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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没好日子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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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隆冬。
飞雪如絮,冷风如刀,地上的积雪怕不有三尺深。
景玉将最后一件拧干的衣物放进木盆里。
大雪天,连小孩撒出的尿都要变成冰,放衣物的木盆已冻得像块石头,竟比平时更重了些。
她的手比盆更凉。
这是一双白皙而柔软的手,十指纤细如葱根,指甲修剪得圆润,指腹一点莹白,仿若生香。
无论是谁看见这只手,都不得不承认,是一双很好看的手。
这样的手应提笔、应抚琴、应执棋,而现在这双又白又嫩的素手却已变得又红又肿,像是劈了十几年的柴,烧了十几年的火。
一阵冷风吹过,景玉咳嗽几声,咳嗽声很小,很快淹没在呜咽的风中。
她藏在斗篷帽下的脸,本来是又白又瘦,现在却已被风刮得通红。
将所有衣物洗完,拧干净,放进盆里,她正准备起身,忽然“砰”的一声,木盆忽地飞出去一丈远,刚洗干净的衣服撒在三尺深的雪地上,西一件,东一件。
“你这个倒霉鬼,害人精,王八蛋,只要本公主尚在宫中,绝没有你好果子吃!”
踢翻木盆的是一名华服少女。
她穿着厚实的冬裙,身披一件绣红梅纹的鹤裘大氅,手中抱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镂空鎏金暖手炉。
衣裙是上乘料子,裁剪得合身,绣脚精致。
她藏在帽里的小脸也通红。
少女的脸天生爱红,脸红也分很多种,最常见的是两种,第一种是为情郎而红,第二种因愤怒而红。
这里没有情郎,只有仇人,那么新城公主的脸,理所应当就是第二种红。
此刻,她一双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怒视着眼前沉默寡言的少女,似乎连眼里的雪也要燃起来。
景玉并不说话,只是垂下眼睫,转身扶起木盆,将散落的衣服一件一件拾起,再一件一件放进盆里。
新城跑过来,又是“砰”的一声,将木盆踢飞,景玉又走过去捡,新城再踢,景玉再捡,新城再踢,景玉再捡……
两个人明明是在无声的吵架,此刻看来,又忽然像是小朋友再玩蹴鞠,踢毽子,你来我往。
良久,新城已觉身上开始发热,似踢累了,停下来喘气。
景玉默默地扶起木盆,将散落的衣物一件一件放进盆里。
一点透明的雪花落在她纤长而浓密的睫毛上,她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就没有生气,也没有伤心,很专心地捡起地上的衣物。
她这么个专心法,简直不像是在捡衣物,更像是个将军在研究作战计划。
有时,两个人吵架,拼的不是谁的嗓门大,而是谁更有耐心,更能沉住气。
新城本来一肚子火,现在竟有些泄气了——无论她怎么骂她,怎么教训她,她既不说话,也不还手,简直就像个任人摆弄的布娃娃。
就算她想吵架,面对这么样一个人,也吵不起来的。当她一个叽叽喳喳骂个不停时,她反而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所以,她气呼呼地走了。
※
黑夜,未至黑夜,空中又落起了雪。
寒气在廊檐下来回打转,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檐下六角流苏宫灯被冷风逼得瑟瑟发抖,光影明灭不定。
景玉独自来到禁苑。
按照宫规,犯事的皇家子弟,都囚禁于此。
其实这里本该是个马棚,但当今圣上不爱骑射爱酒色,马棚里莫说好马,连根马毛都没有,是以便将此地改做禁苑。
废太子容植便囚禁在此处。
小屋简陋,窗户是用麻布糊的,还破了几个洞,冷风呜呜咽咽往里钻,连个炭盆都没有,仿佛让人身处冰窖之中。
屋中只有一张榻、一桌、一椅,一盏孤灯,一个人。
一个俊秀的青年坐在桌前,守着一盏孤灯。
他着一身比纸稍厚一些的囚服,但发髻却梳得光滑,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虽是个狼狈的囚犯,但你从他身上却瞧不出一丝狼狈。
既然输了,至少要输得好看些。赢了,他不会喝酒吃肉庆祝,输了,他也不会痛哭流涕。
他这个人优点之一就是能接受。不管是好事、坏事、幸运事、倒霉事,他都接受。
事情已经发生,并且没有回旋的余地,不接受又能怎么样?
他的心态好看,模样生得也好看。
入鬓的长眉,狭长的凤眸,形状好看的唇。
尤其是那一双深邃的眸子,瞳孔像两颗浸在寒泉里的星子。
见过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很好看的人。
昏黄的光线映在他的脸上,又被高挺的鼻梁分割,半边脸便隐在阴影中,恰似灿灿夕阳染白玉。
他就那么坐着,背脊依旧挺直,面色平静,瞧不出丝毫慌乱的情绪,即便他三日后就要被流放蛮荒。
屋内甚至比屋外更冷。
天空像被打翻的墨砚染了个透,空中落下星星点点的雪沫子,像细沙子般磨脸。
门外守着几名高大威猛的带刀侍卫。
景玉在两丈远处停下,只能瞧见窗子里露出点点微弱的灯光,因窗棂用麻布糊,她甚至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
她身上也穿着单薄的衣服,纵然她已努力放松身体,这样的寒冬却还是让她忍不住微微发抖。
“大晚上不睡觉,来这里干什么?”忽然,一只宽大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守卫。
不管是天牢也好,禁苑也好,只要是有犯人的地方,就有守卫。
拍她肩膀的是一个长满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景玉认得他。
此人乃羽林军的将军,杨开泰。
他盯着景玉看了好几眼,才认出眼前这个消瘦、落魄的少女原来是景尚书的小孙女,未来的太子妃。
但这都是半年前的事了。
曾经在朝廷里举足轻重的尚书大人已经变成了乱臣贼子,命丧断头台;曾经高高在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已被贬为庶人,此刻的境地,连他都不如。
起码他还能在大雪天坐在烧得旺盛的炭盆旁,吃着烤羊肉,喝着热酒。
而太子只能坐在这连狗都不愿意多呆的破房子里。
有时命运就是如此魔幻,谁也没法子预料以后的事。
“杨大人,我想见阿植一面,劳烦您通融一下,可以么?”
少女仰头看着他,眼中虽含着一起乞求,话语里却没有一丝求人的意思,更像是向他提要求。
杨开泰见她发白的脸,颤抖的身子有些可怜,缓了脸色,“姑娘不是不晓得里头关的是什么人,莫说见一面,一眼都看不得,你还是快回去吧!”
景玉再三请求,赖着不走,杨开泰这才板下脸,对着皇帝寝宫拱了拱手,道:
“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不得探望,还望姑娘莫要令本将为难才是。”
见景玉还是站着不动,他的手也移进刀柄,冷冷道:
“若是姑娘定要让本将为难,本将也只好为难姑娘了。”
他自知自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是以从不和女人讲理,和女人讲理,就是和自己不讲理。
“那可否劳烦大人送一件衣物进去,拜托大人了。”
景玉取下搭在手腕上的羊毛斗篷,双手递给他,眼里腾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像一只受伤的小狗。
黄展鸿有些不耐了,握紧刀柄:“难道姑娘现在还晓得里头关的是什么人?”
景玉还是道:“劳烦大人通融一下……”
黄展鸿板着脸,语气比风还冷:
“本将也很想帮姑娘,但君命不可违,本将通融了姑娘,若是上头追究起来,谁来通融本将?本将和姑娘无亲无故,为何要冒这个风险?”
景玉再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走了。
三日后,容植被流放蛮荒。
景玉天不亮便在皇宫侧门侯着,足足等上一个时辰,才见一队披甲带刀的人影从风雪中走来。
彼时,他身上穿的依然是那一身单薄的囚服,一头乌黑的发以一根木簪高束,再无别的装饰。
他盘腿坐在囚车里,背脊依旧挺拔,深邃而平静的眼神注视着远方,他的眼里也落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昔日他被立为太子时,父皇便对他说,他是未来的储君,而储君的脸面,就是皇室乃至整个大梁的脸面。
从那一日起,他便严格修正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人前,他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沉稳寡言的太子殿下。他绝不能露出一丝少年人该有的情绪。
很久很久之后,伺候过他的宫仆已经头发花白,回忆起戾太子,他感慨道:“伺候太子十多年,从不见他笑过,哭过。”
“阿植——”
囚车由远及近,转眼便到眼前,景玉冲了出去,可惜双脚已被动麻,一个站脚不稳,直直摔在雪地上,护送囚车的侍卫被惊了一惊,刀拔出半截,才看清是个粗布麻衣的姑娘。
“闲杂人等速速退让!”
其中一名长马脸,鹰钩鼻的侍卫厉声喝斥。
景玉仰头看,透过钢精打造的铁栏看向容植,容植透过铁栏,目光落在墙隅处积雪的梅花瓣上,不曾看她一眼。
“阿植哥哥……”
景玉挣扎着爬起来,距离囚车一丈远时,被两名侍卫架刀拦住,喝斥她远离。
忽然,容植唤了那名鹰钩鼻侍卫,侍卫收刀,大步走去。
回来时,将一块月牙形羊脂白玉佩教给景玉,指尖触碰玉佩,尚有余温。
“这是什么意思?”
此玉佩乃两人定情信物,两块玉佩合在一起,便如圆月,意为圆圆满满。
她的手僵在空中,呆呆地看着容植,眼角酸胀。
容植始终不曾看她一眼,好像眼前根本没有她这样一个人。
他为什么不看她?是不愿意看,还是因为不敢看?
不愿意看,是否因为已对她心灰意冷?不敢看,是否因为太爱她?
怕看了一眼,他再也承受不住。他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她开心喜乐,也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看不得她伤心哭泣。
既然爱她,为何又要将玉佩还给她?这样岂不让她更伤心?陷入情网的恋人总会有许许多多的想法,情爱并不复杂,复杂的是心。
一切快乐、烦恼,皆由心而起,也由心而灭。
“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和我断绝关系吗?阿植?”嗓音也微微颤抖,尾音含着几分细细的哭腔。
“我们奉命护送犯人上路,若耽搁了时辰,你担待得起?快些让开,否则莫怪我们不客气了!”
另一名高颧骨、三角眼的侍卫不耐烦道。
“你最好闭上你的嘴。”
容植终于开口,语气很轻,却冷,轻飘飘的一个字,落在别人耳机就是惊雷。
侍卫已经垂首闭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他虽已不是太子,但容植还是容植,即便穿着囚服,他的气场、他的威严,他的人格,并没有因此减弱分毫。
一个人身上特有的品质,和他的身份绝无多大关系,只和他自己的经历、人格有关。
就算今日是上刑场,就算前方有一万支箭等着他,他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鹰钩鼻的侍卫倒是客气些,劝道:“该上路了,还望姑娘莫要为难我们。”
容植看了她一眼,转瞬又移开。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轻轻地说了句:“风很冷,快些回去吧。”
他这句话轻似叹息,却夹杂许多情绪。
他很少会在行为上表露自己的感情,除了对面对景玉时。
一个人,就算再喜怒不形于色,也还是会在爱人面前表现出真实的自己。
如果他在爱人面前都不能做真实的自己,还能在谁的面前做真实的自己呢?
也许有人会说父母。
但莫忘了,世上不是所有家庭都一样和睦,也不是所有父母和子女都能坦诚相待的。
有时,父母甚至还没有他人了解子女。
囚车已启程。
鹰钩鼻侍卫将景玉架到一旁,不顾她的挣扎,催促道:“快走!”
囚车已从身前过。
景玉瞪圆了眼,挣开侍卫冲向囚车,跟在车尾后的侍卫拔出弯刀。
弯刀乃精钢打造,十几斤重,锋利的刀尖削铁如泥,刀一出鞘,竟比寒风更冷,哪怕是擦边而过,肉也会被削掉一块。
景玉竟然不管不顾往前冲。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一定会冲,不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就算你把她架在她脖子上,放火烧她屁股,她也绝不做。
侍卫本想吓唬她,哪料到她竟敢真的找死,恐闹出人命,忙收刀入鞘,横手去拦她。
“求你们了,让我过去,我就和他一句话,就一句话……”侍卫像没有心的石头人一般,无动于衷。
景玉向后退了一步,他们本以为她放弃了,不曾想她一个箭步冲过来,速度之快,之狠,两名侍卫竟然被撞得向后退了一步,混乱之间,鹰钩鼻侍卫伸手用力一推,景玉飞了出去,倒在三尺深的雪地上。
眼见囚车渐行渐远,巨大的悲伤和强烈的不安如这越下越大的雪,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已感觉不到冷,爬起来,冲过去,被推到,再爬起来,冲过去,再被推到,拦住她的两名侍卫却如山一般,任她横冲直撞,他们自岿然不动。
囚车转出朱红色的门,只留下两行车轱辘印。
直到再也听不见车轮碾过枯枝的声音,两名侍卫才离去。
两人前脚刚走,景玉便冲到门外,放眼望去,四周一片白茫茫,哪里还有人的踪迹?
啪嗒,啪嗒。
温热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珠子般簌簌而落,少女终于蹲在地上,捂着脸痛哭起来。
朱红色的宫门沉重而冰冷,出了这道门,便是天涯海角。
此去经年,山高路远,再无相逢。
景玉几乎忍不住跳了起来。
再无相逢?不,绝不,就算囚禁深宫又如何?流放蛮荒之地又如何?只要她活着,哪怕他身在刀山火海,她也一定会找到他!
※
回到掖庭时,天色已暗下。
冬日昼短夜长,黑夜本就来得格外早。
她在门外蹲了许久,雪花落在她的发上、肩上,直到大雪险些将她淹没,她才记起来该去何处。
她身上凉得可怕,几乎已感觉不到温度。
檐下六角罩纱宫灯被寒风逼得瑟瑟发抖,像一个被恶霸逼到角落的可怜少女。
她上了台阶,推开门,砰的一声,一股凉意浸透全身。
木盆倒在地上,从井里打出来的冷水从头顶浇下,顺着耳朵、脸颊、脖子淌到鞋袜里。
屋里燃着炭盆,众宫娥有的梳头发,有的扫地,有的叠衣服,眼睛却齐刷刷看着她,只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做手中的事。
她们都受过良好的训练。
在这波谲云诡的宫中,若与自己无关,最好少说、少管、少听,如此,也许才能活得长些,命好一点的会熬到出宫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