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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红月夜(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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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红月夜(下)
他的嗅觉和味觉都很灵敏,他可以嗅出一百种不同的桃花香,也可以分辨红莲与白莲花瓣上的露珠滋味有何差别,他天生喜欢清香和美味,即使别人看来,这是种缺乏男子气概的兴趣。而不管他人如何评价,他就是不喜欢拿着刀枪棍棒,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打杀,那样看起来很可笑也很无聊——还有,他讨厌血腥味。
就像那一天,他的父亲倒在他的眼前,鲜血像被泼在地板上一样肆无忌惮地流淌,甚至濡湿了他赤裸的脚,那气味简直令他窒息,窒息得想吐。
——少主,快走——
他恍惚地听见锐器碰击,骨肉断裂,嘶喊叱喝的声音,然后他被很多人推掇,很多张血迹斑斑却大义凌然的脸,还有很多双手将他丢进了一个黑暗而深不见底的洞穴,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什么也味道都闻不见了。
那条黑暗的什么也没有的地道,就像黄泉路,他觉得死了大概就是这个光景,而黄泉路那一边,一定就是来生。
其实现在算一算,他走了不过一个时辰。但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少年来说,那是他走过的最漫长也最恐怖的道路,因为他不知道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不过他知道,如果不向前走,那他就真的死了。
火光,湿冷的夜风,干柴焦灼的味道,还有,青草奉露,桐花带雨一般的幽薰。
——呵,你是什么人?
他惊见那火光印出的人儿,差点以为错闯了蓬莱,冒犯了谪仙,瞪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她招手,白衣飘逸,干净纯粹得仿佛一尘不染,令人心安。
——你有没有名字?
“……谦华……”
谦华从恍惚中惊醒过来,看见九娘已经坐起了身子,正担忧地看着他。为了敷药,她只穿了一层单衣,这一坐起来上身实在单薄了些,谦华着了急,要给她盖上被子:
“娘,你别乱动,要什么我给你拿。”
“你才别动,让娘看看。”九娘把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凉丝丝的,让谦华不禁身子一震,慌忙避开。
“你也下水了对不对?明明也着了风寒,这秋风夜冻的还不快去歇着!”九娘好象动了气,指着四仙桌上用热水温着的药汁,“把那个喝了,你四兄弟配的药最有效了,快去!”
“娘,那是四弟给你煎的药……”
“娘叫你喝就喝,岚衣还敢叫你吐出来不成?”
“孩儿年轻力壮,这点风寒不算什么。”
“哦,那你是说娘老得连少喝碗药也会死?还是想趁机搞坏自个儿身子不给娘养老了?”
“——好好,我喝就是。”九娘平日里迷糊归迷糊,一碰到他们兄弟几个有什么伤痛病恙,脾气就特别恁,和天下母亲没什么差别,谦华一边大口喝药,一边沉思着什么。
“——我说,你什么时候跟人家琴绯姑娘提亲啊?”
“娘——咳咳咳……您怎么还不死心啊?”谦华呛得还不轻,掩了袖子擦嘴,九娘一边给他拍背,一边一本正经地絮叨:
“这白露一过,到年底好日子就不多了,我看你们挺般配的,赶紧跟你大哥一起把婚事办了吧,肯定热闹!娘可是最爱凑热闹的——像十年前那个武林大会,一次看见几百个人打群架,比梁园赛年戏还热闹……”
“娘,是十一年前。”谦华打断九娘的絮叨,也是不想提起那件事。
“……哦,娘真是老糊涂了,廷逍上个月满二十六,你也二十二了。”九娘拍拍脑袋,瞧着窗外冥思苦想了一阵子,忽然问:
“——现在什么时候?”
“正子时,快鸡鸣了。”
“那岚衣房里的灯怎么亮着?不过食时(9点)他什么时候睡醒过?”
九娘掀开被子要下床,谁知脚一软就从榻上摔了下来,谦华犹豫了一下没接好,手里的药碗摔碎在地,更撞翻了坐椅,弄出的声响在夜深人静时特别刺耳,一眨眼的工夫,家里的人都冲了进来:
“娘!”“老夫人!”“主子!”
谦华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半拖半抱着衣衫不整的九娘,真是哭笑不得。九娘倒不觉得怎样,张牙舞爪地抓稳了谦华站住,看着收拾妥当,还背了个药箱,像是马上要出门的岚衣:
“岚衣,你要去哪?”
岚衣一顿,张了嘴没吭声。
九娘鼻子一酸,唰得流下泪来,扯起谦华的长袖就开始哭:“好啊,莫非你也要学你三哥,一到十九岁就丢下娘离家出走?不肖子啊,冤孽啊,真是养不如生啊……”
“娘,我没打算出走啊……”
“那你大半夜的背着行李干什么?”
“……城外有个病人受了重伤,还中了毒,普通大夫没法子治,叫岚衣去看看。”廷逍稳稳地接下话来,眼神催促着岚衣和息儿快走。
“岚衣,不准瞒着娘。”九娘警惕地盯着岚衣。
“——娘,孩儿确是去救人的,晚了怕就来不及了!”
“……那你把娘的金风玉露丸带上,是你大师伯从谷里带出来的,总会有用。”
岚衣诺着接下药丸,随即被幽魂一样飘忽着的息儿像勾魂一样拖走了。人说鬼能夜行千里,息儿这鬼夜行一样的轻功,最多一个时辰就能赶到帘城去,比马快上五倍不止。
九娘目送着岚衣和息儿消失在红月夜里,忽然攥紧了谦华的衣杉,忧心地咬唇:
“逍儿,逍儿……娘怎么心里这么不安呢?彦儿去帘城怎么两天了也没有消息?这么晚了,岚衣会不会出事?”
“娘,您多心了——定彦武功高强,岚衣有息儿跟着,不会出事的。”廷逍褪下棉袍,轻轻裹住九娘被月光勾勒出的清修身躯,柔声安慰。
九娘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那你说岚衣会不会是和息儿私奔去了呢?”
“……娘,回去睡觉。”
九娘委屈地上了床,躺了一会儿,便难受地把被子一蒙:
“谦华,帮娘把门窗都关上吧——这红月,真是让人心里不舒服……”
记得八哥说,夜里出红月,常常是有人下咒,月阴气最盛,却最仁慈,那红就是月的血,是警告世人的。
大师兄也说,红月预示着死亡和争斗——她也记得,乱世时,江北沙场,“夜夜素娥泣如血”。
那凿心铭骨的噩梦,即使知道是梦,也不愿再作。
————————————————据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分割线———————————————
那人散着发,赤着足站在瓦上看着定彦,笑得极妖异,眉目如同这月夜一样冷得人心战,而面色则和他的衣衫一般的青白,手中肆意舞动的长长细节骨鞭发出诡异而令人齿寒的细微响声,在红月光下印出白森森与血淋淋的恐怖。
定彦看住他的一举一动,全身的气力集中在了握住剑柄的右手上。
“我还以为 ‘定江一剑’岳定彦有多了不得,原来不过如此。”
这话,那人竟是凑在定彦的耳边说的。定彦惊得向后猛刺一剑,速度奇疾却只滑过男子的青白衣袖。那男子微微有些吃惊,扬手甩开骨鞭划了个浑圆,看似简单一式,鞭却在半空中急转去向,直刺定彦的咽喉而来,定彦挑起长剑借回身的力道拨开鞭尾,顺势挽了个剑花将那细鞭缠在剑身上,反腕将剑一扣,制住了男子的攻击。
那男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眼神阴狠无比:
“天底下会使风华剑法的,应该只有那个该死的婆娘,你是什么人?”
“——你是石晔?”
男子哼笑一声:“那老头子死了,如今的魉鬼,是我石魄——那婆娘还活着吧?那倒便宜了我,她每根手指,还有眼珠子,我都要了!”
定彦一听动了怒,咬住下唇运起气来,挥掌向石魄袭去。谁知那石魄根本不动,连眼也不眨一下,挥袖迎上他的掌。定彦只觉得一股刺骨寒气穿透过他的掌力和真气,从石魄的袖间钻进他的筋脉里,接着整条左臂没了知觉,扣剑的右手不禁一松,剑身便被骨节鞭勒得粉碎,鞭尾更甩了过来,擦过他的脸颊,险些刺进他的耳朵里——那骨鞭只要进了人耳,便会直钻脑髓,让人发狂而死。
“躲得好——”石魄大笑,“江南武林的废物们,能躲得开我这招的,你还是头一个。”
“过奖……”定彦才说出两个字,却见石魄的骨节鞭走向忽然古怪得紧,仿佛女子的兰花指,看似柔弱无力却勾人魂魄。他暗道不好,连忙跃上巷旁屋檐。那鞭也跟得紧,“啪”得甩碎了他脚下数片瓦当,接下来的来势则拖泥带水欲擒故纵一般,却鞭鞭袭人要害,狠毒之极,倒也像煞了那些毒辣妇人的心肠。
这就是那非得要女人的血和骨才能练的武功么?定彦心里不禁冷笑,却一点不敢松懈,果然见那鞭法陡然一变,速度快了三倍,一瞬间仿佛无数冤魂恶鬼亮出齿爪争先恐后地扑了过来,凶猛地啃噬撕咬定彦的身子,他拔出腰间剑鞘却根本无法抵挡,瞬间便皮开肉绽。
他正勉强地对付那鬼鞭,忽然间眼前一红,仿佛被雾水湿了衣衫般全身都是红色水迹,紧接着无数股酥麻窜进了他全身的筋脉,定彦急忙点穴,却来不及遏止这股毒气入侵,四肢骤然冰凉发麻,根本不能动弹。
“石魄,你……”
“——女儿泪,蚀心骨啊。”
石魄放肆地笑着,那笑声中不知是加了内力还是中毒产生了幻觉,沉重的阴冷之气仿佛有了形一般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石魄啧了一声,仿佛很无趣地哼了一声:“你果然不是姓容的,真是枉费让我作饵。”
饵?定彦勉强地支撑着身体,意识逐渐模糊。而那石魄则又到了他面前,仿佛看只皮相奇特的小猫小狗一样抬了他的脸,饶有趣味地打量他的瞳孔:
“不过你这眼珠子倒是少见,莫非是桐夜的杂种?”
定彦恼怒地想打开石魄的手,却丝毫动不了,只得任凭他摆布。而此刻他现在担忧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清风楼那边——若把他引开是饵,那鬼门想钓的鱼,莫非是……
“若不是为了魅鬼那边的周全,我还真想杀了你,挖了你那蓝幽幽的眼珠子。”
魅鬼……
定彦没能问出话来,只觉得胸口一阵火烧般的剧痛,然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等他醒过来时,已经躺在驿馆的房里,全身仍旧如烈火焚烧般燎痛,所有的关节甚至连指节都灼烫得没了知觉。他的喉咙几乎发不出一丝呻吟,仿佛被人死死扼住了喉咙。
“……定彦!定彦你醒了么?”裴令杰焦急地在一边唤着,见他醒来赶忙端来水。
“……”
“别担心,再撑一会儿,岚衣很快就到了……”
“……别……”定彦已经精疲力竭,话还没出口就猛地咳出黑色的毒血来,意识再度模糊下去。
——他终于遇见了,昔日娘和师叔伯们的对手,那魉鬼石魄,如同蹂躏蝼蚁一样随心所欲地羞辱他。他真的不甘,他开始学习绝风谷武功时的年纪,比娘开始的年纪要大上许多,学的时间也比娘要长,却始终不能像娘那样——“一剑出鞘惊江湖”。
现在,他只求那些魑魅魍魉不要发现娘,不要在他是这种狼狈的样子时对她下毒手。
他宁可就这么中毒死了,也不要任何一个兄弟离开娘!
……谁也不要来,谁也不要从娘身边离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