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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皇九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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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永福宫忽然沉寂起来,众人垂手敛神地站在一旁,仿佛大气儿也不敢出了。哲哲缓步走上前,含着笑柔声说道:“皇上,给九阿哥洗三的时辰也到了,您看——”
皇太极回了神,哈哈一笑,“好呀,这就开始吧!”
“是!”
皇帝的话打破了沉寂,屋内又重新热闹了起来。苏茉尔端出了准备好的用槐树枝和艾蒿叶熬成的水,宫女们忙着张罗洗三要用的若干物品,李嬷嬷接过福临,开始了洗三的仪式。
皇太极与哲哲先往盛了预先准备好水的盆中添了一小勺清水,放入了一些金银锞子,又将一些红枣、花生、栗子之类的喜果放在一旁的茶盘中;随后身边的人也遵礼如仪。这叫做“添盆”。
“添盆”之后,李嬷嬷便拿起一支木棒往盆里搅着,边搅边说道:“一搅二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七十儿、八十儿、歪毛儿、淘气儿,稀里呼噜都来啦!”念完,这才开始给婴儿洗澡。
小福临像是被这阵势吓着,哇哇哭了起来。身旁的大人们非但不哄,反而拍着手笑了起来。原来这是所谓的“响盆”,是吉祥的表征。李嬷嬷一边为福临洗澡,口中一边念着:“先洗头,做王侯;后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
随后,李嬷嬷拿起点着的艾叶球,以生姜片托着放在福临的脑门上,象征性地炙了一炙。又一边念道:“三梳子,两拢子,长大戴个红顶子……”一边梳了梳福临头顶上那丛立着的胎发;又拿起鸡蛋往婴儿脸上滚了滚,口中继续念叨着,“鸡蛋滚滚脸,脸似鸡蛋皮儿,柳红似白的,真正是爱人儿。”
洗完,将孩子重新捆好后,李嬷嬷又接过准备好的大葱轻轻地往福临身上拍打了两下,并念道:“一打聪明,二打灵俐……”又拿起秤砣,比划了两下,说:“秤砣虽小压千斤。”放下秤砣,拿起锁头来比划,又说:“长大啦,头紧、脚紧、手紧。”
说罢,李嬷嬷又将福临托在茶盘里,用事先准备好的金银锞子往他身上一掖,说道:“左掖金,右掖银,花不了,赏下人。”最后,又将几朵纸制的石榴花往烘笼儿里一筛,念道:“栀子花、茉莉花、桃、杏、玫瑰、晚香玉、花瘢豆疹稀稀拉拉。”意味着婴儿往后可以不受天花等病症的侵扰。
洗三的仪式就这样完成了,小家伙在苏茉尔、李嬷嬷等人的簇拥下被送回了布木布泰的怀中。屋里继续热闹着,而皇太极却并没有再做逗留,也没有向布木布泰道别的意思,只是与哲哲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便转身准备离开。
君王径自走到居室门前,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住了脚步。他微转过脸,深深地望了望正一脸微笑朝他所在方向看了过来的洛安琪,嘴角蓦地勾起一丝淡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笑……
“……琪儿……琪儿!”男子伸出双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将她的思绪从神游之中拉了回来。
洛安琪涣散的眸光重新聚焦至眼前那略带不满的俊逸面容上,满脑子却在回想着下午在宫里的情形——
她“唰”的一声飞快地福下身去,口中的那句“恭送皇上”被欢笑着的人声掩盖了去。君王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而他离开前的那个淡得几乎无法察觉笑,以及笑着时候的那阴鹜的眼神,却让她整个人从头寒到了脚底,让她在之后的大半天里完全不知发生了些什么,不知自己怎么会留在宫里用了晚膳,更不知晚膳过后又是如何回到睿亲王府的。
果然是君王哪!只一个小小的眼神就足以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他的眼神和笑……究竟有何深意?
眼前的男子继续唠唠叨叨的抱怨着,说明明已经约好了,合府上下都眼巴巴地等着她回来,她大小姐却自己留在宫里用膳随便差了个人回来叫大家不要等。
听着他的长篇大论,她也只得拄着腮帮子一脸窘笑,决定等他说完了,自己再开口。
许是见她对自己的一番抱怨毫无反应,多铎也觉得口干舌燥并且无趣起来。他在她身旁背对着她坐下,气呼呼地拿起桌上的热茶一仰脖子倒进了肚里。
“说完啦?”女子笑盈盈地问道,语气中带着掩不住的促狭。
多铎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依旧背对着她。
她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胳膊,却丝毫拽不动,“哟!真的生气了?”她试探着问道,“好啦!人家错了嘛!当时看到小阿哥可爱,一高兴就玩忘了。睿王爷和福晋们那边,明儿我会去道歉的。爷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一个小女子一般见识了,行吗?”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转过身,无可奈何地望着她,“小丫头!被你这么一说,爷若是还计较倒显得爷小气了!”
“那是!爷您可是巴图鲁,是大英雄,自然不会跟小女子计较啦!”女子笑了,她转过头轻声唤来了春伶,“春伶,你帮我去厨房烫一壶酒过来吧。”
“是。”
望着丫环退了出去,她向男子嫣然一笑,“好久没这么坐下好好说会儿话了。”
好久了,是多久呢?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多铎望着她含着笑的秀美容颜,心中竟是无比的安心与宁静。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总嫌太短,若是有可能,真想将这样的时间无限放大。
原来她想要的长相厮守,也正是他想要的啊……
“今儿,我在宫里见到真姐姐了……”洛安琪轻轻地将头倚在他肩上,语调轻缓。
男子的身子骤然僵了一下,“是吗……”
“啊,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腾”地从炕上跳了起来。
“我说,你一惊一乍的想吓死谁啊?”多铎拍了拍胸口,挑着眉望着她的背影,略带不满地说。只见她跑到床边,从枕头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东西,又兴冲冲地跑了回来,递送到他眼前。
“这是什么?”他接过她手中的布帛,展开,原来是一方刺绣的丝巾,他抬起头望着她,眼中写满了惊喜,语调却有带着些不信,“这是你绣的?”
“当然啦!”她重重点了点头,“原打算过年送你的,但又一直见不到你人。现在好啦,这个时候送给你,连今年的寿礼都算在一起了。我可是绣了很久呢!”
“是吗?我瞧瞧。”他低下头,就着烛火细致地观赏起她的作品。发现除了不知道那绣的究竟是老虎还是猫,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就绣工本身而言,基本上还称得精细。
“不错不错,这比竹签可好多了。爷收下了!”他朗声笑着,将丝巾折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
一阵冷风吹进了屋里,只见春伶正端了托盘走了进来。盘子里有一壶烫好的酒,还有两只杯子。小丫环将东西一一放到桌上便福身退了下去,留下屋里的二人相视一笑。
洛安琪拿起酒壶满满斟了两杯,将一杯送到他面前,另一杯执在自己手中,柔声道:“多铎,咱们认识有一年了吧?这一年中,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也让你遭了不少罪。这第一杯,我敬你。先干为敬。”
女子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水,强烈的辛辣感瞬间自咽喉蔓延至整个胃壁,脸颊迅速腾起了两朵红云。她将手中的酒杯杯口朝下,含笑望向他,一双清澈的眼眸盛满了水样温柔。
“琪儿……”男子望着她嫣红的脸颊,眼中满写着不解。但他只是轻轻摇头,饮完了杯中的酒。
“第二杯,我祝你事业有成,前途无量!”唉!这都什么祝酒辞啊……一杯见底。
她再次斟满两只酒杯,“这第三杯——”
“琪儿!”多铎伸手挡住了她,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是在看着一个顽皮的孩子,“到此为止。这第三杯,我代你喝。”说完,饮下了他面前的酒,又拿过她手中的那一杯,一饮而尽。
女子摇了摇酒壶,忽然妩媚地笑了起来,“原来这酒壶刚好够倒六杯。以前看人家拿一只小酒壶倒啊倒的总也倒不完,看来都是在演戏……”
他望着她,那种放心不下的感觉再一次侵袭了他的心头。尽管他真的没有任何担心的必要;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感到不踏实,仿佛在他不能见到她的这段出征的日子里,她会突然消失不见一般……
“琪儿……”
“什么?”她笑望着他。
多铎坐到她身旁,从背后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里,用一种极低沉的声音轻轻说道:“明儿,我要离开盛京一段时日。”
女子浑身一震,唇畔的笑迅速敛了去。她飞快地转过身望着他,“为什么?”
多铎略一沉吟,轻描淡写地说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漠北的喀尔喀不太老实,需要一些教训罢了。”
“那……要去多久?”她咬住了下嘴唇,小心翼翼地问。
他伸出手,将她一缕散落下来的头发轻轻勾到她耳后,漫不经心地,“怎么也得数月吧?那地方挺远的。”
忽然鼻子一酸,她缓缓垂下眼帘。
出征,不奇怪啊。他原就是个军人。大清的天下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而他——爱新觉罗.多铎、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十五子、额尔克楚虎尔亲王、清朝开国诸王战功之最,他的一生便是戎马征战的一生。
不是儿女情长的一生。
她忽然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那,你带上我吧。”
男子眉头一皱,伸手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不许胡闹!那是去打仗,你当是去游山玩水啊?刀箭炮火可不长眼睛的。”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去了就会死掉啰?”她忍住泪意,强作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多铎唇边一丝苦笑,“你当然不会死,可是我怕我会被你吓死!你知不知道……”
一只冰凉的手迅速按住他的薄唇,“讨厌!不许乱说!”她低声骂道,眼泪却不住地涌了出来,“你才不会……那什么的。你还要当个祸害千年的老妖精呢!”
男子轻轻地替她擦着泪,朗声笑了起来,他握住唇边的那只纤手轻啄了一下,“那,你要答应做我祸害千年的老妖婆才行啊!”
“谁是老妖婆!你就会欺负人,不跟你说了!”她瞪着眼推开了他,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哈哈……”他夸张地大笑。而笑意渐渐退去,英挺的眉却深深地皱了起来。
不,他不能再继续坐在这里,面对她那般令人心疼的模样了,否则,他担心明日自己会做一个可耻的逃兵。
多铎迅速站起身,故作轻松地说:“好吧,其实我就是想与你道别来着,明儿一早便要出征了。时辰不早,我也得回府去,还有许多事情没处理呢。你要听话,不许胡闹,好好照顾自己才是。”说着,便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生怕多看一眼,心中的不忍会更深。
忽然,一双纤细的手臂从背后拥住了他,女子柔软的身子紧紧地贴了上来,幽幽的声音带着落寞与不舍在他身后低低地响起。
女子的声音,仿佛散落在黑暗空气之中的叹息,又仿佛看不见、挣不脱的网,竟让他无法动弹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