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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011章 悲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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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悲怆 『但凡悲怆,是说人很难过很难过,恨不得往心口上贴个创可贴。』
院里的倪家人都被喝声一惊,扭头望向院门口。黑衣少女扶门立着,衣裙与长发都被暴雨淋得浇湿,奔得太急而微微喘息,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如此,眼神却是没有丝毫慌乱。
倪老站在宽大的屋檐下,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觉得这孩子眼根子太深,一点怒意都不曾流露,普通人哪能镇静到这种程度。他是从倪进口中得知,这孩子姓炎。而不久前收到的密信里,提醒他日川家会来夺宝,信纸下方的署名,就是一个“炎”字。
倪老沉默着,思索这二者之间的关系。院里其他人都被吸引了注意,没人吱声,雨也正巧下得小了,静下来的庭院里,“呼”地一记闷棍声响起,就显得格外刺耳。
倪进一棍子下去,黄村长嗷地大叫:“圈圈个叉叉!要你住手你还打!”
幸好他护得及时,成年男子皮糙肉厚,倒不至于伤到骨头,但是痛得惨呼成这样,想必倪进没留下什么余力,全豁出去了。
倪进满不在意:“我只听倪老爷子的吩咐,她算个什么东西?”
倪老闻声扫过一眼,虽然没说什么,但却皱了皱眉头。
“行了。”摆摆手,示意他把家法拿下去。
倪进愕然:这就收手了?不是说要陪葬?这时候,他突然看到一件很惊悚的事。
炎绫手上攥着的一本小簿子,被她往空中一抛,高高飞过人群,“啪嗒”一声,落在倪老脚下。倪进咆哮着冲上前去,想抢先夺走,却被倪老喝住,抢不成了,他又冲着炎绫大吼,炎绫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朝着倪老走过去。
她整个人带着大雨过后的潮湿气息,墨黑的头发有几缕搭下额头,遮住一半眼睛,苍白的脸上明暗交错,无形中带出某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就像是……竹妖幻化成人形现世一般。
院子里的人自动分成两拨,自觉给她让出一条一人宽的过道来,心里都在想说: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姑娘,不会真是妖精下世吧?
气氛紧张。众人都屏息,随着炎绫行进的方向紧盯不舍,看她也在屋檐下站定,将小簿子拾起,信手执到倪老面门前方。
“这样东西,你最好看看,或许能让你孙女泉下展颜。”
打动人心的是后半句。倪老接过去,略为翻看,神色大变。
这时候的倪进连尿都差点迸出来。却见倪老返回厅房,喊了炎绫一道,厅房门被关得严严实实,不知两人在里面密谈了什么。不多久,又叫了倪进入内。
黄村长虽然有些不悦于众人对他的省略态度,背上又被敲得生疼,心里骂咧咧几句,见到倪进死鱼灰的脸色,磨磨蹭蹭进了厅房,这才觉得解气了一些。看样子,小姑娘掌握了什么对倪进不利的东西,不过,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倪进吓成那样?那小子向来嚣张,从没这么畏瑟过。
正想着,怀里的小远蠕动了下,哼了哼,低头见她一脸猜白,死死闭着眼睛不肯睁开,心里好气又好笑:圈圈个叉叉,你又没挨打,这幅德性哪里兴出来的。他不知道倪小远亲眼见到了什么,体会不出此刻的小丫头五内俱焚,正是生不如死。
“#¥%&@”倪小远哼哼唧唧,声音又小,黄村长听不分明,只能将头压低,凑过耳去,才听清楚她说什么,不由得更加好气。
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记得她爸用来揍他的那根棍子!所谓的遗物!
叹口气,没法子,还是跑去给她取了来。等他再回来,院子里已经换了光景。
天色蒙蒙亮,人们的脸上都是倦色,席地坐在雨后湿漉漉的草地上。黄村长抱起倪小远,拿件外套裹着她,她却只记得摸到那只竹棍,宝贝一样紧紧抱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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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三个人却一直沉默,许久许久,倪进拿眼瞥瞥阴沉着脸的倪老,又在淡然得置身事外般的炎绫身上打了几个转,终于忍不住开口。
“倪老……我——”
“闭嘴。”倪老沉声,声线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怒意,“跪下!”
吓得倪进一个激灵,身子一软,双膝磕在地上,撞得闷响。
“倪老!是这丫头诬陷我!那本族谱不是我的!是她乱编的!”
“谁告诉你那是族谱?那可能是菜谱。”炎绫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三个人听见。倪进愣住。
再后悔不迭地抬起头,倪老的眼睛里已经是血丝大现。
“小远阿爸和倪娅出事,我原本还有些犹豫,不相信是你心狠手辣。刚才见你真对小远下得去狠手,完全不念及骨肉亲情,就知道这两条人命和你必定脱不了干系。”
想到孙女无辜送命,心下怆然,一想起宝贝孙女,他的老心肝就颤得厉害,而心肝一颤,他就会联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惨绝人寰的词汇,然后他会遥想若干年之后一朝归西,身后连个记挂的人都没有,荒凉凉兮真凄惨……回过神来厉声又喝:“我问你,这瓶药丸是不是你的?!”
倪进见到倪老手指间捏着的那瓶小东西,三魂都快飞天,想狡辩,却已经被拆穿过一次狡辩,再狡辩也是没人信。
倪老见他张口结舌,心里顿时明白,指着他的头怒极反笑:“好啊!好啊!我们倪家,居然出了一位旷世奇才!”
倪进见事情败露,索性犟声顶嘴:“火是您让我放的,我没料到那个酒鬼死都不肯走,这件事要怪,只怪您为了销毁遁山画谱,太不择手段!”
倪老没想过他会当面冲撞,怔了怔,低头盯着倪进的眼睛,直盯到他心虚地错开双目为止。
“看来,你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让你去放那一把火。”老人凄然一笑,自嘲般:“也对,我居然忘记将那段往事讲与你听,也怪不得你不明白。”
炎绫似乎知道倪老说的是什么,眼睛微微阖上,长长睫毛簌簌遮住瞳仁,倒显得有些情绪感伤。
倪老叹息着:“念在我们祖孙一场,今天,我就将祖先往事讲给你听。你可要听好,这只怕是你最后一次跪在倪家的土地上,听倪家的祖训……”
一听这话,傻子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倪进浑身一软,瘫在地上,竟是一点力气都施不出来,更别说反口了。
晨曦透过窗射入诺大的厅房,映着巍然百年的宽厚横梁,像是将百年历史重新照亮。沧桑的声音响起,带着两位少年重回百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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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倪家还是沿海镇内赫赫有名的书画世家,家中藏画无数,都是历朝古画,可说是价值连城。可惜国关失守,沿海镇被日军侵据,覆巢之下无完卵,数日之后,倪家被日军抄家。”
“在这之前,倪家人已经得知风声,将一部分古画及最重要的遁山画谱转移。但日军行动迅速,竟没能来得及将所有古画转走。剩下的倪家人在倪家老宅里,被日军团团围住。”
“那场浩劫,令倪家剩余藏画被日军抢掠一空,不知他们从何处得来的消息,竟向倪老太爷逼问遁山画谱的下落,并宣称,若老太爷不说,每过一顷刻,便杀一人。”
倪老退后半步,坐下竹椅,右手紧握住扶手上的搭脑,手上青筋虬结。“那天,我的祖父也是这样,坐在堂屋正中。”
倪老的祖父对日军摆摆手,凛然却仍笑着,道:“各位若撤出倪宅,倒可考虑。”
反正也不担心使诈,日军便撤出倪家大门,仍是在四周将其围得飞蝇无入。谁知等了半日,也不见来人招供,日军不耐烦,便再次闯入。
倪老顿了顿话头,向倪进发问:“你猜,里面发生了什么?”
倪进听得有些入神,浑然忘记方才一切,只想知道倪家人到底怎样遭遇,于是赶忙好奇追问:“发生了什么?”
倪老将眼神投向虚空,似乎望见了与虚空同样遥远的过去。
那是镇上最大的惨案,当天,倪家人一百二十六口,在倪家老宅里,在日军重重包围之下,集体自杀。男的自刎,女的投井。日军虽以残酷著称于世,那一日却也被震慑入骨。当日军内全体斋戒沐浴,为倪家英灵上香,冷酷如斯,竟将倪家诸人的尸骨都一一下了葬。
至于传说中的遁山画谱,便从这些紧闭的口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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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老收回望向虚空的目光,落在呆呆跪立的倪进身上,表情中无尽伤恸,竟让明亮的厅房为之一黯。
“现在你该知道,你对倪娅所作所为,并非你被逐出倪家门的真正原因,而是……那瓶药的来由,你心知肚明。”
古老的村镇,不可能有那么高级的药种,倪进能弄到手的原因,除了与人交换,还会有什么可能?
倪家人并不是没见过血腥,但却决不能容忍叛徒。
倪老站起身,大力一挥衣袖,返身背对倪进,喝道:
“滚!”
倪进咬咬牙,满脸愧色,更是羞愤,撑起身子爬起来,向炎绫投去一个恨至极点的眼神,返身冲了出去。
炎绫哪里有看过这人一眼,垂着的眼帘微微张开,缓缓向倪老说:“既然如此,倪老是答应用我的方法解决遁山画谱的事了?”
倪老背对着她,只是摆了摆手。炎绫会意,也不再说话,轻轻推出厅房,掩上房门。
老人家反常的背影不是没有引起注意,只是她这个人近乎全能,缺陷只一点:劝慰无能。不去打扰,已经是她能想到唯一能做的事了。
回过头,见到倪小远在黄村长怀里窝着,颤颤发抖,像是清晨里畏冷的猫崽。
幸好,你没有哭。炎绫心忖:不然,又要怎么转移话题才好?
白色的天际传来轰隆隆的鸣声。有个小黑点正在由小变大。院子里的人仰头望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大声尖叫:
“是铁鸟!”
铁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