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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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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缓缓关上的时候,天色渐渐的亮了起来。
那老仆在前边领路,到了第二进院落,停下脚步道:“这边六间厢房,左三右三,择一间住下吧。想要吃的喝的,自己去后边厨房弄些。”
“老丈,乐神医什么时候回来?”华山掌门沉沉问道。
“不知不知……”老仆笑了笑,露出被烟熏得快变黑的残牙,“不过各位最好还是不要出去。出去之后……可就进不来了。我家老爷看病,可不找回头客。”
“自然。”沈濬一笑,挑了右手头一间厢房,缓步而进。
在他之后,各人彼此看了几眼,纷纷离开院落,进了厢房。
“师兄,你说神医会替阿姐看好这病么?”小厮模样的少年坐在桌边,瞅了瞅里屋,指间缠着一根枯草,一下一下的扯着。
沈濬负手立在窗边,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头看看少年希敏,安然道,“会好的。”
“呵……一定会好的。”少年握了握拳,站起身来,道,“我去厨房弄些吃的来。”
他很快的回来,端回一笼素包子,搓了搓手道:“外边可真冷,瞧着要下雪了。”
沈濬看着他冻得有些发红的脸,忍不住笑道:“又忘记用功了?但凡学好了武艺,这点冻又怕什么?”
希敏有些羞赧的低了头,道:“是。”
两人吃过了饭,希敏收拾完,揉了揉眼睛,有些困倦。
沈濬指了指一旁的睡榻道:“你早些睡吧。我会看着希苇。”
希敏依言躺下,眼珠子却兀自不肯歇息,骨碌碌转了一圈道:“师兄,这宅子可真大,有些瘆人。”
沈濬将昨日包裹着希苇的大氅盖在少年瘦小的身子上,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咱们就住这几日,等你姐姐病好了,便能离开这里。回石鱼湖,好不好?”
“石鱼湖?呵呵,好久没回去了。”希敏拢着大氅笑了笑,又看了师兄一眼。
他的眸子是深棕色……很像秋日的石鱼湖。原本碧翠的湖面,到了那个时节,因为满山的黄叶映照,便会染上一层金玉之色。融融的,便淡泊开了那一层萧瑟之意。
到了那时,阿姐的病一定好了,不会终日嗜睡。到时候便能拉着她和师兄满山的打松果……少年希敏唇角弯了起来,借着闭上眼睛,慢慢的沉入充满着金色与暖色的梦境中。
这是住进绿柳庄的第一日,沈濬听到身后睡榻上,希敏的呼吸声平缓清和。他不由得勾起唇角,最后目光却落到对面的那一排厢房上,灯火通明,几道人影在窗纸上来回晃动。
“是坐立不安么?”飞扬的眉下,一双清亮至极的眸子里淡然滑过一道近乎残酷的光影,沈濬伸手合上窗户,又在榻边站了一会儿,替希敏掖了掖大氅的衣角,转身走进里屋。
及水道长以指为梳,一下一下的理顺手中的拂尘,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有听见屋内的争吵。
“陷阱!一定是陷阱!”金啸天在屋内来回的踱步,时不时看看对面,“六合剑。足足有十年没出现了,为何甫一出现,我们便同时被引来了这绿柳庄?”
“你是说……”林三娘拿着一块光洁的棉布擦拭着柳叶刀,慢条斯理,“是对面那人设了圈套,让我们往这里跳?”
“那小子绝对没安好心。昨日那一场打斗,你又不是没有看到,那武功路数,便是和……那人一样的。”他粗粗喘了口气,道,“你们自己说,一对一与他打,可有赢的把握?”
一直未曾开口的及水道长,此刻却忽然开口了:“一对一,我未必能赢他,可他算错了一点。”
“什么?”金啸天停下脚步,直直问道。
“他、太、自、负。”道长一字一句,“先对我们身边之人动手,又将我们引到此处,是想一网打尽。可他忘了,即便是他的师父,还不是死在我们手上?”
林三娘笑了笑,点头赞同道:“不错。况且……当日他师父是一人,如今,他可不是全无牵挂呐。我瞧他对那女娃子,在意得紧。”
“不止那女娃子。昨日那小厮,看样子是他师弟,功夫平平。”及水道长补充一句,拂尘轻轻一甩,淡淡道,“好得很。这一趟出来,不仅治了病,连六合剑都一并见到了。”
“两位的意思是……”金啸天面容一整,无端多了几分豺狼般的兴奋,“我们如今怎么办?”
林三娘收了刀站起来,推开窗,卷进一道疾风,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一些。
“他既不动手,咱们也从长计议。”
是夜,希敏所言的大雪却并未落下。反倒月明星稀,干冷干冷的。
五更天的时候,天尚未亮,希苇大口喘着气,从梦中醒过来,双手胡乱的抓着,语带哭意:“爹爹……爹爹……”
沈濬在她床边打坐,倏然醒转过来,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的抚着她的背,柔声道:“我在这里,希苇别怕。没人要害师父。”
希苇紧紧揽着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胸口,听到胸腔传来有力而规整的心跳,终于慢慢镇定下来。只是身子还是一下一下的抽搐着,显是惊魂未定。
“梦到什么了?”她听到师兄的声音,并非隔着冰凉的空气传来,而是带了特殊的韵律,从他的胸膛,慢慢的渗入自己的耳朵。
“他们要杀了爹爹,要那柄剑。爹爹不愿给,他们就一剑剑的砍他……”希苇抽噎着道,指尖狠狠的掐进沈濬腰间。
“胡说。”他轻轻一哂,微凉的唇落在少女光洁的额上,“你睁开眼睛,瞧瞧清楚。可有人要杀人么?”
他一边柔声安慰,手上运起真气,从少女肩外俞穴输入,缓缓的替她运了一个周天,方才放开她:“好了么?现下再睡一会儿好么?希敏就在外间,莫要将他闹醒了。”
提起希敏,希苇表情倏然柔缓下来,她乖巧的点点头,自己躺了下去。
“师兄,希敏练功,可有进益么?”睡着之前,她小声的问。
沈濬的手掌覆在她的额上,轻轻吻她的眉心,低声道:“希敏很聪明,等乐神医替你看了病,日后你便能在白日督促他练功了。”
希苇笑了笑,侧了侧身,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沈濬从里屋出来,身上换了一件极普通的深蓝色棉袍,却见希敏站在门口和人说话,一脸盛情难却的模样,一回头见了他,忙扬声道:“师兄,你过来。这位大哥送了早膳来。”
沈濬凝眸望去,却是尾随自己的那男子,憨憨的站在门口,托着满满一盘子的食物。道谢接过之后,沈濬笑道:“这位大哥,嫂子的病如何了?”
“还是那样,也不知神医给不给瞧。”汉子搔了搔头,“俺这就去看看她。”
那汉子才走到走廊拐角,迎面便被几条人影撞在一边,他自知不是对手,便闪在一旁,瞧着那群人冲进了沈濬所在的厢房。
沈濬只喝了一口粥,刚要赞那人手艺不错,门却被人踢开了。
“兀那小子,你杀了我家金爷,今日定要你血债血偿!”为首那人手中长刀一晃,声势极大的砍下来。
希敏跳起来就去撞那人的腰,却被沈濬抓住,甩在一边,轻轻巧巧以两根手指夹住了那足有数十斤重的砍刀,低声道:“你家公子重伤不治,与我何干?”
那人红了眼,却又拔不出刀,怒喝一声道:“是我家金爷!”
沈濬依然以二指擒着刀,并未松开,微微一笑道:“金爷一身外家功夫出神入化,谁有这本事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他?况且,你有何证据,说是我杀了金啸天?”
“你!……你就是来报仇的!”那人大声道,“莫要装模作样!”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林三娘与及水道人竟也到了,悄无声息的看着这一幕,眉头微锁。
彼此僵持的时候,那人已知自己不是沈濬的对手,先前那一股气势也渐渐淡了下来。
“这位爷,金爷是谁杀的,这里人人都有嫌疑。不若你放开沈少侠,大伙一道去金爷房内察看察看,许能找出些蛛丝马迹。”开口打破这僵局的,却是绿柳庄的老仆,声音不大,凛然却有一股气势,迫得那人松手,大刀哐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金啸天的厢房是左手第一间,尚未踏进去,已闻到了血腥味。沈濬走在希敏身前,微微皱眉,轻声道:“希敏,你在外边等我。”
希敏被血腥味熏得有些头晕,忙不迭的点点头,立在了院落中。
金啸天死状极惨,一双眼睛怒目瞪着,肋骨尽断,肌肉松松塌陷下来,周身全是喷出的鲜血,竟将床褥也染红了。
林三娘看了看,叹气道:“金家的金钟罩功夫向来强横,想不到竟有人内力充沛至此,一掌便将金爷的心肺震碎。”她与及水道人对视一眼,心中均是一寒,对方下手如此之快,转眼间己方三人,便失去了一条臂膀,这后续,便难走了。
沈濬一直立在门边,既不靠近,也不离开,直到及水道人回头看着他道:“沈少侠瞧出什么了么?”
沈濬脸上的笑略带倦意,又似不以为意,只是摇了摇头。
“既然再也瞧不出什么,那么各位请离开吧。”老仆慢吞吞道,“我会着人来清理这里……”
“等等——”林三娘用脚触了触尸体边的一滩已经凝固成暗黑色的血迹,又蹲了下去,仔细的看着。
黑血之中,有一小块布料,颜色已然不可辨识,只能粗粗看出材质。
林三娘以指尖挑起来,目光冷冷落在沈濬脸上,道:“沈少侠怎得不穿昨日的衣裳了?”
沈濬只是微笑:“前夜激斗一场,衣物有些脏了,如今还晒在后院呢。”
“这一小块布料,想必是凶手身上落下的。这一掌够狠,金爷一口血喷出,必然如疾箭一般,连对方身上的衣料都切割下了一块。”林三娘顿了顿,续道,“这衣料瞧起来甚是粗糙,非锦非缎,倒有些像那一日沈少侠所着的外袍。”
沈濬嘴角照例挂着一抹笑,似笑非笑间,轻轻揉了揉眉心:“衣料怎样,咱们暂且不管。许凶手穿这样的,便不许我穿了?只是照三娘的说法,凶手的衣料上必然沾了血迹,且袖口或襟口,会有破损。如此……诸位不妨随我去瞧瞧我的外袍,这样可好?”
后院拉着数道竹竿,沈濬那一晚穿着的衣袍,就晾在竹竿上。
虽不是上好的布料,却完完整整,只在袍角处有些磨旧了,密密的针脚,缝补的十分细致。
“布料倒是一样,只是……”及水道人沉吟道,“只是并无破损痕迹。”
“你们瞧,这件衣物,肩口处可不是有几道破痕么?这!这!这……红色的血迹尚未清洗干净!”
金家数人蓦然转了脸色,问那老仆道:“这衣物是谁晾着的?”
老仆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同你们一道进来那汉子的……”
“你?!”年轻人闻言失笑,“当年名震江湖的洛阳金刀,原来死在大爷手里,失敬,失敬。”
老掌柜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杆烟枪出来,吧嗒吧嗒吸了数口,眼睛舒服的眯起来,嘎嘎干笑了几声道:“年轻人,莫要取笑。想那金啸天,跟铁塔似的,当年为在洛阳立威,听说连挑了三位少林罗汉。我哪有那本事,将他杀了?”
“那你……那衣服?”年轻人凝了神情道,“莫非有人嫁祸?”
老头搔搔不多的头发,咳了数声道:“那衣服……其实是我婆娘发病的时候扯破的。加上又吐了几口血,便成我杀人的证据了。”
“那金家的几个徒弟,红了眼奔至我房中。那是我婆娘还躺在床上,一见气势汹汹的几人,翻了白眼便晕过去了。我当时啊……嗐,那把刀就抵在我喉咙口了,当真吓得屎尿齐流——”老头又抽了口烟,吐出几口浊气,“当时那几人,杀个人泄愤也是好的,这刀啊,都戳到这里了——”说着她一把扯了身上的老皮袄,露出喉头那一块儿,一个甚是明显的疤痕。
明知这老头安然无恙的活了下来,可坐着的人却无不屏住了呼吸,呆呆的看着他,仿佛如今他们看着的只是一具鬼魂。
“谁救了你?”那年轻人低低问道。
嗤,老头笑了一声,道:“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