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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七寸 ...

  •   商曼像很多年前,要把左焕扔进寄宿学校之前那样,抱着双臂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蹙着眉一言不发。
      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左焕站在沙发对面,从进屋后就没有抬头。
      他像是一个等待发配的犯人,惶惶地等待对面的法官阅读诉状,他不知道自己会得到怎么样的惩罚,更不知道能否承受。
      可是爷爷躺在病床上,视频大概已经被发到了商曼的手机上,一切都昭示着他在这场官司里的胜算几乎为零。

      所以在预知了这场暴风雨即将降临的时候,左焕反而越发无话可说。
      相对无言了很久,他们母子两人也已经很久没有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

      “左焕。”商曼轻飘飘地叫了他的名字,仿佛是累到极致的一声无力叹息。
      左焕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女人。
      “让你爸安排你去国外吧。”商曼说。

      又是这样。
      一句话也不问,一句解释都不听。
      没有任何商量和谈判的余地,他就要再次被发配。
      可他又不是什么物品,他是个人......有不舍、有念想、有喜有悲的活生生的人啊!

      左焕把手指蜷进了掌心,手背上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但面色依旧不改:“我不去。”

      似是已经料想到这个答案,商曼不疾不徐地把双腿交叠在一起,手掌放在膝盖上:“那就跟你爸去上海待着。”
      “我哪儿都不去。”左焕脱口而出,没有思考和停留。

      商曼的食指一下一下的抬动着,轻轻碰触着膝盖,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模样俊朗、与左行远有六七分相似的左焕。
      透过这个神色坚毅的脸庞,她想起的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左行远,而是多年前那个瞪着眼抿着嘴,在地上撒泼打滚、死活不来X市的小不点。

      孩子长大了,却不亲了。
      商曼很多年没有再见过撒泼打滚的左焕,就连当初把他送去寄宿学校的时候,左焕也不过是一言不发地跟她冷战了好多天。

      左焕还像当初一样,即使知道自己有可能改变不了分毫,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不满和抗议。
      他学不会逆来顺受。

      自从她工作越来越忙,更多的精力都没有放在这个孩子身上,她从来不在乎什么亲情的疏远。
      可此刻看着自己的孩子像个外人一样看着自己,她又像是第一次有些痛惜和心软了。

      商曼停下不断抬动的手指,尝试换了一种商量的语气:“那你想怎么样?”
      左焕瞳孔微张,难得没有听到商曼下一句的呵斥和命令,这样温和的语气让他所有准备好的尖利的言辞都梗在了喉咙,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半晌,他用拇指的指甲用力顶了下食指指肚:“我......”
      刚说出一个字,一种莫名的酸楚涌上鼻头,迫使左焕垂下了头。

      他再次用力按了一下手指,轻声说:“我想去找叶浔。”

      他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更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样,越来越多的事情缠在一起,他早就成了一团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乱麻。

      明明自己心里也堆着那么多的难过,可是一想到那个人也许承受比他还煎熬百倍的质问和指责,他就喘不上气。

      左焕只有一个念头,他想见叶浔。

      脑子里一出现这个念头,左焕的腿就下意识地轻轻挪了挪,仿佛下一刻他就能冲出去找人。

      “那他想见你吗?”商曼在左焕轻微动了身体的时候便立即开口。

      那个视频里的一帧帧画面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商曼揉了揉太阳穴,从下午收到视频开始她就不住的头疼。

      商曼虽然并非传统的女人,但也从没想过脱离正常的轨迹。

      她知道有个词叫同性恋,却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就是。

      而对于两个男人之间的这种感情,她对此没什么清晰的认知。
      也并不会排斥,商曼的婚姻本就是失败的。
      所以她总觉得男人女人在一起也并非就一定是好的结果,结婚生了孩子也免不了走向感情破裂。

      而她对于左焕向来没什么太大的期望,对于他的人生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商曼闭了闭眼睛,把叶浔从小到大的样子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两个孩子这些出格的心思。

      但是......这条路显然太难了,多少年少情深的康庄大道尚且走不下去,她并不觉得这两个孩子的这条分岔小路能够顺畅。

      爷爷的事情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有谁能一直护着他们。
      这样的选择他们根本承受不来。

      但少年人总是叛逆的,你越是激烈的反对他越是坚定的来劲。

      在商场上混的风生水起的商曼再清楚不过,让一个人妥协要抓要害,俗称打蛇打七寸。

      在她抛出那个问题之后,商曼敏锐地察觉到左焕一直没有吭声。
      她抬眼看过去,这孩子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面出神。
      她总感觉,下一秒就会有眼泪滴下来。
      然后过了一会儿,左焕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眼泪掉下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有人告诉我了。”商曼叹了口气,第一次打算心平气和地跟左焕认真聊聊,“现在警察那边也已经把人抓了,叶......你叶叔找了国内的朋友,说没个七八年那人出不来的。”

      左焕怔怔地听着,又把目光放在了商曼脸上。

      “坐着吧。”商曼点了点头,看见左焕顿了顿还是坐在了单人沙发上,继续说,“爷爷的事,罪魁祸首已经抓住,警察当然不会深究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左焕撑在沙发垫上的胳膊有些发软,他看着茶几上的杯子,觉得红的可怕。

      商曼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是作为爷爷身边的亲人,很难不去追根溯源,到底为什么会导致这样的人祸?”

      左焕的肩膀猛然抖了一下,手指深深地陷入沙发垫。

      商曼还觉得不够:“这件事是怎么招惹上的你们心里清楚,即使你们俩之间现在没人计较。假设叶叔叔陆阿姨也不管,但爷爷日复一日地躺着,怎么也醒不过来的时候,你觉得叶浔会怎么想?”

      左焕神情已经全然呆滞,仿佛顺着商曼的话在设想那个让他恐慌的可能性。

      “内疚和愧对会一天比一天折磨人,那时候叶浔还会对你一如既往吗?”
      “他真的不会后悔跟你的事情吗?”
      “你敢保证,他一点责怪的倾向都没有吗?”
      “叶浔的心里不会有芥蒂吗?”
      “你们跨不过去这道坎,又该怎么办?”

      商曼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一步步打击着左焕的心墙。
      她知道,一个人如果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有错,那只要稍加引导,那人就会以为自己得到了赎罪的机会。

      图穷匕见,她把最锋利的刀子包裹在温和无害的图册之下,当左焕放下防备听她说话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血溅四方。

      明明客厅里开着空调,左焕额头上的汗还是滴到了地板上,他的胳膊颤颤巍巍地支撑着肩膀,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茶几上的红杯子,耳边的声音裹着他的破碎的意识再一次回到了那天的血泊里。

      他仿佛看见自己跪在地上双手沾满了红,叶浔冷冷地看着他,眼里却是满满的憎恨与厌恶,继而转身离去。

      不要走,不是这样的。
      别扔下我——

      他爬起来伸出手想去留住那人,但一个铁笼子从天而降,将他牢牢地锁在了原地。

      商曼看着左焕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缓缓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也是缠绕她多年的心结:“你觉得,年少的冲动又能经得起多久的消磨?”

      几乎是这句话结束的瞬间,左焕的心墙终于被彻底击碎,整个人仿佛不堪痛苦的重负,深深弯下了身体,把脸埋在了手心里。

      是他,是他多管闲事。
      叶浔已经提醒了他很多回,是他太自信了,以为自己能处理好。
      一次又一次地不当回事儿,放任叶浔为自己出头。

      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爷爷进医院后,他一直纵容自己不去想太多,这样就仿佛可以逃脱愧疚感。

      但商曼的话让他在既定的事实之下避无可避。
      他愿意偿还弥补,但叶浔的感受他没办法不在乎。

      叶浔就是他唯一的底线,他这些天有多难过又瘦了多少左焕全都看在眼里。
      所以他更不敢设想以后喜欢变成怨怼会是什么样子。

      左焕想,他大概会疯。

      温热的液体浸湿了左焕的手心:“我......”

      “现在叶浔的爸妈也回来了,他们肯定会安排好一切,你觉得叶浔还需要你做什么呢?”商曼看着自己的儿子意志力濒临崩溃,扔下最后一根稻草。

      左焕手指蜷进了头发里,似乎再也承受不住,终于低低地呜咽出声:“我去……我去国外。”

      如果没办法跟一个人在未来长长久久,那就让他记住自己最美好的样子,至少以后回忆起来只有快乐。

      ......

      叶浔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他不知道在爷爷的书房跪了多久。

      他今天连口水都没喝过,从派出所出来后,他知道叶正仁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于是他只好支开了左焕。
      没过多久,叶正仁跟陆芸一起赶到医院把他带回了叶家。

      除了进门又挨了一巴掌之外,接着就是陆芸的呵斥:“你对得起你爷爷吗?”
      之后,他就跪在了爷爷的书房,从下午跪到了晚上。

      客厅里时而争吵时而安静,意识茫然间他似乎听到了大门口的敲门声,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名字。
      但他给予不了半分的回应。

      叶浔知道那个人发现被自己骗了,肯定是要恼羞成怒,又发现自己扔下手机的时候,必然急得跳脚。
      可他不能出去,他仅仅是看了一眼大门的房间,就被劈头盖脸地又训斥了一顿。

      叶正仁和陆芸的嘴里蹦不出几个脏字的,其实他们本来也不用骂什么脏话,就这样的冷漠憎恨的态度已经抽得他遍体鳞伤了。

      叶浔动了动嘴角,他在意识游离的瞬间想,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可不管这两人如何的言辞激烈,叶浔也只是默不作声。

      “我进去跟他说。”
      “哎,他还没满十八。”
      “他明年就成年了,有多大差别,事到如今还不让他知道,难道家里被祸害的还不够吗?!”
      书房门口传来叶正仁和陆芸的谈话声。

      叶浔喉结滑动,轻轻捏住了自己的衣角。
      什么事?
      有什么是他一直不知道的。

      叶浔咬了咬舌尖,从心底产生了抗拒意识。
      书房门应声而开,不知道是不是精神到了极致的缘故,他呼吸一滞。
      在那一瞬间叶浔觉得那声音仿佛擦着他的心脏而过,剐的他血流不止。

      叶正仁和陆芸走了进来,酷似索命的无常鬼。
      从他们口中吐出来那些话仿佛血红的长舌头,让他遍体生寒。

      自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叶浔再回想起那天,印象里他的世界仿佛只剩天崩地裂和暴雨如注。
      那场谈话的字字句句都如同末日来临的飞沙走石,他还没来得及逃亡,整个人就被砸得支离破碎。

      支撑他十四年以来的执念一夕之间化作泡影,而他就像个天大的笑话。

      所有不解背后的原因竟如此寡淡,他也没了质问面前两人的立场,因为他们真的只是陌生人——这个认知彻底颠倒了叶浔十七年来的一切,他再也无力支撑自己。
      叶浔再次倒了下去,瞬间就被卷进了无边孤寂的痛苦深海里。

      爷爷多年来粉饰的太平被生生撕了下来,叶浔就面目残缺地躺在残忍的真相里。

      他不知来处,也没了归途。

      “小神仙。”
      “阿焕……拉住我,别走!你救救我……”

      事情发生不过短短一周左右,叶浔情绪受刺激便晕倒了两次。
      他清醒后,就吃不下也睡不着,整个人更是瘦脱了相,看起来就只剩骨架在支撑着这幅身体。

      叶浔坐在爷爷的病床前吊着葡萄糖,目光呆滞地等着那个人来医院找自己。
      他已经在医院打了两天吊瓶了,那人怎么还不来。

      但不想见到的人确实一个接着一个。
      今天早上他醒过来的时候,叶正仁来过。
      这个男人虽然冷酷地说出了实情,但作为儿子不想违背叶铮的意思,摆出了很多有利的条件放在叶浔面前。

      叶浔听在耳朵里觉得可笑,他想扯一扯嘴角,但还没动作胸腔里就传来一阵钝痛。
      他笑不出来,这世界上还有谁比他更可笑。

      叶浔的脑子从没有现在这样空旷,他听不进去叶正仁的那些话。
      他只说:“我要见左焕。”

      叶正仁骂他:“白眼狼儿,我们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你现在不知悔改,真是愧对爷爷......”
      叶浔闭上眼睛转开了脸,旁边的人怒不可遏,随即走了。

      下午,叶浔还是没能等到左焕,但他等来了商曼。

      商曼跟他说了很多话,有感伤的、有叹息的、有安慰的也有道歉的,她向叶浔投过来怜悯的目光,随后拍着他的手。
      “要先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好爷爷,不要太难过了,你爸妈都在呢。”

      叶浔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眼睛更是空洞得可怕。
      他知道自己最近看起来很反常,可谁能告诉他该怎么正常?

      他徘徊在窒息的边缘,巨大海浪拍过来的瞬间,他只堪堪抓住了名为“左焕”的这一根绳子,等着被拉上去。

      叶浔就这么听着商曼絮絮叨叨着,心里却越来越恐慌。
      她为什么不提左焕?左焕呢?
      他怎么不来看自己?

      耳边还是那个温和的声音,让他不要伤心。
      她说有事情告诉自己,可什么事情不能快点说完,要唠叨这么久。

      他这几天已经本能地对未知抗拒,他直觉那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
      叶浔有些不想听下去了,但商曼不会就此停下。

      “小浔啊,阿焕......”
      听到这个名字,期待已久的下意识,叶浔的眼睛瞬间亮了一度。

      “他、他走了。”
      仿佛回光返照,亮了刹那就熄了,叶浔呼出闷在胸腔里的那口气。

      商曼像是完成自己的工作一样,程序化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离开了。
      病房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只听得到仪器发出微弱的声响。

      啪——

      玻璃杯碎裂的声音乍然入耳......

      红色的液体流了下来,滴落在医院白色的瓷砖地上,荡漾出一朵朵小花。

      与那天不同,叶浔脸色惨白地看着这颜色,嘴角若有似无地噙着笑——残破又妖冶,疯狂又悲戚。

      “阿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七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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