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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师生 ...

  •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
      诸多殡仪早在小殓大殓中尽善,贞丰帝如今停灵在太极宫,只等帝陵竣工后送葬。

      先帝哀荣极尽,朝野上下循例孝服渐除,仅在上臂绑缚一条白布以表哀思。
      照理来说,太极宫如今除非宗室亲近之人想去祭拜,否则断不许人随意进出,更何况即便是平日里,也无外臣胆敢在宫门上锁之后逗留禁内。

      今夜却甚是反常,太极宫多个偏殿灯火通明,里头吵嚷不休。

      有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小官小吏倒还好,政变多半影响不到他们,此时此刻最胆战心惊的都是些要员,这干人等宦海沉浮多年,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君王更迭清算旧账,连坐获罪是常有的事。
      在京诸官但凡腰间佩得起金银鱼袋的都将太极宫当做了避难所,咬定泰安公主再如何混账也不敢在先帝灵前大开杀戒,且不说史书上落得个暴虐的名声,文臣武将都杀光了她拿什么治国?靠北庭十二军那群只懂得行兵作战的粗人吗?

      自然,这其中也有特例,黄自新深夜入宫却非图一时安宁。

      宫墙夹道风雪漫漫,曾任科举主考的老翰林负手而立,背对着自己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冷声道:“中书令阻我去路,有何贵干?”
      太极宫里很多官员都逾礼带了自保的兵器,黄自新腰间也佩一把世间均无仅有的文人剑,是先帝所赐,予他训诫宗室子弟的特权,没开刃,象征而已。

      说是这么说,但先帝已死,你当沈令仪是什么愚忠愚孝之人?
      这剑其实已与破铜烂铁无异,只是文人风骨自有固守的信念,不惜赴死以明志。

      此处僻静,并无他人在场。

      恩师冷漠的口吻好似比寒风还叫人难受,李怀疏垂眸敛眉,理袍跪在冰冷的雪道上,朝黄自新恭敬地行了一礼:“老师,请您登车。”
      绥朝靠服色、官帽所缀雀翎与腰间鱼袋来区分官阶,李怀疏已脱下乌纱帽卸下鱼袋,衣服脱了却是无状,她仍穿着,这一跪无上下臣属之分,实实在在行的师生礼。

      一辆马车停在墙根,驾车的马夫适才已被李怀疏暂且调开了。
      黄自新瞥了眼,他来时就见到了这车,车轮半陷于雪中,显然停了有一会儿,李怀疏猜到他意图,早早做了准备。

      马匹嘶鸣,踩着簌簌的积雪往前踏出几步,车头与黄自新入宫的方向相反,那道城门已陷落,沿着脚下这条路直走另有一道侧门,是离开宫城最快的途径。

      “老朽惶恐,下月便要致仕,区区一介白身,竟得中书令惦念在心。”黄自新甩了甩衣袖,轻哼道,“只是这声‘老师’实是当不得。”
      地上的雪濡湿了绯色官服,寒冷慢慢侵入膝骨,李怀疏跪得笔直,雪粒落在纤长的眼睫上有些许发痒,却并不敢动,顿了一会儿才改口说:“黄翰林……”

      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如若这不是他言传身教带出来的学生,只怕他也要信了。

      黄自新怒极回身,喝道:“呆成这样,连我生气与否也听不懂,你倒是真拿出几分奸相的派头给我瞧瞧!”

      “学生得赖老师才忝居中书令,不敢放肆。”李怀疏微微怔住,立即伏跪在地。
      前头的尖酸嘲讽还没怎么,这句也不知是“呆”还是“奸相”让她浑身不自在了,耳廓很快烧红起来。她肤色甚白,修长匀净的双手几乎与雪融为一色,额头贴在手背上,耳边散落几缕碎发,精致面庞被昏暗光线勾勒得影影绰绰。

      绥朝百余年来也出过一位女帝,传位给女儿却被夺政,那之后的君主几乎将牝鸡司晨给刻入肺腑中了,曾设的女科因各种缘由几近荒废,同样风檐寸晷,女子进士及第的门槛却比男子高许多。
      黄自新曾任贞丰十七年的科举主考官,凡中进士的都可称他一声老师,入了翰林院也以师生关系共事,他只在乎学问人品,不像有的翰林觉得收了女学生会混淆师徒传承的正统。

      几十年为官生涯,他学生无数,最合脾胃的也只几人罢了。
      时局多变,人生难料,这几人要么仕途不顺离了京城,要么死于政敌攻讦,他这身老骨头跪晕在殿前落下病根也救不了,如今就剩下一个李怀疏,可是……

      “你有什么不敢?”黄自新向身形羸弱单薄的学生走过去,居高临下地质问她,“万州流民骚动集结起义,神策军不是你属意派过去的?北庭军队长驱直入,何以几个边塞重镇门户大开不战而降?小皇帝不颁圣旨以致错失良机,莫非是他人教唆?”
      “太后虽非泰安公主生母,但孝字当先,养恩未偿,她若开口也自有几分份量,幼主蹈祸的危急时刻,她却抱恙在床不省人事,竟‘病’得这般凑巧?”

      李怀疏无可辩驳,也不想辩驳,她将头低垂,以最卑微的姿态跪着,恩师的言语像最锋利的刀,混着凛冽寒风一下又一下地剜过她心间嫩肉,来来回回,血流不止。

      如此也好,越痛越好,这是我该受的。
      她睁着双眼,眼前却漆黑一片,眼睫轻颤,似是蹭过了雪粒,冰凉彻骨。

      再是考虑周全,也免不了在这场政治漩涡中有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你忧心我安危,要送我离京,老师很欣慰。”黄自新低头看着她,面露哀色,“但无辜死去的军士与百姓便不是命么?”
      风声不再,雪声渐歇,天地间一时好像只听得见头顶这道声音,李怀疏肩头狠狠发颤,生生受了黄自新一句沉痛失望的“我从未这么教过你”便猛咳不止。

      女子素来体弱,他这个学生世家大族出身,家中不曾短过吃喝,到底好一些。
      先前贞丰帝久病缠身,玉玺是交出去了,君王又哪有真正不设心防的?他下了道口谕,要给李怀疏找个如意郎君,相中的是皇太孙那边的外戚,这意思明明白白,婚后就好比同气连枝,他要为自己的储君寻个信得过的太傅与辅政大臣。

      也不知是什么内情,李怀疏没答应这桩婚事。此举形同忤逆,贞丰帝还得用她,也得顾及李氏一族在民间的名望,杀是不能杀,狠狠罚了顿板子。
      此后,她身体就不大好了。

      咳嗽声叫黄自新听得心烦,不忍见她这样便转过了身。
      话已至此,他依然没听到他真正想听到的。

      先帝优柔寡断,念及与妃子的旧情,立了个庸碌无能又小心眼的太子,被驱逐出京的女儿其实那时已长成了雏鹰。
      黄自新知道,充斥着杀戮乱象的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朱红的宫墙被风霜雨雪留下斑驳烙印,一个走过百年时光的王朝也如老树沉水,有了病态,有了腐朽的迹象。

      他的这个学生少年入仕,见过百姓饿殍千里卖儿鬻女,贪官蠹虫将仓廪蛀空,养得自己膘肥体圆。
      李怀疏很清楚绥朝的江山危机四伏,外有乌伤国虎视眈眈,内里积弊难除,假使再纵容这场宗室祸乱引发的战火蔓延下去,后果难料。

      沈绪还小,品性不稳,照着他爹那脓包模样,万一长歪了也说不准。沈令仪要是资质平庸,早些年也不会遭兄长妒忌猜疑了。
      横竖都是沈氏子孙,帝位谁坐不是坐,跪谁不是跪呢?

      这道理并不艰深,很多官员也想到了,但他们仍然谏言幼帝出兵迎战。
      户部连年亏空,修建先帝的陵寝都险些拿不出银子来,又如何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只是无人愿意站出来慨然陈词,承受千古骂名。

      李怀疏咳嗽一声:“老师……”
      不喊还好,这一喊,黄自新想起了几年前他生气时说要断绝师生情谊,李怀疏便也当着群臣的面应了这事,是怕自己假饰奸佞辱了老师的名声。

      她关心的又岂止是黄自新的名声?
      战事频仍,生灵涂炭,沈令仪纵然登上帝位了,史册里又会予她什么好评价?

      “王朝根基动不得,我的名声辱不得,她的名声也辱不得。”

      想起这些年来李怀疏受到的非议与辱骂,其中不乏她的亲朋好友,自己也曾经误会了她,可谓是众叛亲离。
      黄自新已经顾不上骂她跟泰安公主那笔有违天伦的糊涂账了,既是气恼,也是心酸,颤声说:“你的名声便辱得么?”

      身后默然了半晌,李怀疏声如冰玉泠泠,在漫天大雪中显得孤寂,她只是一笑:“家父临终有言,我为女子,掌家中事为朝中臣,实在有违祖训,死后名不供庙堂,如有外人愿意替我烧香,是我之幸。如此,我又何必要什么名声?”
      生老病死,谁不图个落叶归根。她死后却连自家的牌位都列不得,香火无人供奉,黄自新闻所未闻,他身形晃了下,几乎站不稳,两手垂落,怔然了很久。

      “亏你赵郡李氏是几百年的名门望族,李元昶啊李元昶,你枉为人父,实是迂腐!迂腐至极!”
      他替自己的学生觉得委屈,眼中含泪,望天痛骂。

      未几,黄自新忽然转过身来,他看着长跪不起的李怀疏,留意到她自始至终低着头,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你使了玄眼?你的眼睛……”

      颈侧被人利落一击,扶剑而立的老翰林晕了过去。
      那只手的主人戴着半张金箔面具,鼻线中正,下颌线分明,外貌规矩得令人生不出半点窥探的欲望,偏偏眼睛里若有似无地透出些微悲悯,冲淡了生人勿近的气息。

      说也奇怪,她像是从天而落似的,雁过尚且留痕,雪地上却只见乌黑的泥泞,不见半个脚印。

      “多谢。”
      跪了太久,膝盖几乎麻木了,李怀疏隐忍疼痛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条白布,双手托起两端,蒙住眼睛,牵到脑后系住。

      马夫将不省人事的黄自新带到了马车上,不必再交代什么。
      私心所致,她违背了师意。这几年来,至亲唾弃,挚友割席,她几乎成了孤身一人的天地浮游客,已不想再失去待自己恩重如父的老师。

      “诸多事宜尚等着我处理,慢待了,南吕君请自便。”
      李怀疏戴上官帽,系好鱼袋,回身朝太极宫走去。

      她双膝想来是被冻着了,眼睛也暂时无法视物,走得慢,每一步却仍迈得沉稳,不愿落人不重官仪的口实。
      这道清瘦的身影薄得像片纸,仿佛不能承受风雪之重,却默不作声地背负难以洗刷的骂名。

      被唤作南吕君的女人身穿白衣,腰间系着一枚模样古朴的黑色玉佩,她站在雪地中,唇角牵出浅淡笑意,对李怀疏说:“李大人,你的相好确实已在太极宫等着你了。”
      前头那人脚步微顿,被雪冻得通红的手拢在袖中轻轻捏起,笑了一声:“并非相好,只是我对不起她太多。”

      “大人好容颜,不过官服皱了,头发也乱了,还需好好理理。”
      “无悦己者,不必。”

      跨过门槛,李怀疏目不能视也知太极宫近在咫尺,那个人……也近在咫尺。
      她的心绪不复平静,呆了半晌,仔仔细细地将散落的发丝一缕缕理进了官帽里。

  • 作者有话要说:  从五姓七望里借了个赵郡李氏,后文还借了别的,但是与正史的五姓七望不一样,是私设
    较真的话唐代是不会用大人称呼官员的,一般都是姓+官名,如李侍郎,或者像中书令这样只有一个名额的官职就直接称中书令了,所以依然有很多私设,有的是为剧情服务,有的是我写着顺手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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