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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承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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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对她微笑。看不清脸,但是莫名的安心,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后,永远永远都会在一起的样子。
于是她也微笑,伸出手去。白茫茫的一片,温暖却虚空。
但是对方却不伸手。
她睁大了眼睛,笑容渐渐隐去。
“艾斯蒂尔,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不。
“好好保护自己。”
……不要。
“……回去吧。”
“……蒂尔……艾斯蒂尔。”
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靠在一个人的肩膀上。硬挺的军服领子稍稍掐着她的脸颊,有人在轻拍额头。
“……上校?”
“醒了么?”他低垂的目光没有收回的意思。
肩膀宽宽的,靠着很舒服。她恍然若失地楞了几秒,拿袖子抹抹脸,从理查德的肩头爬起来。
环顾四周——还是一样黑暗的场景。低矮的通道,浑浊的空气,离他们稍有距离的地方趴着一个身影,青蓝色的头发,整个人蜷成一团,像只猫。
“他……”愣愣地指着那个身影。
“放心,穿那么多他不会着凉。”
“我们……”
“等候救援。”
一问一答,问者只说出主语答者就足够应对。
“……我睡了多久?”
他没立即回答,调整了一下坐姿,好像在犹豫。
“饿么?”最终吐出来的话,却是这句。
她呆了一呆,这才感觉到胃里像有小老鼠在抓着,舔舔嘴唇,也干得快裂开。看看对方,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不像她刚才一直在睡觉,面色更加疲倦。
混沌的空间里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偶尔只有基尔巴特喃喃的梦话。
死亡的恐怖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她想起了曾经有那么一天,在高远的天空之城上,身边呼啸而过的风,同样带来了“终末”的宣言。
不可思议,难道每一次逼近死亡的时候,都不会有恐慌么?那个时候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感觉,有点奇怪呢。”
半晌,她笑了笑。
“……是么。”彗星插在地上,拄着头,他看着她。
“嗯。上校有觉得害怕么?……啊,虽然,这句话由罪魁祸首的我来问不太好。”
“你不是罪魁祸首,我说过了。不过,是啊,我倒是也没觉得害怕。虽然这个不害怕的原因和你可能不同——情况的确很糟。”
“诶,上校其实和奥利维尔一样擅长甜言蜜语宽人心呢。对付女性会很厉害?”
“这个么……”
“对了,有过喜欢的人?”
“……我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啊,和年龄相符合的女朋友总是有过的。”
“什么样的人?”来了兴趣。
“……”稍稍沉默了一下,“和你一样,栗色的头发。”
“诶?就只有这样而已?”
“……很温柔……的人吧。但非常坚强,非常。为了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甚至可以付出生命。”
“然后呢?”
“没有然后。”他微微笑了,“她比我年纪大,很快就嫁人了。在她眼里我一直都是小男生。”
“人是会长大的啊!”
“是啊。可是,谁都没有权利去剥夺他人的幸福。”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她有她喜欢的人。很好,很强大,很爱她的男人。所以只能封印这段感情,自觉自愿。”
他的手顺着发丝滑下去,一瞬间心酸的冲动:“……当时,上校很难过么?”
“跨越过去就长大了。”他静静看着她,脸庞,五官,像极了那个人,“每个人都得走这条路,然后才能坚强。”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沉默了。
“上校是个很强的人。”过了一会儿,她再度开口,“既强,又很温柔。可是,我的话……”
他竖起手指,放在唇上:“那么,打一个赌好么。”
“赌?”
“如果在那个家伙醒来之前——”顺手指了指那边还在呼呼大睡的青蓝毛皮的猫,“我们能够得救,那么艾斯蒂尔你不允许用任何借口,一定要独自跨越过痛苦,不论那痛苦有多深。”
她愣住了,好半天才艰难地转动舌头:“……能够得救当然最好啦……不过……?”
“我答应过准将,保护你。我也答应过你,所以不会食言。”他放下手,“——我们不会死的。我保证。”
她还在发愣,忍不住有吐槽的冲动。但是身后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让她住了口,凝神细听,好像是有人在挖掘的样子,似乎还夹杂着人声的呼喊。
惊讶地看向男人,他不说话,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
“我说过我不会食言。”
挖掘组轰隆一声终于把最后一层土墙推倒露出一个可以容一人出来的洞口,救援组的队长抹了把汗,朝洞内伸手喊道:“现在情况如何?能出来了吗?一共几人?”
“三人——”随着回答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无人受伤,不过需要蒙带——”
后面早有人递上三条黑色蒙带,队长一把抓过,递了进去。过了一会儿,首先抓着他的手狼狈爬出来的是身穿橙色运动服的女孩子,身上落满尘土,但精神还好;随后哭爹喊娘出来的是身着暗红猎兵服的男人,看样子精气神也很足;最后才是情报部长特意关照的那个金色头发的男人。
三人都牢牢将蒙带绑在眼睛上。不由得微微点头:很懂井下救援方法啊。
黑暗中艾斯蒂尔觉得自己被一把抱起放在了类似担架的东西上,不由得惊慌。刚想动作,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嗨,艾斯蒂尔别怕,已经没事了。”
“啊……啊!金先生!”
“听出来了啊?”金爽朗地笑了,“现在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就没事了。”
“金先生……上校呢?”
“你是说理查德上校?”金稍稍转头,“嗯,没事,他也出来了。要让他和你说说话?”
“这个……我……”
“艾斯蒂尔。叫我么?”
她微张了口,听见这个声音,心脏好像突然停掉了,又像强烈收缩那样的疼痛。她想起他信誓旦旦地说过不会死,然后就真的做到了。
真的不用担心。他保证过的事情,就一定做得到。不用害怕,会突然地一去不返。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
担架抬起,带着她离开。握拳在心口,紧咬着嘴唇,还是止不住蒙带下的眼泪。
——我会跨越过去。就像你一样。
这是永不背叛的承诺。
金歪歪头,“我本来还担心艾斯蒂尔会一蹶不振。”
“她不是那样的人。”同样蒙着黑色带子躺在担架上的某人淡淡说,“她只需要一个契机走出来而已。”
“所以,上校你提供了这个契机?”
“我只是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帮助她——准将的命令。”
金挠挠头,并未多问:“雾香不方便来,只能拜托游击士协会找到我。还好来得及。”
“多亏她给的好东西。”手不由抚上绶带,在装饰用扣子的的背面,有个小小的珠子,“可以精确定位的古代遗物……不过使用这样的东西,教会倒没有找麻烦?”
“她也不肯告诉我具体情况——毕竟已经不是协会联络员,算是政府的人了嘛。”金叹了口气,“不过至少你们以平民身份入境,游击士协会想插手也不是不可能。不愧是曾经的联络员,对于找协会章程的漏洞比谁都在行。”
“哈哈……听金先生的口气,平日里也受够了雾香小姐的指挥?”
“……这也没有办法……啊,那边那个小哥,不是影之国的那个……”
“基尔巴特。估计派不上什么用场,交给雾香处理吧。拜托了。”
“好,我会转达。还有,”金俯下身,低声道,“那样‘东西’,我会继续保管。请放心。”
“……麻烦您了。艾斯蒂尔至少需要三四天的修养时间,我会抽空把工作做完。到时候应该会用到那个东西。”
久违了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他呼了一口气。
“尽快……结束吧……”
卡尔瓦德共和国。位于塞姆里亚大陆东侧,与利贝尔接壤;和埃雷波尼亚帝国始终为了大陆霸权而在暗中较劲。
“共和国内部党派林立,目前情况来看大致分成主战派和主和派。现任总统是主和派,但是自从百日战役以后,主战派的势力逐渐加强——”雾香很平静地说,“这些,我想上校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黑色小巧的导力车里弥漫着东方特有的香料,很淡,闻起来清清爽爽。
“总统阁下一向致力于和利贝尔建立友好外交关系。”他的表情漫不经心,语气却是十二分的礼数周到,“帝国虽然在军事政治上占优势,但是利贝尔的科技发展在三国中首屈一指;再加上卡尔瓦德本身的大国之力,这个联盟若能结成,足以对帝国造成极大的威慑。”
雾香弯起了嘴角:“上校的意思是,总统尽力想拉拢利贝尔是为了韬光养晦,并非出于真正和平的考虑。”
“雾香小姐。我们都知道,空口的和平是无意义的。”语气严肃了起来,“虽然并非我个人的本心,但至少,和卡尔瓦德保持良好关系有利于利贝尔。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因此我也并不希望卡尔瓦德因内战或政变而衰败——因此我才来到了这里。”
“承情。”雾香点头,“目标一致,我们是同伴。”
理查德伸出手去,带着很真实的微笑。
“我们很早就是同伴了。”
车子行驶到卡尔瓦德游击士协会前停下的时候,雾香脸色变了一变。
“……看来你真的没想到。”理查德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安慰似的说,“他并非要故意隐瞒你,只是为了安全。”
“是啊。”雾香语气冷淡,“毕竟我已经不是联络员了。”
哎呀呀,面色不善啊。他在心里偷偷地为金默哀。
两人走上阶梯,东方女子有点负气地一把推开协会大门,冷若冰霜地把黑脸直接端给联络员看。他跟在身后悠然地走进,问:“金先生在吗?”
“啊啊你终于来了——啊……”休息室里走出的高大巨汉在看到玫红色服装的女子时唰得垮下脸,“上校,你自己来不就行了么……”
“没办法啊,她盯得紧。”
雾香一把拉住金的衣襟疾步朝三楼的会谈室走去,一个眼色丢下去,卡尔瓦德情报部的卫兵听命地守住游击士协会,暂时不让他人靠近。联络员脸色一凛,刚想语气严肃地宣称军队无权包围协会时,留下来晚走一步的金发军服男人朝他摇了摇头。
“——来自利贝尔的请求,请协助我们。”
联络员认出了他,露出了然的神情,点了点头。
“……你瞒得我好。”关上会谈室的门窗,雾香的声音越发冷得可以刺人。
金瘪了瘪嘴,没敢顶撞。
“游击士协会不可以插手国家内政,这点都忘了么!”
金叹了口气,摊手:“利贝尔那里是以游击士协会的名义把东西寄来的,卡西乌斯的信件只是附带。——你别这么看我,我也不清楚那个东西究竟有什么用。”
雾香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冷静,可是明显是失败了。她的声线几乎已经转为犀利:“在不清楚物件来历的情况下就随随便便答应保管?你还是不是A级游击士?”
“……正因为不清楚,所以游击士协会是最安全的所在。”他无声无息地进入会谈室,锁好门,截断了雾香的怒火,“准将拜托协会托运物品,金先生负责保管,然后由我们来回收。协会仅仅起到运送的责任,这并不牵涉到国家内政问题。”
“这是狡辩!”
“或许。”他克制自己不笑出来以免再次刺激到已经抓狂的卡尔瓦德情报部长——虽然眼前女子从未有过的失态让她看起来分外可爱,“但无论从国家政法、国家安全保密法、游击士协会章程来看,这都是一个可以绕过的盲点所在。”
“……我下次会建议总统修改法律。”
“是。所以现在我们就不要在这一点上纠缠不清了。”理查德望向被推倒在沙发上的金,“金先生,那样东西呢?”
金小心看了一眼雾香,见她没继续发飙,这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裹。严严实实,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你就一直随身带着?”现在连理查德都无语了。
金终于找到了理直气壮说话的理由:“我说过了,我并不清楚这样东西的意义。委托人指名要我妥善保管,我就以我自己的方式执行——有错么?”
如果他知道这件东西事关卡尔瓦德政局的稳定,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掀起内乱,不知会不会对装着包裹的口袋产生恐惧心理。
雾香明显已经不想再多话下去,一把抓过那个小包裹转身就走。金没防备,“哎”了一声,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至于么……发这么大的火……”嘟嘟哝哝,身材高大的武斗家此时分外可怜的样子,“怎么办……”
现在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金先生,你应该高兴才对。”他打开刚被狠狠摔上的门,“雾香为什么这么发火,这个原因,你应该好好想一想。”
“我明白你不想把金先生牵扯进来的心情。”
车子一路开过。过了足有十五分钟,估计雾香的气已经消了一些,他这才斟酌着词句开了口。
“但这是他的工作。没有违反规定,做好本职工作而已。”
“……卡西乌斯准将的这种做法我很不赞成。”雾香终于开口,语气还算理智,不过离平日的冷静当然还是有很大一段距离,“游击士协会一向不干涉国家内政问题,他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用这种狡辩的理由把协会也牵扯进来?三国政府的问题还不够多么?还是他也想把协会当作猎兵团那样的私人武装力量来使用?”
“雾香小姐。”用冷硬的口吻制止了女子快要失控的情绪。
“你应该明白。这已经不仅仅是三国问题了。这里面牵涉到‘蛇’。”
好像一盆冷水浇下,女子静了一静。
“利贝尔、卡尔瓦德、埃雷波尼亚——协会、教会、蛇。表里的关系。自从辉之环事件之后,蛇已经结束了韬光养晦的日子,准备开始大动作了。有充分的证据可以证明,回收辉之环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并且这个计划远未结束。……百日战役过后,真正的和平从未到来。”
车里依然还飘着她一直喜欢的淡雅香料。但此时,这种清冷的味道闻起来居然有点冷过头了。
“……都已经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包括游击士协会。”
他低下了头,狠狠掐住掌心。
雾香停了很久,然后拿出那个从金那里抢来的小包裹,盯着看。
“这就是……他们与蛇打交道的证据。”
“是。这一个小东西,意义非同一般。至于能不能成为一举颠覆的重要道具,这要看你的手段了,情报部长。”灰蓝色的眼珠注视着她,“现在不是可以让你情绪激动的时候。冷静下来,一步都不能走错。既然斩草,就要除根。”
“……您的确是个可怕的人。”
卡尔瓦德情报部长终于冷静了下来,对着他,微微一笑。
他怔了一怔,回以笑脸:“您是指作为同伴还是敌人?”
“都可怕。”她将包裹递给他,“站在情报部长的角度,我也很庆幸总统选择了和利贝尔合作,而非敌对。可怕而可敬的亚兰•理查德上校,我期待您明天的表现。”
他接过:“不会让您失望,雾香•楼兰部长。”
“话说回来。”
雾香以“正事谈完了,那么可以八卦了”的语气开了口。
“艾斯蒂尔的情况如何了?”
“……躺在你提供的酒店里静养。”他望着窗外,有点怅然的样子,“我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