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未缡》坠湮冢

1、Chapter.1（上）

　　大漠的夜寂静而寒冷，夜空里一弯带着诡异弧度的月仿佛被生生钉在镶满钻石的幕布上，隐约泛着血红。
　　从北方吹来的风里带着淡淡的血腥味，每吸入一丝都恶心到让人作呕，那种腥甜的味道一直蔓延到肺部。
　　惨淡的月色下是一尊神灵的雕像，一众虔诚的信徒围绕着它，整齐地匍匐在地上，嘴里念着难以辨别的经文。那些信徒里有来自西边的牧民，也有从北方流亡来的难民。
　　为首的，是一名年方二八的绯衣少女，眉间点着一点朱砂，睫毛浓密修长，精致的五官百看不厌——那是边塞的女祭司，信徒们称她为姽姬。上一任祭司从神像前的金莲里取出下任祭司的名字时，那张被称为神谕的纸上本应显示新生的婴孩之名字，然而那一次，却破格写着她的名字——袁素薇——那个刚刚从江南搬来的8岁孩童。
　　于是她的命运便被写定，不日便被带离母亲身边，住进了神殿，接受作为一名祭司该掌握的技能和礼仪。十三岁，前任祭司羽化，她便被推上了这个责任重大的位置。
　　其实她的性格是那样不羁，那样顽劣，那样想要追求自由，然而她却被钉在这样的位置上，死死地钉着。她本想逃离，但当她看到那些流亡而来的难民饱经沧桑的眼眸，她知道她再也逃不掉了。
　　华光二十三年，外族入侵大晟，西北民不聊生，关外的土地上尸骨成堆。朝廷派出了开国大将军苏恒率重兵坐镇敦煌御敌，当地的壮年男丁全数被征去，只留下老弱妇幼，家中的口粮，牧民们的牛羊，全数充了军粮。于是这些饥苦无奈的百姓，只得流亡到这战乱还未深入到的地方来，祈求神灵的庇佑。
　　此刻，绯衣的少女正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低眉，额头抵在指尖，一头青丝在边塞干冷的风里飞舞，花瓣似的薄唇翕合着吐出绝美的吟唱，向神灵传递着信徒们的祈求。
　　这种诡异的仪式进行着，绯衣的少女忽然恭敬地站起身来，闭着眸，低着首，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脚下的信徒，一字一句道：“神谕：战将休矣，清和罢，诸君请待。”
　　脚下一片欢呼，那些信徒对着她和神像不停磕头，嘴里喊着：“感谢神灵保佑！感谢姽姬保佑！”
　　她站在那里没有动，听着牧民们的欢呼，表情波澜不惊。
　　牧民们逐渐散去，她瘫坐在神像前，回首，眼里带着一丝忧虑——是的，她说了谎。她作为一名祭司，第一次假传了神谕……
　　她不忍告诉他们，神并没有回应他们三天三夜的祷告。这场战争究竟还要持续多久？她只能说“来年的四月，战争就会结束”这样的话来安抚难民不安的心。
　　神，您是说大晟的命数到了么？

　　军队驻扎在敦煌以北，军营里点着篝火，军帐灯火彻夜不熄，值夜的士兵踏着整齐的步子在军营里巡逻。虽然已是三月末，北方却依旧刮着寒冷的风，这场对抗匈奴的战争也依旧未停止。夜静得只能听到旌旗飞舞的声音，巡夜士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和打更的金柝声，仿佛只有在这样的夜里，才丝毫感觉不到敌人的气息。
　　军营最居中的帐子里，一众将领在地形图前研究着作战阵型，言毕，一个看似军师的人上前对坐在桌前的大将军道：“将军，在下方才听南方传信说少爷三日前从洛阳家中出走，向着阵前来了。日下，应是快到了。”
　　将军金甲未脱，留着花白的胡子，脸上布着风霜岁月的痕迹，略带倦容，听得军师谈及自己那儿子，忽然精神起来，怒斥：“胡闹！这前线是他该来的地方么？他难道还想到前线去杀敌么！？”
　　“将军勿要动怒，少爷天资聪慧，饱读诗书兵法，又精通武艺，颇有军事才华，是块带兵打仗的料。况且少爷少时不是常跟着将军在前线么？少爷年少有为，将军此时如何又放不宽心了呢？”军师走到苏恒将军身边，分析。
　　苏恒没有说话，兀自将脸埋进掌心。
　　他就这么个儿子。其实以苏恒现在的年龄应该待在府里坐享天年，有个一官半职——然而，他却得罪了当今皇上的亲信，才被那个瘦骨嶙峋的老家伙想方设法地调派到边疆御敌。他明白少年心性的儿子苏洛昀是看不下老父这般被欺负，才一封留言就从千里之外的洛阳奔赴边塞。
　　其实他并不是怀疑儿子的能力也不是放不宽心，他只是害怕，若是连这唯一的儿子也失去，那么苏家，便是完了。
　　年老的将军撩开军帐的帘，负手望月，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