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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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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从囚笼里拖出来的时候,程厌非有片刻的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他们会杀了他吗?
是了,他见过他们杀人的,杀的还是那群人自己的同伙,寒冽的大刀砍在那人身上,没多久就血肉模糊。
他也会被这么对待吗?
程厌非费力地抬了抬手,想推开拎着自己的男人,却只抓住了细雨。
三伏天的雨落在身上,没有寒意,反而有种闷热的潮湿。
热得他五脏六腑都像被火烧似的,头晕沉沉的,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男人随意地将他扔弃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耳边是那小女牙子的声音:“马哥,车板擦干净了,我们继续赶路吗?”
程厌非一阵耳鸣,只隐约觉得她的声音像破败低呜的风箱,听起来格外刺耳。
几步远的男人似乎将刀抵在泥地上,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应了一声:“不急,你先带他去清理一下。”
顿了顿,男人继续道:“别让他跑了。”
“不会的。”小女牙子笑了笑,她笑起来时的声音倒是清脆许多,“他敢?我力气大的很呢,可不揍扁他。”
是小女儿家不服输的倔强,果不其然,男人爽朗地笑了两声,便随她去了。
少女过来拎起他。
衣襟掐着脖颈,有些喘不过气,程厌非每隔几步路便能闻到少女身上锈铁与梅香混合的复杂气息,又像炎炎夏日的腐败又似冬日的幽寒。
刚吐过的胃又开始翻涌起来,程厌非被拎得不好受。
好在没多久便到了山泉边。
被松开后,程厌非下意识地抓住脖子上的吊坠,抬头去看她。
少女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个头也只比他高出半个,看起来瘦瘦小小的,程厌非先前还怀疑过,她手中的刀,会不会将她压垮。
但他知道她叫兔儿,脾气却没有名字那般温顺,程厌非见她动怒过好几次,小小的少女挥起大刀来一点都不含糊,青铜做的刀单手便能提,浑身都是蛮劲,他曾见过她徒手打死过一匹孤狼,平日里那群总调她的壮硕男人其实都有几分怕她。
可此时蛮横的少女神色淡淡的,一双秀眉微微蹙起,却并没有在她脸上看到一丝恼怒。
“你自己清理一下吧。”少女指了指他的衣服,便坐到了一边,定定地盯着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的眼睛很亮,清澈得像一只山鹿。与她这张死气沉沉阴郁的脸倒很不符。
程厌非看了她一眼,很快收回视线,蹲在岩石上开始清理衣服。
少女一直在他身后叹气。
为什么叹气?程厌非不理解,清泉上跳跃着雨水,闷热驱散后,萦绕在鼻息间的锈铁味有些散去,反而那股子寒冬凌冽的梅香渐渐弥漫。
程厌非舒出一口气,觉得周身的灼热都褪去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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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淋了一身细雨,俯身时,衣服贴着后背,看起来骨瘦嶙峋。
陆晚盯着他清瘦的身子骨,有些怜惜。
如果可以的话,她现在就想带着他跑路。
但不行。
她这具身体不管有多少蛮力,到底也才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或许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个子还格外矮,比十来岁的人高不上多少,用这具身体带着一个小孩子从人贩子的眼皮子底下跑路,显然不切实际。
况且,以她不识东南西北的情况,怕没跑出几步路就得被抓回来咔嚓一刀。
这一路上,她一直在打量周遭的环境。
这处山头遍地密布的长丛与交错的树木,甚至还有吞人的沼泽。
她还听那些人贩子说过,这里有许多恶兽精怪,甚至还有原文里描述过的食人长虫,长虫长在地底下,以吃人为生,闻到血腥味便会伺机而动。
陆晚只能庆幸,好在这具身体年纪尚小,还未来生理期,不然她就是给这些虫子来送外卖的。
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导路的,怕是很难走出这片山。
也不知道原文中的程厌非最后是怎么逃离的。
陆晚忍不住叹了口气。
山雨稍微大了些。
陆晚抬眸的时候程厌非正好拧着衣服起身。
少年的发上沾了雨珠,顺着脸庞滑落,他似乎有些局促,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抿着嘴看向她。
难得有独处的机会,陆晚想趁机刷点好感。
想了想,她问道:“吃饼吗?”
她凑近时,那股梅香更明显了。
程厌非鼻尖有些痒,顿了顿才摇头:“不饿。”
话音刚落,他肚子便“咕噜噜”地叫了。
阴雨中,他抿着嘴,脸上微微泛红,却倔强固执地一声不吭。
怎么可能不饿呢。这些天有一顿没一顿的,好不容易吃块饼,刚刚又全吐了,现在他肯定胃里空空。
“我还以为你比笼子里那些小东西聪明呢。”无奈,陆晚只能使出激将法,“想不到也是脑袋空空。”
见程厌非蹙眉抬眸,她继续道:“你盯着我做什么,我说错了吗?就你这小身板,你打的过我吗?饭都没吃饱,四肢无力的,我看就算放走你,你能活着爬出这片山丛吗?”
程厌非攥紧拳头,胃中又腾起一股无名火。
但他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这小牙子是对的。他连她都打不过。
“呐,这东西我也不爱吃,怪可惜的,就给你了,你不喜欢就扔掉。”见他表情有些松动,显然还挺吃激将法那套,陆晚笑了笑,乘胜追击,在腰间摸索出一块豆酥糕,递了过去。
这估计是原主在上一个城镇的时候买的,陆晚一直没舍得吃,就等着找机会偷偷塞给程厌非。
结果就一直等到今天了。
豆酥糕外裹了几层油纸,这大热天的,早就化成一坨了,看起来油不拉几的。
但横竖也比那干涩的麻饼要好上许多。
程厌非不懂少女为什么变得这么好心,印象中,她比那些男人手段还要狠辣。初次见面时,她踩过他的每一寸指骨,那顽劣的笑容,他至今都记得。
但现在,少女笑脸盈盈,虽然说着不讨喜的话,却微微屈着腰,不再居高临下。
程厌非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他吃得还是慢条斯理的,一口一口,两颊微微鼓起,跟小奶猫似的。
看起来十分乖巧。
怪不得他在原文里虽然受人欺辱,但一开始没有人怀疑是他作的恶呢。
长这么乖巧,怀疑他都是一种罪过啊!
就是他低头时,颈侧的发丝也跟着一晃一晃的,其中一缕烧卷的头发看起来很是碍眼。
陆晚下意识地捻住那缕头发,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她的指尖刚触上那缕发丝,程厌非猛得颤抖了一下,像是应激的小猫,他下意识地抓住了项坠,没有抬头,声音闷闷地传来:“自己不小心烧的。”
不小心烧的?
陆晚多看了几眼,这才发现不止头发,程厌非的脖颈上也有细碎的烫伤。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自己把自己烫成这样呢。
只有可能是人为的。
像这样的孤儿在这个时代能遇上什么好事呢。
虽然一直知道他的过去很惨淡。
但文字是一回事,亲眼看到是另一回事。
陆晚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果然过得很凄苦。
程厌非的头埋得很低,一边小口吃着豆酥糕,一边小手紧紧抓住脖子上的挂坠。十分警戒。
那是一条普通的红绳,红绳两段连着一块黑漆漆的木头,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知怎么的,陆晚觉得有些熟悉。
但在脑海搜索了一下,也没想起什么有用信息。
这会儿的功夫,程厌非已经吃完了豆酥糕,可能被甜腻的糕点齁到了,他俯身喝了好几口泉水。
泉边的岩石爬满了青苔,一不留神就容易滑跤,乱石堆里又布满了尖利的植物,要是不小心被扎伤流血就出大问题了。
因此他起身的时候,陆晚便也跟着起来虚圈着护住他的身子。
近距离的接触,梅香又扑面而来,让程厌非十分不适,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点,抓住草竿子,自己站稳了。
陆晚没有退开,他也不动。
僵持了一会儿,最后,陆晚只能退开了几步。
其实陆晚想问的问题有很多,比如他家在哪,被候门认回之前他在哪里生活,他的母亲呢。
可怕程厌非反感,话到嘴边到底又给吞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陆晚没有再扯着他的衣襟,直到快回到马车边的时候才牵起他的衣袖,准备关回铁笼里。
不料还没走到马车边就被唤住了。
“站住。”
那声音轻轻的,但格外浑厚,隔得大老远的,却像就响在耳边,震得人头皮发麻。
陆晚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便拖着程厌非向声源走去。
男人横坐在马背上,见他们靠近,一跃而下。
他身材魁梧,落地的时候,溅起了一滩泥水。
陆晚心里害怕,却还是梗着脖子抬头看他,一双眸子笑眯眯的,乖巧道:“马哥。”
马禄很受用她的娇憨,拍了拍她的头。
陆晚对他有所了解,这人以前也曾拜过仙山,做了一阵子外室弟子,他脑子聪明,心术却不正,修了点功法后便下山干起了亡命的勾当,很早就被仙山除名通缉了。
或许因为她年纪小,或许因为她从小就跟着马禄了,也或许,搞不好这具身体就是马禄哪天厮混时留下的私生女,总之他对她总是表现得格外亲昵,但马禄这个人其实性格阴晴不定的,疑心病还很重。
据说在她穿过来之前,就因为一个同伙和客栈的小二多聊了几句,便怀疑他与人勾结,不听辩驳,直接乱刀砍死。
陆晚想,如果不是这处山头有食人的长虫,恐怕这些天也没有这么安宁。
“小兔儿,马上要启程了,你动作有些慢了。”
马禄的身上有些浓厚的麝香味,混合着汗酸味,实在不算好闻。
陆晚尽量表现得很淡定,松了松衣襟,笑道:“我也趁机洗了把脸呀,不得凉快凉快嘛。”
她身上被细碎的雨丝点缀得湿漉漉的,整张脸看起来雾蒙蒙的,倒也瞧不出是否说谎。
马禄点了点头,视线便滑到了程厌非身上。
陆晚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把程厌非挡在身后。
她的头发很长,虽然束着高高的马尾,发梢却还是快及腰。
程厌非被她护在身后,她的发梢微微扫在他的眼皮上,有些痒,也有些刺痛。
他微微抬眸,有些茫然。
陆晚这具身体个子太矮,也没挡住什么,马禄挑了挑眉,看向陆晚。
这一眼并没有什么情绪,但就是让人心中发怵。
陆晚太阳穴跳了跳,知道不能硬刚,只好又侧身让开。
没有了遮挡,程厌非小小的身影显得愈发单薄。
马禄又低头看去。
眼前的孩子,衣襟前湿了一大片,正紧紧贴着胸口。
他应该很害怕,一直低着头盯着地面,双手背在身后攥着拳头,看起来像个小老头。
马禄的眸子像黑豹一般,很具穿透力,他看着程厌非,声音没有什么情绪:“手,放到前面打开。”
细雨中,程厌非颤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犹豫着伸出了左手。
马禄舔了舔后槽牙,笑眯眯道:“还有右手。”
程厌非顿了顿,没有动作。
马禄难得的耐心,像是在哄小孩子做游戏,又重复了一遍:“右手也打开。”
时间仿佛被拖的很长,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者只是一瞬,程厌非终于慢吞吞地摊开了右手。
小小的掌心中间躺了几片锋利的刀叶,鲜血将叶子染成了刺目的红。
这么多血,伤口应该很深。
但是程厌非的脸上没有任何关于痛楚的情绪,哪怕此刻被发现了,除了那一瞬间的慌乱,居然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倒是个人才。
马禄死死地盯了他片刻,忽然低笑了一声。
看到程厌非的伤口,陆晚便猜出他是想引来长虫,可惜马禄到底在仙山修习过,鼻子格外灵敏,很难不被发现。现下听到他的笑声,陆晚头皮有些发麻,忙往前凑了几步。
“马哥,他刚刚摔了一下,可能是那个时候伤到的。”说着,陆晚皱起眉头,一巴掌拍在程厌非的后脑勺,声音冷冷的,“小东西,流血了都不晓得说一声。”
原主这具身体虽然年纪小,但在这个团伙中呆久了,显得很是老成,偏偏这张小脸没有什么说服力,就有种学大人讲话的感觉。
马禄被她逗得笑了一下,但看她的神情愈发深沉。
程厌非垂着眼睫一声不吭。
陆晚又抬头看向马禄,眼睛亮亮的:“马哥,他这么不听话,要不兔儿把他杀了吧。”
少女的声音还是俏生生的,说出口的话却格外怵人。
程厌非颤了一下。
陆晚知道马禄很在意这些“货”,想来是有几个身份尊贵的买主的,马禄当然不会因为她这几句话做什么事,但却可以让他打消疑虑。
她说这话也只是按着原主的性格来。
原主像是天生的恶童,对血腥、暴力这种东西格外得崇拜。而马禄又格外欣赏她的这份崇拜。
果然,马禄闻言,大笑了几声,原先那点怀疑也都烟消云散了。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黑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又挪到了程厌非身上。
下一秒,麝香味猛得袭来,陆晚来不及反应,掌风已经错过她的鼻尖,火辣辣的。
“啪——”
程厌非猛地摔在泥泞的地上,白皙的脸颊上瞬间绯红。
明明没有打在她脸上,陆晚的耳朵却嗡的一下。
“关起来。”她听到马禄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