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记 地樱》恩如

3、桃林

　　地樱一直保持着十六岁的容颜。
　　她把头发养长了。如今的她，拥有像玲子一样漆黑的，像瀑布一样的长发。她把头发盘在脑后，梳成一个发髻。
　　镜子中的那个女子已经二十岁，但她看上去那么可爱，那么天真。圆圆的小脸，如同婴儿般的肌肤，灵动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微微翘起，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小颗一小颗的洁白牙齿。
　　人人都说，花间集的新老板娘像是一个粉嫩的娃娃。
　　地樱每次听到这样的夸奖，都会露出可爱的笑容，两个酒窝显露出来。
　　镜子中的那个女子，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冷漠的笑容。她的眼睛眯起来，像是猫一样。

　　桃花开了。
　　季洁看着街心花园中的几株桃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是春天了，她觉得自己体内的细胞仿佛经过一个冬天的沉睡，正渐渐醒过来。
　　好美的桃花，可惜只有几株，要是有大片大片的桃林就好了，一定很壮观，不会输给日本的樱花。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林，究竟是怎样的景象呢？
　　季洁站在春日和暖的阳光下，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还是去地樱的店里坐坐吧，她想，好久没见地樱了。
　　想到地樱，季洁不由地想起皇靖轩。瘦削的身体，天使般的容颜，无辜的眼神，天真的笑容，贵公子般的气质。皇靖轩是季洁第一次喜欢上的人。这样美好的男生，谁不会动心呢？季洁回想起和皇靖轩同班同学的那两个月，自己曾拜托地樱，约皇靖轩出去玩。
　　“地樱，我喜欢皇靖轩。能不能帮我把他约出来？”少女季洁悄悄地在少女地樱的耳边说。
　　青涩的爱情，没有任何发展，便结束了。皇靖轩忽然便离开了，同时离开的还有地樱的哥哥嫂嫂。季洁不是那种细腻忧伤的女孩，虽然有难过，但过了一段时间便又恢复往日的快乐。不过皇靖轩一直是季洁心中的王子，一个永远不能企及的梦。这个梦太过于美好，太过于虚幻，季洁把它放在心里，偶尔拿出来憧憬一下，仅当女生青春期对未来的向往。
　　季洁已经是大学生了，每个月回家一次。一年前，季洁和地樱一起考上杭州的一所大学。季洁很开心，她们可以在一起度过四年的大学时光了。可是地樱放弃了。
　　“我不能离开这个城市。”地樱带着甜美的笑容说，“我要等他们回来。”
　　地樱留在这个太湖边的江南小城，接手玲子的花店。
　　皇靖轩会回来吗？季洁时常想着某一日皇靖轩回来的样子。若再次见到他，我一定要告诉他，我有多么喜欢他。季洁偷笑着想。他一定会露出惊讶的表情，很可爱的样子。
　　可是。季洁一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很多东西是她不知道，也是她不能知道的。就像四年前的连环凶杀案，一直没有找到凶手。好在没有再出现新的受害人。
　　“地樱，大爷我来啦！”一进花间集的店门，季洁就大喊道，“快出来接客！”
　　呀！季洁见到一个修长的身影，马上红了脸。
　　“你是……”季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皇靖轩？”
　　这的确是皇靖轩，却又不是皇靖轩。他变了，变得太多了。季洁真的不敢相信这会是她喜欢的皇靖轩。
　　他长高了，也瘦了。原来可爱的小脸瘦削了下去，棱角分明。眼睛深邃，目光空洞无神。穿着白色的风衣，手指间夹着香烟。
　　“季洁，你好。”皇靖轩淡淡地说。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沙哑。季洁看见他眸子背后隐藏着大量的悲伤，浑身散发着冷漠的味道。
　　走出花间集的时候，季洁的头晕晕的。春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让她感觉闷热。路过街心花园，季洁找了一个空着的椅子坐下。微微的，有风吹过来，那种将要窒息的感觉渐渐消失了。面前的几株桃花开得正艳，季洁看着它们，啪嗒啪嗒地落下泪。
　　皇靖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可爱的小男生了，他已经长大，已经变成冷漠瘦削的男子。她在他的面前感觉压抑，说不出话来。还是，不要再见到他的好。可是，她的梦已经碎了。
　　真正让她伤心的，不是皇靖轩，而是地樱的那句话：“季洁，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可能永远不会回来。”
　　“没良心的地樱！”季洁大喊了一声，大声地哭起来。路边的行人见到这个伤心的女孩，纷纷停下脚步。“看什么看？没见过别人哭啊！”季洁一边哭一边说。

　　“季洁一定很伤心。你为什么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对她说。”皇靖轩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你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
　　地樱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夕阳下，她的脸显得格外娇嫩。
　　黄昏的太湖，湖水闪着粼粼的波光，漾起一片金色的光。芦苇被夕阳染成橙红色，有种暖暖的感觉。水鸟们开始归巢。
　　“这么多年，你都去了哪里？”地樱终于开口问。
　　“日光。”
　　“日光？是什么地方？”地樱露出疑惑的表情。
　　皇靖轩掏出一个盒子，把烟头按灭，装进盒子中。“船来了，上船再说吧。”
　　太湖中，驶来一叶小舟。摇船的是一个男子，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古代的武士服，长发在脑后扎着，腰间佩着长剑。
　　地樱略带惊讶地看着他，一脸的迷茫。
　　“上船吧。”皇靖轩冷冷地说，“他是我的贴身护卫，叫菩剑。”
　　菩剑向皇靖轩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又向地樱鞠了一躬，向地樱伸出手。地樱发现他的目光是冰冷的。菩剑的冷和皇靖轩的冷不同。皇靖轩的冷带着大片大片的悲伤，他是被悲伤压垮了，把自己的感情藏在小小的狭窄的空间里，不让别人知晓，但还是不经意地流露出他的无助和哀伤。而菩剑，似乎没有任何感情，冷酷，情感没有任何波动。
　　地樱看着菩剑没有表情的脸，伸出手，让菩剑扶着上了船。皇靖轩也跳上了船。
　　夕阳把天际染成一片血红色。地樱坐在船中，感受到太湖上吹来的风。
　　“日光是我长大的地方。”皇靖轩望着天边的夕阳，淡淡地说，“日光由六个国家组成，分别是华国，暮国，孜国，和国，韶国，芑国。华国在中央，且是最大的国家，其他五个国家在华国周围，呈五芒星的分布。我的父亲是华国的国君，皇武明。我是华国的大公子。”
　　地樱安坐着，脸上带着微笑：“我早知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皇靖轩把目光转移到地樱的脸上，这张脸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很温柔。
　　“玲子曾告诉我，她是日本人。而且玲子这个名字，是日本名字。”地樱微笑着说，“而我曾问你有关日本的事，可你似乎从未听说过日本这个国家。”
　　“那玲子呢？她是什么人？”地樱绕过地明，问起玲子的身世。
　　皇靖轩把头转向一边，淡淡地说：“玲子是我大伯父的养女。我的父亲有兄弟三人。大伯父在我六岁那年，放弃王位，带着大伯母离开了。玲子也在那时消失了。二伯父是叛国的罪人，在我出生前便消失了。在四年前，玲子忽然回到了华国。那时我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无助和绝望，玲子便把我带回了你们的家。在那个家里，我遇见了二伯父，也就是皇地明。不过他似乎失去了记忆，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牙科医生地明。”
　　“玲子怎么会嫁给皇地明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地樱问。她在心里暗暗地问，那我呢？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的父母又是谁呢？
　　“我追查了四年，隐约有些头绪。”皇靖轩说，“似乎是皇地明逃到了湖州，玲子花了很多年的时间，终于找到了皇地明。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斗，但最终没有人死去。玲子封住了皇地明的记忆和部分的灵魂，这个法术是封印术中的一种，古时的女子嫁给男子，担心男子忘不了过去的情人，便会用这种法术封住男子的记忆和部分灵魂，让他记不清过去发生的事，忘记曾爱过的人。照这种情况看，应该是玲子战胜了皇地明，为什么她没有杀掉皇地明，而选择封印他，这我并不清楚。”
　　“在玲子身体内的那部分灵魂失控了，所以她杀了很多人，最后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地樱自言自语地说。
　　“那些人，是皇地明杀的，不是玲子杀的。玲子不会杀人。而皇地明，是杀人成瘾的魔头。”皇靖轩冷冷地说道，“每当玲子无法控制自己体内的那部分邪恶的灵魂时，身体就会被皇地明的灵魂占据，行为就不能受自己控制。这种法术，若要破解，唯一的方法，是杀掉施法的人，那么被封印的灵魂就会回到主人的体内。”
　　地樱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傍晚，紫色的气体从玲子体内涌出来，包围了地明。“为什么会这样呢……”地樱轻声地说。
　　“因为我的护身符。”皇靖轩抑制住脸上的痛苦，但眼睛里尽是痛苦，“大伯母给我的护身符里装着她的头发。护身符唤醒了皇地明的灵魂。”
　　“你的大伯母……应该就是水姬吧？”地樱问。
　　皇靖轩点点头。
　　“看样子，皇地明很爱这个叫水姬的女子。”地樱说，“只有那么强烈的爱，才能摧毁玲子的封印。连封印都无法压抑的爱情，究竟有多么深沉强大呢？”
　　皇靖轩沉默了。
　　小船在太湖上缓慢地行使着，地樱不知道他们还要过多久才到日光。她从没听说过太湖上有什么密道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
　　菩剑一直默不作声地划着船，眼睛望着遥远的地方。
　　太湖上的风，渐渐地大了起来。
　　“地樱。”在沉默了很久后，皇靖轩又开口了，“我去查过你的身世。对不起，没能查到你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唯一能查到的是，皇地明在逃到湖州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收养了你。他一直抚养你，直到玲子出现，与他结婚，封印他的记忆，然后你们三人一起生活着。”
　　地樱的心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她不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哥哥告诉她，父母在她四岁时出车祸去世了。后来，玲子来了，像母亲一样照顾她。她回忆起过去的事情，紧紧地抿着嘴。
　　“对了，还有那个老人。”皇靖轩忽然想起来，问：“你知道他是谁吗？我也无法查出他的任何消息。”
　　地樱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他处理了玲子的尸体，然后给留下一笔钱，供我生活，便离开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能让皇地明让步的人，必定是位高人。可是，他究竟是谁呢？”皇靖轩皱起眉头。
　　“公子，我们到桃花林了。”一直沉默着的菩剑说。
　　地樱抬头看时，眼前出现了陆地。有一大片桃树，望不到边际。只是大部分的桃树都只有绿色的叶子，只有一小部分的桃树开着粉白的花。她从来都不知道，太湖中有这样的地方。
　　菩剑先跳上岸，伸出手把地樱扶上岸。皇靖轩也跳上岸，带头往桃林走去。
　　夕阳下的桃林，有一种淡淡的暖色调。花朵淡淡的香味，夹杂着青草的辛香，充斥在地樱的身边。
　　“这是日光通往外界的道路。只有条路边的桃树会开花，其他桃树都是不会开花的。每到桃花开放的季节，我们可以顺着开着桃花的小路离开日光，或是回到日光。在其他季节，所有的桃树都是绿色，分不清哪条路是正确的。”皇靖轩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不过日光的各个国家都不允许人们离开日光。桃林的边界有军队守着。只有拿到通行证的人，才能离开日光。”
　　“日光的国家，都实行闭关守国的政策吗？”地樱问。
　　“恩。”皇靖轩说道，“日光的大部分国家，还停留在一千年前的状态。你可能不会习惯。”
　　“没关系。”地樱坚定地说，“我既然答应嫁给你，就不会离开你的。”
　　皇靖轩回过头，露出一丝忧伤的笑容：“谢谢你，地樱。”
　　地樱的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
　　菩剑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三个人终于走出了桃林。天色已经变暗。
　　有一队人马正在等待他们。皇靖轩坐上马车，地樱也由菩剑扶着坐了上去。这马车与中国古代的马车一样，坐着略有颠簸，但布置得很精美。松木的车厢，铺着绣着云彩的地毯，椅子被锦缎包裹，摆放着锦缎的靠垫。帷幕上是麒麟的图案，应该是王室专用的。车窗上挂着的珠帘，随着车子的前进而摇曳着。淡淡的，熏香炉里有百合花香的味道。
　　地樱撩起珠帘往外看，天已经全黑了，路边的民家都亮起了灯。大部分的房子都是木质结构，低矮的，黑色的瓦。有几幢房子，仿造西式的建筑，格外显眼。一般的民家，透出昏暗的灯光，似乎点了油灯或是蜡烛。而那几幢洋房里，似乎是亮着电灯的。
　　“这里是暮国。因为日光与外界的出口在暮国，所以比较开化。”皇靖轩淡淡地说道，“他们有电灯，有火车，也有人穿西服。但其他的几个国家则保守很多，或者可以说是落后了。”
　　地樱看着皇靖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地笑着。
　　“对不起，由于我的原因，要你来到这里。”皇靖轩带着歉意说，眼里满是悲伤。
　　“没关系。”地樱淡淡地笑道，“我不想再是一个人了。”
　　她把头转向车窗外。夜空中，满天的繁星闪着微弱的光芒。这是新的生活，她对自己说，嘴角带着微笑。全新的生活，奇异的世界。这里，会不会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呢？晋朝的那个渔人误入的桃花林，会不会是日光的桃花林呢？
　　那片桃林中烂漫的桃花，丝毫不输给日本的樱花。地樱觉得那片桃花，比日本的樱花更美。
　　地樱还是不喜欢樱花，即使自己的名字里有一个樱字。
　　菩剑骑着马，走在马车的旁边。他仍旧不带任何表情，一路上一直沉默着。
　　地樱眯着眼看了他一会，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