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飞水阁

61、皇九子（上）

　　雪，安静地下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雪已是小了许多，整个世界白茫茫的一片。并不清冷寂寥，而是带着一种干净的、安详的，甚至是希望的气息，将一切因着天花疫情而产生的惊惶与死寂，统统掩埋了去。
　　数名身着朝服的男子牵着各自的坐骑，踏着积雪缓步走出文德坊，站在牌楼之外相互道别。他们身后的皇城在皑皑白雪掩映之中，显得格外巍峨宏伟。
　　“老十五，明儿出征，你可别迟了呀！”粗豪的大嗓门带着朗朗笑意。
　　“知道啦，十二哥！”修长男子轻轻笑着，冲面前那骑在一匹黑色骏马背上的人拱了拱手。目送着武英郡王策马而去的背影，他淡淡一笑，拍着脑门回身望向站在他身旁的多尔衮，“哥！”
　　多尔衮点了点头，迎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多铎的肩头，“都准备妥当了么？”
　　多铎挑眉笑了笑，“有啥可准备的？也不是头一次出征了。”
　　上个月十六日，驻归化城土默特部诸臣遣扎甘率三人来奏，称：“北方阿鲁喀尔喀札萨克图汗率兵携妻子至我等所居归化城周围驻营，似欲犯我归化城，亟待陛下发大军前来。”
　　即日，太宗皇帝集众于大政殿宣谕：催军士日夜秣马，俾之肥壮，预备糗粮。同时钦点了和硕豫亲王、多罗武英郡王、多罗郡王阿达礼、多罗贝勒豪格、多罗贝子岳托等人随皇帝率军出征。而代善、济尔哈朗、多尔衮、阿巴泰、杜度等诸位亲王贝勒则奉命留守，仿都尔鼻城规模督筑辽阳城。
　　“此次出征，我不能同行。你遇事多与阿济格哥哥他们商量，切记不可莽撞，知道吗？”
　　多铎苦笑着望向自己的兄长，“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清冷的男子淡淡地笑了。其实，他也只不过比多铎年长不到两岁而已，但无论多铎长到多大，哪怕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在他的眼中也永远是那个需要照顾的小弟弟。“说的也是。哥还总拿你当孩子看，想是哥老了。”
　　“胡说！”多铎假装生气瞪了多尔衮一眼，随即又笑了起来。他长长吁了口气，抬起头望着天空，“唉……此番征讨喀尔喀，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怎么着也得数月吧……”身旁的兄长轻声一叹，“出征之事，琪儿还不知晓吗？”
　　男子轻轻点头。
　　他已许久不曾见到她了。这段日子对他而言，是怎样的一种煎熬呢……先是忙于筹备岁暮大祭以及新春大典不得脱身；后来城里又闹起了痘症弄得人心惶惶；紧接着便接到征讨喀尔喀的命令，日夜忙于商讨军机；眼下这就到了出征的日子，又将一去数月不得相见。
　　他是从几时起，变得如此儿女情长起来了呢？
　　身为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戎马征战自打出生那一刻起便注定是他人生中的平常之事。他从幼年起便练得一身弓马娴熟的本领，个子还没有马高之时便哭着喊着要与父辈兄长一同上战场。成为汗父那样的巴图鲁，是他最崇高的荣光与梦想。他也一直认为只有成为最为机智、勇敢而又武力过人的勇士，才能赢得最丰厚的回报——猎获物和战利品，也包括美丽姑娘的芳心。
　　然而，那么多年以来所相信的一切，似乎渐渐地发生了一些改变，就从遇到她的那天起。
　　她似乎并不需要他向她证明，他是多么优秀、多么骁勇善战。即使是引以为荣的赫赫战功，那些刀光血影、炮火纷飞的大小战役，每当他眉飞色舞地讲起时，她都只是嫣然浅笑、安静聆听，当听到他受伤情形时才会流露出心疼的神情，甚至潸然泪下。
　　起初，他感到有些失落，他不明白自己那些光鲜的战史为何无法引发她眼中崇拜的光芒；然而后来他渐渐懂了，至少他认为自己懂了。琪儿，她要的或许并不是他的英勇、他的善战；她要的是他这个人，是他与她的长相厮守、不离不弃吧？
　　雪依旧下着，却已比先前小了许多。细细的雪花弥弥撒撒的，让他浮躁的心绪不知不觉地安静了下来。他伸手轻轻掸去了粘在肩头的雪花，无声地笑了。
　　但是，她不需要证明，他却需要啊。因为眼下的情势，需得有一个契机方能扭转，而此番征讨喀尔喀就是一个这样的契机，一个他期待已久的契机。
　　男子的心中越发坚定了这个念头。
　　“哥！”他抬起头望向面前的兄长，目光炯炯，“此次出征，我定要打个漂亮的大胜仗，立下战功，最好将那个札萨克图汗赶到天边儿去。待到那时，我便可以请求皇上赐婚，重新将琪儿指给我了。”
　　是的。长相厮守、不离不弃。她要的，他能给，也一定会给。
　　“呵呵……”面前俊逸清冷的男子微微笑了起来，“这话，也正是我想同你说的。”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
　　蓦地，不知想到了什么，多铎迅速地敛起笑容，表情一沉，“不过话又说回来。要离开这么久，我始终有些放心不下。”
　　兄长轻捶他肩膀，假意嗔怒道：“臭小子，人在我府中你还有啥放心不下的？难道还怕我会虐待她不成？”
　　多铎轻轻摇头，“那倒不是，”他顿了顿，手一挥，“咳！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觉着心里不太踏实。而且此次出征，豪格也去。我担心他存着同样的心思，想要立了战功，好向皇太极讨了琪儿……”
　　“你呀……”多尔衮轻声叹道，“豪格怎样打算，旁人并不能掌控。你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其它一概不要理会。至于琪儿，我保证她一根头发也少不了，你就放心吧。”
　　多铎微蹙着眉，重重地点了点头。多尔衮看着弟弟略有些泄气的模样，心中不禁感慨：他这弟弟打小就是个莽撞的主儿，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可啥时候变得这么瞻前顾后起来……
　　然而他并未言语，只缓缓移开眸光，漠然地望向不远处那座气势磅礴的五龙影壁。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他的弟弟再重复与他同样的痛苦……
　　“那个，哥……”
　　“又咋了？”他收回了眸光。看到多铎欲言又止的模样，一个浅浅的笑意在他唇边迅速地勾了起来，“好吧，不如我替你说。你想到我府里和琪儿道别，是吗？”
　　多铎傻傻地笑了起来，也不回答，反借着他的话问了回去，“可以吗？”
　　多尔衮扔了个大白眼过去，“就算我说不可以，你还是会去。那又何需多此一问？”
　　“呵呵，还是哥你善解人意啊……”多铎朗声笑了起来，“那哥，你现在是要回府呢，还是怎么着？”
　　多尔衮摇了摇头，“我与大哥和七哥约好了，一会儿要去大哥府上商议筑辽阳城的事宜，暂时先不回去。你自去找你的琪儿吧，记着晚上一道在我府中用膳，就当为你饯行了。”

　　掀了帘子，一阵冷风卷着细小的雪花立即迎了上来，激得洛安琪浑身一颤。她迅速拉紧了身上的斗篷，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外。
　　她抬起眼望着飘着雪的天空。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看那雪花在她的手心里迅速地融化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在女子的唇边微微扬起，她轻垂下头，继续移动着脚步。
　　正月三十那天戌时，庄妃于永福宫诞下了一名男婴。然而听永福宫的小宫女悄悄说起，当时的情形相当危急。庄妃难产，疼得死去活来，皇太极竟不曾露面，而是一直陪伴在因刚刚失去爱子而病倒的海兰珠身边寸步不离。
　　由于宫里刚有皇子薨逝，皇上又是那样的态度，那些个宫女太监的也都避得远远的；再加上皇后和其它妃嫔、公主皇子都出城避痘去了，宫里竟连个能帮上忙的人手都找不到。万般无奈之下，苏茉尔只得只身出宫来到睿亲王府，向多尔衮寻求帮助。
　　洛安琪是第二天一早才进宫去探望布木布泰的。当她看到关雎宫的凄凉，一想到不过是数月之前，在这里还能听到婴儿咿咿呀呀的娇叫，如今那孩子却已不在了，心中也是好一阵不自在。
　　永福宫这边虽是喜得麟儿却也相当低调，一如布木布泰的为人。门外值守的太监们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小小的宫室之中除了苏茉尔和一两名小宫女，以及多尔衮请来的收生嬷嬷李氏之外，并没有更多的人。比不得当初八阿哥的风光，道贺的人是一个都没有，就连皇太极本人也是掌灯之后才现身。
　　子以母贵。
　　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如是想着，然而却没有人忍心在这个时候去提及八阿哥——那个孩子原本就是无辜的，只是大人硬要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他柔弱的肩头；如今人都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深呼吸，将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缓缓呼了出去，而心情却是丝毫雀跃不起来。
　　洛安琪无奈地摇头，暗劝自己不要想得太多。她快步走出前院，习惯性地与把守在门旁的察图等人打了招呼。
　　察图点点头，“姑娘又是要进宫去吗？”
　　“正是，”她浅浅一笑，“大人见谅。”
　　庄妃产子的第二天，她准备独自出府到宫里探望她们母子。由于正值多尔衮禁足令期间，察图等人便将她拦了下来。当时还是小玉儿出面挡住了他们，放了她出去。
　　自巫蛊事件之后，小玉儿并不再如过去那般趾高气昂，只是变得越发不易接近。
　　想到小玉儿当时的眼神，她心中一阵不忍。她知道那天，苏茉尔前来求助，多尔衮跟随苏茉尔出去以后，小玉儿便一直在前厅中等待着他，等待着为了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生产而四处奔走的丈夫。
　　女子的面容看来苍白憔悴。本也是个艳丽而张扬的美人儿，但数月中未及细看，竟像是老了好几岁的模样。其实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罢了。一心一意地爱着自己的丈夫，有什么错？嫉妒，又有什么错呢？实在有错，错的也是她不该嫁了多尔衮，更不该有那么多过激的行为……
　　洛安琪没有乘坐马车，孤身一人落寞地走在大街上。街上冷冷清清的，仿佛她曾见过的人来人往只是一个幻境。偶尔有几个人经过，也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身边不时有一两辆马车辗着积雪缓缓驶过，在道上留下深深浅浅弯弯曲曲的车辙。而她全然不去理会，一路上只低垂着头，听着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的“咯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