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渡迟》染玉

1、楔子

　　辘辘的车轮，卷起漫天落花。

　　帐钩缓缓放下。世界被挡在帘幕外，只剩下，阴暗而若有若无的，碧色的光束。
　　我不被允许带任何随从；这是他告诉我的，他的惯例——包括我的贴身丫鬟，书儿。
　　我只剩下我一个人，这个叫做迟罂的女子。
　　一
　　迟罂，不是我的真名。我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爱情。
　　不过只是一年前，大雪，隆冬，我十岁。
　　我跪在他面前；我成了他的棋子。
　　他看着我手里的蜻蜓玉簪，微微地笑了。
　　他说，溆，这么多年，你的孩子，终于又落在我莫家的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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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让我叫迟罂，因为我右臂上那朵朱砂色、半开的罂粟胎记。他替我编了整套假的身世；他的夕隐山庄里，没有一个人的故事，是真的。
　　他告诉我，灭了我全家的人，是如今的四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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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轻而易举地替换了自己。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他的诡异又云淡风轻的笑，微微上扬的嘴角。
　　我相信他，因为他是那个将我解救出地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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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替他一年的亡命天涯，我却从没有见过他那张面具下的脸。他只让我叫他主子，隔着隐隐约约的珠络纱帘。
　　这一次，是第一次，我去找他。去他的冰雾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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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像是他曾赐给我的兰陵美酒，似红非红似紫非紫的颜色，浓墨重彩又倾国倾城。
　　我是美艳的女子，这一点我自己深信不疑。我习琴棋书画歌舞诸艺；我只是要报仇。
　　报那血溅满门的仇；我，可以不惜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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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宠我爱我；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宁愿相信他爱的是我本人，而不是我背后的价值。
　　夕隐山庄，他存放他的“棋子”的地方，有多少幕后；那些秘密，不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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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太迟了又太快了。我无法承受却已经到来。
　　不过一年过去，我已是妖艳的祸水红颜；没有人知道我的银筝一奏，倾却世间多少男儿。
　　我遵从他的话，做了他的京都十里教坊中，一个卖艺而不卖身的烟花女子。
　　世人只知道我是中原第一花魁。他们窃窃议论我的绝代风华和无与伦比的琴艺。
　　可是又有谁，知道我背后的流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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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对一泓流水梳妆，我看见了自己潋滟的瞳。
　　那样冷而盈盈的吊梢眼，分明古井无波。
　　他说过，你太美又太冷傲，知道吗，高枝遭人妒。
　　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不在意了。
　　二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我穿过那些开得正艳的蔷薇木香；这座华丽而寂寞的宫殿里，埋葬了多少悲歌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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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宫女替我打起帘子。我漫不经心地走进去，慢慢地跪下。
　　然后我听见他诡异的笑声。他说，罂丫头，别来可曾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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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你该不是只为了这么一句话千里迢迢召我过来吧。
　　他笑了；他说，做了花魁，心思就大了啊。
　　我说，我答应过你的，你若是替我报仇，十年之内，我就是你的人。
　　他说，好，就凭你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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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极低促的琴响，珠帘后立时转出一个极清秀的少年，双手捧着一只朱漆海棠式茶盘；盘中，是一对极宽的银腕镯，满满浮雕镂刻着极细巧玲珑的百蝶穿花图。
　　他的声音自帘后传出：“这是我请工匠替你——打造的。”似乎有种冰冷的气息，在缓缓蔓延。那少年微微屈膝，替我将镯扣在腕上。“镯里有机关，可以安放毒针。”
　　果然名不虚传，他，果然心如蛇蝎。
　　我微微转动着手腕；如果不是他亲口所言，任谁也看不出它居然是针弩。
　　“罂儿还担心什么？”他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放心吧，打造这镯子的工匠，我已经教人杀了。”
　　为了一对镯子而杀了一个工匠，这种事，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当然我也知道，每一次，他给我一件新巧的武器，就必要给我下一件任务。
　　果不其然，他说：“这一次不要你杀人，只要你监视一个人。”
　　“是吗？”我冷冷地睥睨着珠帘后那个隐隐的黑影，“既然你给了我护腕机关，大概，是还有所求吧。”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他的笑声阴阴地传出来：“罂儿果然好聪明。这一次，不是别人，是江南的明二公子。我要你什么时候杀了他，你就什么时候杀了他。”
　　“哦？”我有意无意地挑一下柳眉，“无事不登三宝殿，若说别人也罢，明二公子这人，平日里倒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惹得上主子？”
　　“我只管下命令。至于解释命令，好像不是我这个作主子的的任务哦。”他懒懒地笑道——我微微动了一下手腕。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誓，我现在就会把他杀掉。
　　三
　　他替我打点好了一切，从车马船只再到珠翠绫罗，甚至还有一切的买卖关系——
　　我要做的，就是乖乖听他的话，一路进明府，作明王爷新买下的小歌女。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思细得很。人想得到的，他想得到；人想不到的，他也想得到。
　　我掀开了箱笼的盖，检查着一件又一件精工细致的衣裳首饰。
　　淡淡的一缕清香。从一只小小的荷包里传出来——冰片麝香的末子。
　　我终究，还是成了他的筹码。
　　赌一把，无论结果如何，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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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赌注是我的名声。
　　我的资本只是我的美艳。
　　他有女人，他可以不惜血本；而我不能。
　　我只是女人，哪怕在外人眼里水性杨花。
　　四
　　他说，我要你杀了他，虽然这听上去也许很难。
　　我说，我说过的就不会变。
　　他说，只怕你舍不下心呢。
　　我说，你就是我的天下，还怕什么。
　　他笑了，声音不知为什么在我听来有一种血腥的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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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我只是依恋他，如同从前，依恋我的小哥哥。
　　因为他是如今，我唯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