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第三十一章 ...
-
冬天到了。
书院的学子回来时,都穿得厚实了许多。十月开始供应寒炭,学子们日供寒炭两斤,勉强够烧一个时辰。
慕怀清晚上往斋舍走动过两回后,便告诉他们下次不来讲了。尽管他们的斋舍宽敞温暖许多,炭火合起来也能烧很久,但来回途中冷冽的风实在刮骨。她向来是怕冷的。
叶誊玉他们虽然可惜,也只好作罢。她不走动,陆居澜自然不再有兴趣继续。
众人各自在房里读书,大多读到炭火燃尽就哆嗦着爬进被窝里。
霍澄是早早就将自己裹得粽子一般。他望着剩在桌旁的赵知行,实在是受不了了。
“你是吃错什么药了,怎么突然努力读起书来?你自个儿读就算了,你把抄文贴到我床头来是几个意思?”
岂止霍澄的床头贴满了,环视一圈,几乎整个房间的墙壁都贴满了。
赵知行闻声只是抬了眼皮看他一下,然后挪凳子转了个方向,嫌他吵。
霍澄不可置信,对房间里另外两个人道:“你们看看,是这个理?”
周近野困倦的声音说:“你不读书,还不准别人读吗?离秋闱可不到一年了。”
陆居澜靠着床头看书,点在床边的油灯快燃尽了,他将身子倾斜着探过去一些,接话道:“有心上人了,能不认真一点吗?”
“你们还好意思说心上人?”霍澄忍不住又要数落他们,他已经不记得是这个月第几回了,“之前斗菊会你们搁那打哑谜,瞒着我逐月有心上人,而且还是无晦的事,害得我后来出了好大的糗,又被我祖父痛骂一顿。”
周近野道:“你祖父一眼都瞧出来了,怪谁?”
霍澄道:“我想起来这件事就窝火,你们也太不把我当兄弟了。”
赵知行猛站起身来,烦躁的,扫了霍澄一眼,随后推门而出。
霍澄不解道:“哎,这么冷的天,他这又是上哪去,不会要在院子里借着月光读吧?”
周近野翻了个身,留后脑勺对着他,嘟囔一句:“明澈你还是别折腾了,早点睡吧。”
-
慕怀清早早就爬上了床,和陆居澜一样窝在被窝里看书。这时听见了敲门声,她心想,这么冷还有人找来,是陆云程吗?
她将棉衣裹在身上,艰难地趿着鞋过去开门。门外只站着一个赵知行。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
赵知行进了门,慕怀清赶紧将门重新栓好,免得漏进更多风来,问道:“大哥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赵知行将床边的油灯举到桌边来,翻开手里的书,指着一处地方道:“这里我看不太明白,你可有更详细的注解?”
赵知行这月归来实在反常,话少了许多,吃饭也拿出一本书来,读书的劲头都快超过她和陆云程了,就差把头埋进书里。霍澄对书最是头疼,很见不得他这做派,见到一屋的抄文更是两眼发昏,不堪其扰。
现在轮到慕怀清受他折磨了。她找来自己的书,哆哆嗦嗦地坐下来赵知行讲,脚底下堆着一盆早已成烬的炭。
好不容易讲完了,慕怀清脚已经快没了知觉,蜷着身子想爬回被窝里去,声音有些颤的:“大哥,不行了,我有点冷。”
赵知行略有愧意,道:“抱歉,是我疏忽了。”
慕怀清见他起身往自己床榻走去,脱口而出道:“大哥这是做什么?”
赵知行理所当然道:“跟你一起睡啊。”
慕怀清连忙拦在他身前拒绝道:“不行不行,这床太小了。”
赵知行皱眉道:“挤挤也更暖和。”
慕怀清心里叫苦不迭,继续找理由道:“可是,我有迷症,睡相不好,向来也习惯一个人睡,大哥还是回去吧。”
赵知行遗憾地看了眼手里的书:“好吧。”
油灯燃尽,已至深夜,慕怀清也不打算继续看书。送走了赵知行,她一溜烟爬进被窝里,享受她后半夜难得的温暖。
-
冰冷的天,冰冷的风,冰冷的桌案和椅。
章先生体型宽宽,在台上来回走着,倒没觉得有什么,可底下的学子有几个不免受了寒,章先生讲一句,底下一声喷嚏,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就这样讲到一半,章先生忍无可忍,书本一拍,点名道:“马时杨!”
马时杨站起来道歉:“对不起先生,我——啊啾——我也控制不了我自己。”
底下一片窃笑。
章先生大寒天的脸都气红了:“你给我站到门外去。”
“是,先生。”马时杨捧着书,拖着步子往外走去。
依旧是打更一样规律准时的喷嚏声。
章先生见他果真傻乎乎站在门口,探头喝道:“还不快去医谕那!”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不少,三天两头都要叫人笑上一回。
不过天气转冷,医谕那人多起来也是常事。慕怀清白天去过一回,药童煎药忙得焦头烂额,年迈的医谕坐在堂里,眯起眼,慢吞吞问面前的学子有甚毛病,那学子身后,还排了六七个人。
慕怀清没受寒,只是近来手有些发红发肿,又痛又痒的不太握得住笔。老毛病难治,她看了一眼,懒得等,扭头回去了。
陆居澜在学斋里一直坐她后面,有一次自学时间同她讨论某个问题,心细地发现了她红肿的手。
“你的手怎么回事?”陆居澜问。
“冻疮,老毛病了。”
“没去医谕那看看吗?”
“去过一回,人太多就回来了,”慕怀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确实不太好看,于是将手往袖子里藏,“每年冬天都会复发的,不碍事。”
陆居澜指着她写的字道:“看看你的字都写成什么样了。”
慕怀清连自己抄写的注释也收回合起来:“又不是看不懂。”
陆居澜给她气笑了:“你倒晓得藏。等下吃过晚饭我陪你去。”
慕怀清右眉挑起来:“不心疼你读书的时间?”
“怕你手拖下去拖废了,课试写不出来,叫我胜之不武。”
嘴比死鸭子嘴还硬的人,慕怀清心想。
晚饭过后,天已经全黑下来了,两人打过招呼就直接往医谕那去了。
夜幕沉沉,繁星漫天,两人并肩走在石径上,宁静如水,流淌过每一个角落。
慕怀清手揣在袖子里,心里难得地,有种放松的感觉,完全放松下来,像是融进这片宁静之中。
“晚上,那应该没什么人。”陆居澜说。
慕怀清偏头看向他,夜色模糊他的脸庞,唯有一双眼,璀璨如星辰的眼。
“云程兄似乎很乐意和我一争高下?”慕怀清微笑着问。
陆居澜很意外她会这样问,认真地想了一下,答道:“毕竟以前从没有这样的人。”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应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不一样的。”陆居澜笑着摇头。
“什么不一样?”
陆居澜看见她眼中的好奇,向她凑近了一点,炯炯有神的眸子盯着她,语带笑意道:“你想知道?”
慕怀清下意识仰头:“在于你是否想说。”
陆居澜很少说真心话,就像之前在云溪寺那样,吐露真心对他来说是困难的。他将身子收回去,抬头,眼睛眨了两下。
“有没有人说过——”陆居澜的目光停在某个方向,西方,衔于远山之上,仅次于寒月的最亮的一颗星,长庚。
“嗯?”
“算了,没什么。”陆居澜的目光停顿片刻后,落回地面,轻轻地拂过身侧之人。
“天下有才之人何其多,我自然明白,我在京城已经见识过了,”陆居澜将眸光移到脚底正在走的这条路上,“他们将头埋进书中,就像一截被蛀空的木头,再也长不出新芽。可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你是荒原上的一株野草,生机勃勃,我在你身上,总能见到很多规则之外的东西。祖父临终前和我说的话,因为你,我才渐渐明白了。你眼中,有祖父说的广阔天地。我将你当作对手,也感激你成为我的对手。”
陆居澜说完,身侧半晌没有动静。他疑惑偏头,入目是一只绯红的耳。他伸手,拎住了那只耳朵。
指尖带着冬的寒意,拨动了无形的心弦,只让耳朵的热度不断上升,蒸红了整张脸。
慕怀清护住那只耳朵。那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在她心中长出了一点芽,土壤轻轻颤动着,令她无法忽视。
“以前是不是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你。”陆居澜强忍着笑,尽量不让对方陷入更难堪的境地。
“算你厉害。”慕怀清嘟囔了一句,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可怜的耳朵抢回来。
“你自己要听的,”陆居澜到底没忍住笑,“你脸皮真是太薄了,叶誊玉送你本子那次也是——”
“不许再提!”慕怀清打断了他,一想起那回,她头顶都要冒起烟来。
“好好好,我不说了,”陆居澜觉得逗她玩很有意思,也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就在前面,我们到了。”
药堂建在书院一角,只住着一个医谕和一个药童。堂里点着灯,年迈的医谕拿着书靠在桌上打盹,小小的药童唉声叹气碾着药材。
见两人进来,药童高喊一声:“先生,有病人来了!”
老医谕吓了一跳,书掉在地上,人清醒过来,埋怨道:“你这小不点,大晚上尽吓唬人。”
慕怀清将书捡起来,微笑着递还给他:“老先生,晚辈慕怀清,来拿些冻疮的药。”
“嗷嗷,这样啊,你先坐,”老医谕接过书,翻到空白那页,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了回去,“手伸出来,我把个脉。”
慕怀清挽起袖子,将手搭在把脉枕上,道:“老先生,我没别的毛病,就是手生了冻疮而已。”
老医谕眯着眼,暂时不理,片刻后收回手,提笔在书上的空白页写字,道:“有些体寒,影响不大,平时注意保暖,没事吃点生姜,这个时候也好用生姜泡脚。”
提笔写罢,又拿起她的手看,问道:“多久了?”
“天气转冷就开始了。”
“我问年头。”
“算上今年第三年。”
“怎么来的?”
“老先生问这么详细。”
“噫,你这孩子忌医不成?”
陆居澜在一旁笑,慕怀清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来回答道:“那时候冬天活干得多,手要下水。”
陆居澜笑意淡下来。
老医谕道:“以前没用过药吧。”
“没。”
老医谕看得差不多了,又提笔开始写,嘴里招呼药童道:“白芨粉还有吗?称一两来。”
药童手脚麻利地称完包好送到慕怀清手里,老医谕嘱咐道:“每日温水调糊涂在手上,十天半个月也差不多了。”
慕怀清作揖道过谢,两人离开了药堂。
陆居澜一直陪她走到房门口,临别前道:“药等会儿记得用,后天旬假回家也记得买些生姜带来。别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我知道了,今晚多谢云程兄,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陆居澜笑道:“还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