间向媒体保持沉默。

　　说是焦头烂额也不为过。

　　我们从小出道，养成起家，现在早过了恋爱禁止的时候。况且多年来我如同那只无脚的鸟，穿越风雨起伏，永远在飞，小心谨慎爱惜羽毛，不曾落到哪桩绯闻里。

　　如今我要恋爱已经不是罪过，唯一的罪行是，绯闻主角是我的队友。

　　三个人之中，我是唯一的女孩，也是名声最差的。例如，我是最爱媚粉的那个，我争强好斗，任性，高调，胡作非为，面相就绝非善类。流行轮回更迭，当下最流行的又是小白花女主与美艳狠绝的女二，我在街头小报和娱乐论坛里的形象就是这个女二。

　　小时候，刚出道的时候，我还没长开，为了自保又很凶，不允许别人抢我的东西，每一次获胜的奖品都要牢牢抓在手中，性格拧巴不讨喜，一度是人气最差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卖周边都比不过他们两个。

　　回头看看，我也不喜欢当时的自己，挨骂之后躲在自己房间的桌子底下抹眼泪，含着泪幻想要成为了不起的人。

　　那时我不懂一些曲折的道理，比如有的人对你斤斤计较，其实因为他在意你。我只知道最直接的，如果别人说我不好，那我就偏要做到最好来证明我自己，我不要寻求他的帮助。

　　我与队友针锋相对也已经成为习惯。多年前我们从十二个备选成员中杀出重围，凭借最高的积分和人气组建成队。

　　刚开始我态度友好，曾经牵着他们的手一起向粉丝许诺未来。我相信我们说这种话的时候都是认真的，只是谈恋爱尚且会变心，何况做偶像，不几年我们就像世界上一切组合一样，矛盾越滚越大，无法交流，在镜头前就开始尖刻嘲讽对方，用从小培养的了解攻击对方。

　　我们长大了，变得更漂亮，更成熟，破绽越来越少，因为成功而日益平和，消解了那些痛苦的执着。

　　你要得道成仙，就要斩断尘缘，你要做大明星，就不能是幼稚小孩，必须是颠倒众生吹灰不费。可是我的队友最知道我有多幼稚，我没有办法改变狼狈的过去，在他们面前无法伪装，所以我们越来越不喜欢聚到一起。

　　在这种环境下，每次收到粉丝来信，我都会好好珍藏，甚至把那些写得甜美、柔软的压在枕头下，助我入眠。

　　在无尽的训练和比赛、眼泪和淤青之外，我伸出手，有丝丝缕缕的爱意缠绕成盾或茧，温柔保护我。

　　我是最在意粉丝的那个。

　　业内一直流传一种说法，男明星比女明星更容易红，女明星的粉丝比男明星的粉丝更长情。我不评价这种说法是否正确，但我的粉丝确实长情，很多年风雨飘摇，都始终陪着我。如果一个人真的尊重和需要粉丝，我想粉丝们都能感受出来。

　　我拥有的东西不多，娱乐八卦分析，说我这个人因为家庭不和谐，所以心理有缺陷，性格偏激。话说太多遍，说得我也茫然觉得有点道理。

　　我爸爸姓李，妈妈姓莫，所以我就叫李莫，很敷衍，对我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长大后妈妈向我狡辩，说莫是莫失莫忘的意思，用来纪念他二人的爱情。谁信啊？反正我不信。

　　他俩都学法，在法学院相识，妈妈毕业选择做律师，爸爸一路读下去搞学术。说句大不敬的，他学术水平也就那样，是因为我爷爷就学法，有点名气有点资源，所以他才学法，喂那么多资源进去，猪都会写论文了。我搜过他出的书，有本院学子评价：原来我校教授就是这样骗经费的。

　　后来这俩人离婚，如蒙大赦，我爸火速有了新家庭，响应国家号召三年抱俩，我妈再没结婚，长得帅的男朋友倒是换得很勤。我小时候轮流去他们家过，后来长大，一个外人也不好频繁过去叨扰，正好进了公司出道，工作学业都很忙，一年到头不着家，逢年过节上晚会，免了与他俩大眼瞪小眼尴尬，过年的时候我宁可在公司买个蛋糕自己吃。

　　我爸这个人，自己是按照我爷爷的想法报的学校，一家几代都读同一个法学院，于是如同北京人找对象不出四环一般，要求他的两个小孩也读这个法学院。

　　他新女儿我小妹今年高考，表面上一切正常，分数平稳过线，人也文文静静，说好一定报法学院，谁都没担心过她。结果录取通知一出，她不声不响报了一所南方大学。

　　在吵起来之前，小妹就打包行李，虎崽子似的既莽且冷静，留下纸条溜了。她没经历过社会毒打，也没能接济她的朋友，索性买了机票先斩后奏，落地之后给我打电话，怯怯求我收留。

　　我在上海收留她一段时间，她内心叛逆表面文静，偷用了我的眼影没放对位置，坐在客厅双手放在腿上看我打游戏，晚上打雷我陪她睡，第二天把我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我喜欢乖小孩，因此供她吃住都很大方。

　　与其他人聊天时，问起最近在干什么，我说家里养了个小孩。话不说清楚就容易招惹风言风语，没几天我用小号上网，看到有人信誓旦旦说李莫生了个孩子，养在上海，不知道爸是谁，跟妈姓李，瞒着呢。

　　娱乐圈，真是个是非之地。

　　临近周年庆，我要去北京排练，小妹打滚撒泼也没能让我心软，我拎着她丢上回家的飞机，目送铁鸟呼啸起飞，扬手说拜拜。

　　回程堵车堵得水泄不通，我和助理坐不住，半路下车，各扫了一辆单车骑回去。路上有人认出来打招呼就大大方方回过去，我们顶流巨星，就是这么拽。

　　路边林叶繁密，郁郁葱葱，光斑落在身上跳跃，助理手机铃声忽然大作，她一只脚踩在地上停车，接起来听了几句，疑虑的目光定格到我身上，锋利如她往常爱穿的细高跟。

　　“我又怎么了？”我指着自己问。

　　她叹气，说：“上次在长沙，你给我们放假，是去见程舟了？”

　　我看看绿化，假装没听见。

　　“你还过夜？”她追问。

　　我恨不得施法把耳朵藏起来。

　　“过了两夜，还被拍到爆出来，哈哈，李莫，你真行！”

　　我有些担忧，她好像被我气疯了。

　　她揪着我耳朵把我拎起来，说：“媒体已经去程舟那边求证，他本人出来回应，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我摇摇头。

　　“他说，你们的关系是，现在正在追求中，希望媒体朋友们留情，不要乱写干扰莫莫的想法。”

　　我点评：“哇哦，不愧是天神哥哥，一如既往的温柔。”

　　助理看我的眼神同时混杂了恨铁不成钢与怜悯，她靠在车头问：“莫莫，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三个不和了这么多年，那劲头就是奔着百年不合去的。粉丝之间针锋相对的时候杀意腾腾摆出来一条又一条证据，说永不原谅，在路人看来很可笑，但我有时候确实这么想。

　　忽然我们之中有两个搞到一起，是个人都会诧异。

　　她牵过我的手，认真看着我：“你答应了吗，你有没有想过，粉丝们会受不了的。”

　　同仇敌忾多年，一夜之间我投敌了，谁都会觉得是背叛吧。

　　我摇摇头：“没有，还没，媒体那边可以不作回应吗？”

　　她嗯一声：“但程舟方面已经回应了，我劝你尽早做决定……我建议你不要，谁都可以，不要是他们两个，好吗。”

　　“嗯……”我拖长声音。

　　“哪怕你想跟他们两个——”她顿了顿，一切尽在不言中，“随便你怎么玩，但不要是谈恋爱，不要爱上他们，好吗。”

　　我想安慰她，只是自己也很茫然，说不出笃定的话，只能含糊说：“我未必会答应。”

　　说到底我还是没法跟我的队友彻底和解，我灵魂最深处永远保留一小块顽固的恨意，相信他们也是。就好像公主床垫下的一粒豌豆，不至于让我丧命，但让我遍体硌得青紫，漫漫长夜里睁着眼无法入眠。

　　长大之后，我与所有人相处融洽，我们有分寸，往来得体，举杯的时候会讲甜美的祝酒词，隔着一层肚皮，谁也不肯把鲜活的心脏放在餐盘中供人展览点评，“真实”变成一种猎奇。

　　悲哀的是，我仍然渴望真爱。事实清晰又绝望：想要找到真正理解我的恋人，竟然只能从我恨的人里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