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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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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你”是指我们的所思所想。
我小时候,父母给我和我姐姐订阅儿童刊物,名字叫做《儿童时代》。我还记得里面的一个故事。一个班主任老师在后窗观察班上孩子们的上课情况,发现一个男孩儿——我忘了他叫什么,我们暂且叫他A吧——在走神儿。这老师很着急,回办公室就说,“哎呀,A的心又跑了!”她的同事,一位体育老师马上自告奋勇说,“没问题,我去帮你追。他的心跑的再快,还能快过我?”这体育老师是一个万米长跑冠军。于是两个老师一个骑自行车,一个跑步去追这男孩A的心。
这孩子的心是什么样的呢?其实就跟这个孩子长得一样,只不过小点儿,也就一个巴掌那么高吧。虽然小,但两个老师却怎么也追不上,因为这颗人形心会瞬间移形,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能跑到另一个地方去。当然,那个时候什么哈利波特之类的魔幻小说还没出现,也没有“移形”这种说法,但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两个老师追啊追啊,眼看着那颗小人形心在前面又是拿弹弓打鸟,又是到湖面上去溜冰,还回家偷了一回嘴,也在路上做了点儿好人好事,最后到底还是没追上,——在打下课铃的前一分钟,这小人形心“嗖”一下跑回课堂,跳回孩子A的胸膛里了……
那时候看,就知道这是教育我们呢:让我们上课别走神儿。现在想到的,是人的思维真是跳跃性的,从一个念头到另一个念头,比眨一下眼都快,你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脑子里已经跑过十七八个心思了。
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个话题,是因为前几天我回家的时候又走过头了。在干一件不必全神贯注的事儿时,我常常跑神儿,比如说走路。一想起心思来就很容易走过头,只好再折回来。前几天发现这个问题时,我停下来,一边自己觉得很好笑,一边回忆我到底在瞎想些啥。
我的心开跑的起点是我姐姐的一个短信。
她说她想我了。
我就回复说我也想她了。
然后我想到我们俩不在一个城市,我不但有些体己话没人说,就连逛街买衣服都没人商量,真郁闷。
接着,我想到衣服。我想买件新外套,正考虑买个什么风格的好配我其它的衣服。
然后我在头脑中浏览了一遍我的衣橱,发现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年,里面居然还留着好几件以前从上海带过来的衣服。
然后我想到记忆中的一件衣服,这件衣服是我姐姐在我来之前买给我的,当时我很喜欢,但现在已经不在了。
继续想,我想起来这件衣服被胖头送给他朋友的女朋友了。
那个女朋友差点变成他这个朋友的老婆,但是现在已经吹了。
然后我想起来,他这个朋友求婚我们还插了一杠子呢,不过现在看来功夫都白费了。
再接下来,我想起我是多么的宽宏大量啊,当时我还在跟胖头生气呢,但都没对他朋友冷言冷语。
这都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当时我还为这件“很浪漫”的事做了一个心情札记。我记起来那札记的第一句话是“比什么都早的,单樱开了花,开得并不漂亮……”
青岛的樱花还是蛮有名气的。不过单樱确实不漂亮,瘦弱灰白里泛着点凄怆的粉头儿,在阴潮的雨里,邋里邋遢像极了破败褪色的绸子花。不过那次我说花儿不漂亮,非关天气或是花儿本身,而是因为我跟胖头正在冷战。心情不太爽的时候,当然是看什么都不顺眼。
每次我们俩争吵,我都觉得我完了,这将是我与他最后的争吵,我们会分手。
据说现在这年代,在同一时间内,离婚人数要比结婚人数更多。是否属实我不敢说,但我身边的朋友中有一对已分居,一对正离婚,还有许多对已经离过了。失恋情况不必说,更加普及。很难让人乐观起来是不是?唯一可由此延展发生的亮色,恐怕就是在这期间,开始一段新恋情的人更多了。
可是不是我,当时我连开始一段新恋情的心思都没有——也不能有,否则就出轨了。我只会整天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屏幕上是我永远也做不完的统计表格。在页面设置与预览里,它都显示正常,可是一旦按下打印,从打印机里吐出的表格,总是有一半打在了纸的外边。就像感情,你以为你胸有成竹,尽在掌握,实际却永远出乎你的意料。
我不清楚别的人跟另一半吵了架后会如何,至于我,我是会将我所看到的一切事物寄托以忧郁绝望的影子。窗外的单樱当然会令我伤感;微雨的天气代表了我潮湿的心;挤满车厢的无声的人群隐喻着他的无情;失修的电梯在十七与十八楼间忽然下滑了半层,我哀伤地想:原来我的人生将结束在这里。也好,让一切结束吧!他会不会为我心痛?在失去我之后,才深深的后悔?如果能得到这个结果,我心甘情愿。
同电梯的其它人恐怕不会赞成我的想法,十分钟后电梯恢复正常,我凄美的愿望未能实现。
不过我终于找到了享受失恋的好方法。我开始失眠,经常到凌晨仍无法入睡,只好戴着耳机听音乐,以及胡思乱想,即使睡了也不安稳。为此我还去看医生。医生说,我睡着时做了太多的梦。整夜的梦,让我的大脑很累,他开的药方中有安神的朱砂,那东西冲入药汤,如血般殷红,煞是吓人,令我的失恋更加悲情而鲜艳夺目。
冷战的结果,是我们分房而居。他每天早出晚归,几乎不与我照面。更好,免得相对两无言,心烦!我想,并决定从此对他沉默是金,老死不相往来。
事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时,电话响起,我接听,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自己介绍说是他以前在北京时的朋友。我简单告诉对方胖头不在家,可是对方犹豫着不肯放电话。我有些好奇,就问他有什么事。结果,他的这位朋友万分尴尬地问我,青岛玫瑰花多不多?我当时有些呆,心想:敢情京城的人都当咱们青岛是乡下地方?这种问题居然也能问出来!……或者,他其实想问青岛有没有樱花?但是女人的直觉让我马上领悟,开始想笑出来。
事情果然是这样的!他这位朋友呢,交了一个女朋友。再过几天就是他可爱女友的生日,他打算带着她开车一路流浪到青岛,然后在能看到湛蓝大海的美丽旅馆房间里——房里冰有香醇的葡萄酒,燃点着粉红色的蜡烛,房顶飘浮着粉红色云般的气球——为她献上108枝玫瑰,以及纯白如雪的生日蛋糕,蛋糕上书“嫁给我吧!”他没有说到他是否会单膝下跪,奉上钻石指环,也没提那葡萄酒喝完之后是不是会放进一张写着“海枯石烂爱你不变”之类话语的纸条,然后做为一个爱的飘流瓶扔入大海。——不过我想一定会的,这镜头简直已浮现在我眼前。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傻!哈哈!
让我们回到从前那一天。要做到这一切,这位热恋中的人当然需要帮助。我马上决定帮他完成这些。
唯一的理由,是为了事件中那位不相识的女子。女人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有人向她求婚,更别提是如此浪漫的求婚方式。一个男人是不会一辈子对一个女人如此好的。我恨恨地想:爱是虚无的!爱会变淡!既然今天她可以得到,而这些可能成为她一生中最幸福的回忆,我愿意帮她感受到。虽然我的命里没有这些,虽然我忌妒得要命!(胖头,你不知道我曾经这么想扁你吧!!!!)
那天晚上,我硬是一直等到胖头回来。然后故作冷淡地告诉他这件事。“啊?”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发什么神经?”
哼,就知道会是这样!我不满地看着他,一头驴永远是一头驴!
虽然不能够理解,为了友情,他还是决定照办。而我,我决定全程陪同,因为我怕在他的一手操作下,原本应该浪漫纯美半透明的爱情漫画会变质。比如说,变成一册薄薄的微波炉使用说明书,而且还附赠微波炉食谱。
过程中我们几乎不停地产生问题。
他订了一个12寸的水果大蛋糕。理由是,他们晚上才到,如果只喝红酒吃蛋糕的话,蛋糕最好大一点,否则夜里肚子会饿。这个蛋糕由我改换成6寸的巧克力蛋糕,并且告诉师傅在上面写上爱的誓言。
他在超市里拎了一瓶没听说过牌子的红葡萄酒,抬脚准备走人。我把他揪回来,替他添上一把旋转瓶塞起子以及两只水晶玻璃高脚杯——酒就没办法了,我也不是有钱或懂酒的人。胖头居然还敢做如梦方醒状,一拍脑门:啊对,忘记了。(那对情侣如果晚上想浪漫的来一杯却手无寸铁,那才叫乌龙呢!)
他不知道到哪里去找粉红色的气球,我带他去即墨路小商品市场选了100只淡粉红色心形气球。
他不知道到哪里去找粉红色蜡烛,我带他到佳世客金王选了两支粉红透明的螺旋贝壳烛,以及银色枝形烛台。
108支红玫瑰,这个难不倒他,他办公室楼下就有一家花店,可是当我看到他用一根红色塑胶带扎着一捆枝干交错的红玫瑰拎回来时,还是忍不住头大了一圈。那捆玫瑰后来被我带回花店插进花泥里,然后用纯白皱纹纸配纯白烟纱重新错落的包裹了起来。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天,我偏偏摊上要加班。我问胖头:所有的东西都齐了,只剩下订房间,装饰房间,这总没什么问题了吧?那当然!胖头兄以无可质疑的表情回答我。其实那一整天我都有点心不在焉,一直看表,在心里嘀嘀咕咕: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到青岛了。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到酒店了。这个时候他们应该进房间了。看到了精心布置的房间,女孩应该愣住了,说不定会哭。这个时候他应该求过婚了,蛋糕切过了,酒喝过了,他们要到海滩去了……晚上胖头回来后,向我比了一个万事OK的手势。
第二天,我们去看新出炉的准未婚夫妻。按理说,是不应该上到人家房间去的,可是我实在控制不了想看看自己精心营造出的浪漫场景,于是就上去了。敲门后,他的朋友来开门,请我们进去。一进去我就大失所望:房间很狭小,灯光暗淡,看不到海。粉红色的气球没有飘浮,只是用透明胶带粘在房间的几个角落里(胖头不管粘什么都喜欢用透明胶带。这个胶带控!),气球串向下垂着,透明胶带清晰可见。而且——我简直不敢相信——屋顶还横七竖八地拉了几十条红的绿的金的银的拉花!真的真的,我一点没看错,就是以前我们上中学时开联欢会拉在横梁上的那种剪纸拉花。
我的火气开始往上冒。胖头看到我的表情,搔着头解释:因为是旺季,临海的房间早就订光了。氢气现在管制,所有的市场都没有人灌,所以只好充空气,那当然飞不起来。不过,为了把气氛搞得好一些,所以又加买了一些拉花……
我有气无力再看向那对准未婚夫妻。他们看着我笑,然后又相视而笑。他们看起来倒不像是大失所望的样子。我当时想,难道是我的要求太高了?
真是的,我想我没话说。嗯,想一想,可能也不算太糟吧,最起码,求婚成功了不是吗?我看到了他们手上的戒指。
回家的路上,我回想着那几十条五彩缤纷鲜艳伧俗的拉花,实在忍不住要笑。因为我突然想起我刚到青岛不久,胖头送给我的第一束花。那次我生急性肠炎,到医院打完点滴后虚弱地躺在床上,他去给我买肉松,回来的时候拎着一束花。花的种类繁多:玫瑰、满天星、大丽菊、香水百合、康乃馨、一品红,似乎还有挺贵的鹤望兰之类,红黄粉白紫一大把,像小时候过年时家里插的假花。他告诉我他觉得每种花都漂亮,所以一样要了一朵,当时我连笑的力气都没有。过了很久之后,我还记得那唯一一朵香水百合的香味在房里缠绵缭绕了好几天,迟迟不肯散去。
现在回到我的衣服上来。
第二天,我们俩招待准未婚夫妻去爬崂山。当天晚上突然变了天,降温并且下雨。胖头临出门前对我说:那女孩子万一没带厚衣服呢?把你的衣服带一件给她吧。我说好,就顺手拿了那件我来青岛前我姐姐送给我的防水夹克。我自己随便套了一件胖头的男式旧夹克,穿着虽然舒服,但绝对称不上好看。
到了酒店,那女孩子果然冻得瑟瑟发抖。胖头对她说,给你带了外套。那女孩子比我们三个都要小几岁,是很都市化风情的那种女孩子。她看我两眼,马上推辞。嘿,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在想什么吗?你看到我穿成这样,肯定以为我的外套也是同样风格。为保证漂亮,你是宁可冻着吧?等你看到衣服你就会后悔了!
我很得意地把我漂亮的防水夹克秀出来。
果不其然,那女孩子马上改口说愿意穿。我一边在心里暗笑,一边很厚道地还是把衣服给她穿上了。
这对未婚夫妻玩了两天,要回北京了。天气一直很坏,我的外套一直穿在那女孩身上。送他们走的时候,胖头突然冒出一句来:路上也会很冷,外套你穿着走吧……
老实说,我很努力很努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迅速把头转向他并且瞪着他。
我眼巴巴看着他们的身影离去,眼巴巴看着车子走远。
啊!胖头,我一定要把你扁成一张薄纸!
我对胖头说:“猪头!你为什么总是不跟我打招呼就送掉我最喜欢的东西?上次搬家你说都不说就把我最喜欢的一盆吊兰送给邻居,这次你又说都不说就送掉我最喜欢的外套……”
胖头后知后觉地张大嘴,做出“啊”的口形。
跟这个家伙在一起,不变成暴力女简直都没有天理。
胖头期期艾艾问我,“你还要再跟我吵架吗?”
我考虑很久,觉得很无奈,说:“算了,不吵了。”
为什么吵架呢?我想,我跟他几乎将所以恋人可供吵架的题材都用光了,诸如家务、父母、金钱、工作、交友、为人、浪漫情怀、爱看的电影、衣服种类、爱听的音乐、饮食口味,甚至性……
我回忆了半天还是想不起,就问他:“我们这次是为了什么吵的?”他想了想,说:“是为了卧室的门锁坏了,你让我修,结果我拖了两天没动手,害你不小心被反锁在外面,得从门上的小窗户爬进去开门,所以你就火了。”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啊……”我说。
他趁热打铁向我施展老把戏:“我请你吃饭吧,去麒麟的旋转餐厅吃自助餐。”
我说:“什么意思?一吵架就请吃饭,好象一顿饭就能收买我,没点儿浪漫头脑。”他解释:“不是,人逢美□□神爽嘛,你一吃饱就不生气了。”难道我是个吃货吗?我说:“好。”我板起面孔,痛下决心:这次一定要多吃,吃到他肉痛!
胖头很自作聪明地说:“你不就是想要我浪漫点吗?这个简单,周末樱花会开幕,双樱大概能开了,带你去看就是了。”啊双樱!我神往地想,那纯白细碎绝美的双樱,风过处纷纷扬扬如雪般飘落的花瓣……不过他一定会大煞风景的,我知道,他一定会带足满口袋的野餐食物,像喂猪一样逼我在樱花树下拼命进食,说不定为此我们又会吵将起来。不过,我想,即使如此,双樱仍是值得期待的。
于是我想起来,我跟胖头每年都去看双樱。
我也想起,前些时候胖头跟我说,那对浪漫的未婚夫妻已经拆伙了。
我又想起了我的衣服和那个女孩子。哎,既然拆伙了,你就不算是朋友的朋友了,那咱们等于就没啥关系了,可不可以把衣服还给我?
想到了衣服,我就又想起前些天我给我姐姐也买了一件衣服,薄薄的高领无袖毛衣,她的气质穿上一定很好看。
我继续想,嘿嘿,说不定我抛砖引玉,过年的时候回上海向我姐姐一献宝,她一高兴,就又给我买一件漂亮衣服呢。
最后我想,我跑得还真远,怪不得会走过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