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洛阳书生

60、镜花水月

　　牡丹盼着见十三。可当真正再见到胤祥，牡丹的第一反应竟是委屈。
　　说来他们这个见面也着实不容易。福王父子借着牡丹抗拒八王府，近月来把举凡姓“爱新觉罗”的都给拒了……咳，这话说得嚣张了点儿，皇上没露过面，应该（跟他们一样）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不包括他老人家。
　　郁闷的牡丹是见了胤祥碾转进来的字条儿，才知道他已经回京了，就是进不来府。
　　片刻没耽误，牡丹手拿字条儿，直接出门上了马车，直奔七里香。
　　相熟的小伙计叫桂娃的引着她上楼，木楼梯被她踩得急促作响，小伙计脸上难掩诧异，却不言声儿的将她直接领到一扇包厢门前。
　　牡丹才在寻思怎么不在窗口的老位置，门已经被从里面打开，胤祥高大的身形充满整个门框，牡丹一愣的当儿，已经被拉着进了屋，门随即关上了。
　　十三，俯看着她，黑灼的眸子，熟悉的唇角纹线，口一张他刚要说话，牡丹已经一拳打在他胸前，“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话说一半鼻间就酸了，拳头重重的落上去，眼睛红透的一刻，脸也埋进那熟悉的胸膛。
　　胤祥只一顿，大手随即便捂住她的头，更紧的抵住自己。享受他有力的手指穿过发间的感觉，而他身躯瞬间的颤抖，让牡丹心脏轰然炸响，她忍不住也一个哆嗦，手牢牢攥住了胤祥腰间的衣袍。
　　委屈和愤怒都忘了，眼泪消失在热烫的胸间。
　　包厢许久的寂静。
　　还是胤祥先挪动了下，牡丹才抬头，看他，却瞬间石化，眼睛瞪着他身后的那个人，动也不能动。
　　胤禛的眼睛黑得夜色一般，又像毫无颜色。
　　牡丹只能看着他，然后她眼见那眼睛起了变化，似朦朦雾气瞬间打湿了江边岿然不动的崖石……
　　胤禛转身走到窗边去。
　　胤祥看他，然后低头对牡丹说：“对不起，是我们回来晚了。”
　　牡丹听他当真赔罪，并没介意到他“我们”的说法。窗边旁立的胤禛却眉骨一动。“来晚什么……其实不干你的事……”牡丹说。
　　想倾诉的话都涌在喉口，张口却碍口。该怎么说呢？该怎么讲那晚的情形？那之后的心情？
　　胤祥伸出手，犹豫了下，还是划过她沉郁的眉梢，落在她欲言又止的唇角，说：“若我们那天能回来，也许那晚会是另外的情形。”虽然，他很怀疑。“你为了八福晋难受是不是?”
　　牡丹讶然望着他，再看看窗边也注视着她的胤禛，“……你们都知道了？”
　　胤祥看一眼四哥，点头，“都知道了。”
　　牡丹看着他们半天，心里才闪过一行字：……一直还当只有八阿哥他们搞间谍呢。
　　原来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啊。
　　胤禛看她对着自己的方向发愣，眼中闪了闪，问：“这么惊讶？”
　　牡丹看他静静的样子，转眼胤祥，也是石头一样，树一样，稳固，沉默，莫测……她就问，“你们也知道我打了八阿哥一巴掌？”
　　两人面上同时一怔。
　　那相似的表情让牡丹心里发笑，笑容却扩展不开去。她尤其紧盯着胤祥，那个她瞬间觉得陌生的男人，然后转身默然在桌边坐下。
　　哥儿俩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的——
　　“你打了八弟？”胤禛的声音。
　　“牡丹……”胤祥用灼灼的眼睛盯着她每一寸表情，盯着她眼中的责怪。这不是刚刚的委屈嗔怪了，他看得很明白。她责怪他，她又了然。因为了然，眼中慢慢的浮起一层伤痛来。
　　牡丹看着他，一眨不眨，然后嘴巴张开，回答胤禛的问话：“对，我打了他。” 那只右手不自觉的握紧。“他……混蛋！”不习惯骂人，却还是咬牙切齿出口。“”
　　眼前的胤祥，眼睛像星子，灼灼燃烧的光辉，可那后面，是无边的，无边的黑的夜。
　　康熙五十年了啊。他们都在变。
　　猛然闪现的一点决绝，不经意流露的一点莫测，都是他们，他们所有的改变，都是因为在被时间推着走。
　　胤祥瞧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要笑，笑容却只是一刹那，他叹息问：“牡丹，你是不是以为，八哥就此便打住了？”
　　牡丹的表情有点惊讶。她这么想了吗？是的，她这么想了。她当时之所以做出了打人的举动，潜意识里就是这么想的。她把事情做绝了，八阿哥两口子就会断了念想。可是胤祥的神情，是说，不是她想的这样？

　　她忍不住去看胤禛，求证。
　　胤禛沉吟一下，回答她的询问：“牡丹，你知道八阿哥自去年一直……被皇上冷着。这里面有许多原因。但是据我看，皇阿玛心里并不好受。我想，这一点八弟心里也是明白的。所以我想着，”他从窗边走过来，“我估摸着，他若是下定了决心娶你，必然会利用这时机去跟皇上提。”
　　如果我是他，我必会这么做。他看着牡丹，神色不动，只在心里说。
　　利用康熙愧疚补偿的心？牡丹不可置信的呆看着他，又去看胤祥。其实不必他们佐证，她心里的直觉已经信了。

　　而她的直觉，或者说胤禛的推断，果真准了。
　　宝澜有好一阵没来看她。她其实不想躲着宝澜了。她跟她对着掏掏心里话，会不会改变一些事情？她不确准。而宝澜隔了很久没来，久到牡丹开始自我催眠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还如从前……就在那时，宝澜来了。
　　门房报上来，牡丹就坐那儿怔着。心跳得一会儿缓一会儿急。
　　当时她正跟胤祥在五月厅说话。外面树上，知了长长的嘶了声，胤祥缓缓站起来，对等候的小紫道：“知道了。让人去迎福晋进来，随后你们来服侍你们格格。”
　　转身，他手覆上牡丹的手，轻轻一握。“我先走。你们好好聊。”
　　牡丹抬眼瞧他。他高大的身形因为低俯显得愈加更大，蓝袍衬着背后夏日的阳光，她就莫名安心下来。
　　“好。”
　　胤祥转身走，又回头，“我晚上还过来。还没听明白那姓贾的是怎么个意思呢。”
　　牡丹看他样子，笑起来，“好。”
　　看着他的身影没入夏日阳光里去。

　　宝澜进来的时候，雕漆座椅旁阳光的影子没有移动分毫。可是牡丹看着她，那个门槛处娉婷立着的淡蓝色身影，阳光里的空气也突然变得沉重。
　　她们当中隔着的岂是几个月的光阴。
　　目光先在旁处，试着对视，倏然间却又闪开……良久的，一声叹息溢出，宝澜缓缓抬起她晶亮的眸子。
　　牡丹凝视她，看见她扶着门扉的手指微微颤抖，雾气就一下子涌上来，朦胧了眼睛。
　　试着微笑一下，不成，她站起来，走到门边去。宝澜晶亮的眸子，潮湿着，看她一步步走进，伸出手来。牡丹鼻间一酸，猛的推她下，然后抱住了她。
　　良久后，牡丹说，“我恨死你。”
　　宝澜轻轻一声叹息。
　　牡丹松开她，也不看她，说：“我们去我房里。”
　　可是宝澜的手却不愿意放开她。牡丹的房里，她们隔着炕几对坐着，沉默和沉默，眼睛看着别处，但宝澜的手一径的执意的握着她的。说不出谁是谁的安慰。
　　宝澜突地一笑，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以为我好受么？”
　　牡丹倏然看她，一字一句说：“我知道你不好受。可是我怎么也不理解……别的女人也罢了，可是你，你……你那么的在意着他，你又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可你居然……”
　　宝澜突然就笑了。那笑容绽放着，说不出是灿烂还是凄然，她说，“牡丹，你说我心高气傲？”唇边又是轻轻一个笑，“可你不知道，他才真是心高气傲。”
　　一个“他”吐的辗转反侧，多少的感情，多少的了解都在里面。牡丹定定的瞧着她。
　　“可他对你……”低眉轻轻的一声叹息，“我生平第一次看他那么放低身段，俯就的心甘情愿。”
　　真的，你不了解。
　　默默的空气里，宝澜轻轻的说。
　　牡丹无法再看她，无法再看她那说不清滋味的眉眼。下炕踱到窗前，望窗外，窗外烈烈的夏日空气，芍药酴醾早已是昨日景，而牡丹，更是很久之前便开尽了。是的，她也有几株牡丹在园里了，只因为，凡种芍药，必种牡丹。为了那圃芍药能开得妖冶，听了养花人的建议，在近旁植了牡丹，这个春天果然繁硕富丽，满园的酴醾。
　　可是，也已经过去了。
　　牡丹窗边静静转头，“宝澜，我早已知道他对我的心思。这个，你也知道。”
　　宝澜眼望着她不语。牡丹耷眼沉思了会儿，才轻轻继续道：“可是，你要知道，对于他，我不过是一支动人的曲子，喜欢得恨不能天天听。而你，却是天暖天凉都陪在他身边的人。”
　　宝澜沉思着，牡丹微微一笑，“曲子或许动人心肠，听不到了会觉失落……可是，一年两年忘不了，三年五年他也就忘了。但是少了陪在身边的那个人，他会活得很悲惨。”
　　宝澜嘴唇动一下，“可是，你不明白……”
　　“没有可是。”牡丹打断她她，“你相信我，八爷需要你支撑的日子还有呢。”
　　她们认识很久了，牡丹的神情让宝澜皱起眉来。“你的意思……你什么意思？”
　　“你说的，八爷他……心高。”牡丹慢慢吐这俩字，眼看宝澜眸间一闪，“而你，会帮他对不对？”
　　宝澜看她，轻轻道，“他要的，我死也要帮他争来。”
　　牡丹片刻无语，然后望着她的好友静静道：“道士们不都说我命理奇特吗？你相信我，我知道的，八爷需要你支撑的日子还有呢。只有你。没有你，他过不去。”
　　两个女人长久的默默对视。宝澜的眼睛慢慢的湿润：
　　“是吗？”她说。
　　“是。”牡丹答。
　　宝澜长长的眼睫耷下去，唇边牵出一朵艳丽无比的笑：“你可知道……爷他昨儿进宫去求了皇上，娶你。”闪电一般的扬睫，她轻轻吐出那两个字。
　　牡丹无语，一阵说不出是凉是热的颤抖掠过背脊。
　　宝澜望她半晌，突然伸指点戳她额头，“得啦，皇上没答应！咱爷就那么不入你眼么？ ”她咯咯笑，笑得泪花闪烁。
　　牡丹心里一松，不知该如何，也短促一笑，“真的？”
　　宝澜望着她脸上那半时惊疑半是放松的表情，心里酸酸麻麻，最后只得了一声叹息。一瞬间，她似乎用着胤禩的眼睛在看牡丹：……就这么着，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么？眼前便浮现八阿哥的身影。昨儿晚上的廉郡王府是一派欢乐光景，不至于张灯结彩，却也是笑声觥筹交错。皇阿玛万岁爷拒绝了儿子赐婚的请求，却给儿子派了一堆差事。很久没见老九胤禟那么大笑了，酒气染上脸庞，他连连说：“还是八哥高！哈哈！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哈哈，八哥，你这一着棋高。”是啊，被打压那么多日，就这么一下春暖花开了，能不高兴吗？老十更是夸张，前些个月也没见他多郁闷，昨晚心情舒畅的却最数他，虽然也没说出个仨和俩来，最后却醉得泥一样。
　　一片欢庆光景中，宝澜笑着，眼中却只见她的丈夫。胤禩亦是笑着的，啜着杯中酒，无情无绪的笑着，只那笑容与廊下月辉融成一片，怎么看都是一片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