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古言
现言
纯爱
衍生
无CP+
百合
完结
分类
排行
全本
包月
免费
中短篇
APP
反馈
书名
作者
高级搜索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他坚信看到的不一定代表真实,听到的不一定就已发生。这些最简单的道理常常会让他想宽慰自己的心灵。
四季流转,时空变换,寂寞那样的心态却并不因所处所遇的改变而消失,相反更加深刻的折磨进身心。
他开始喜欢晒太阳,什么声音也没有。其实他是感觉有声音的,他闭着眼睛的世界里,有很远很远时代的声音,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有一脸和煦的笑容,有两双温暖的手,却谁也没有牵他走。
他就一个人眯着眼睛在午后打盹,梦里来梦里去,有人陪着的时候讲,没人陪着的时候也讲。他就慢慢的讲着故事,偶尔停下来,一双眼睛精神神的盯着前方,别人其实什么也没看到,但是他就看到了,他怔怔地瞪着,手脚颤抖,他说,“景源,你回来了啊”,眼角就一行泪滚下来,划过干燥皮肤的面庞,无甚美感可言,却总是让别人看着难受,是了,他们都想到了自己老了之后。
手里大段大段的时间就裁剪开来,露出一个漆黑的世界……
于清涟托着腮想念家乡湖边的梅花树,想到入了神来,身后的珠帘叮叮当当响起,进来一个青年。穿着藏青色大衣,围着条米色方格围巾,头戴一顶绅士帽,看到回头的他欣然一笑。并不多说,坐在房里的太师椅上,随手翻起八仙桌上的书籍起来。
“今个没有堂会么?”姚景源随口问道。
他笑笑,拍拍衣摆下的灰尘,施施然走到青年对面坐下。抬手翻了两个茶杯,倒上茶水。
“今儿让清荣他们去试试场。我也过了好年龄,也该让他们去台前练练了。”
你无法用什么蹩脚的词来形容他的声音,清亮中带着一丝魅惑。
姚景源接过茶,“你才多大,倒说起这些丧气话来。你的名号,清荣他们再唱个十年也闯不出来。”
清涟笑笑,“你说的过分了。”转头望向窗下桌几上花瓶里新摘的梅花,离了树的梅花,水再好也养不出寒风里的凄美来。
景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喜欢梅花明儿个让人从府里摘些来。”
“没有,我只是看着这梅花想起我故乡来。”清涟道。
景源转头望着清涟,“想回去我陪你。”
清涟抬头,对上一双清明的双目,“那里早没了人,回去做甚。”
淡淡一句,没有牵念无所期待,谁都知道那些永不存在的东西,再去奢望也是徒然。之于家乡,之于情感。
“我记得我第一次看见你,是陈家老太太贺寿的堂会。那日你唱的是《状元媒》,可还记得?”
清涟点头,“想来倒是有些年头了。不过我倒未曾见你。”
景源笑道,“你自然不会认出我来,那时候我还是跟着母亲去的。你一亮相尽是喝彩。”
清涟掩口笑了,“是了,那时候前台是坐着几位公子哥,只不知道哪个是你了。”
景源忙道,“我那日穿的是藏青马褂!”
清涟看他模样,哈哈笑起来,“这都多少年了,谁还记得!”
景源点头,“不过我自打那次见了你,就再没忘过。”
清涟仍是笑,目光遇上景源,笑的更是灿烂。当下起身,清清嗓子,看着景源唱起来,
“自那日与六郎阵前相见,行不安坐不宁情态缠绵。在潼台被贼擒性命好险,乱军中多亏他救我回还。
这桩事闷得我柔肠百转,不知道他与我是否一般。”
景源高喝一声“好”,清涟哈哈笑了,端起水边笑边喝,“不成,这嗓子远没从前亮了。”
景源拉起清涟的手,低声道,“我母亲下个月头的过寿,你知道她就爱听你的戏。”
清涟点头,“我定会去的。”
景源道,“那就这么定了”
三月说着说着就来了,腊梅照旧开的满枝头,隔着院子就能闻到那股子清香。姚府里热热闹闹满地是人,却也不见杂乱。
“母亲,景源恭贺您五十大寿!”
“快起来,哪来这么多规矩。”景源起身站到母亲身旁,笑嘻嘻。
“今个请的可是于老板?”老太太端坐着,一旁的小丫头忙着给打理鬓发。
“请的正是他。”
“正经点样,我知道你喜欢于老板,素日里听听戏倒也罢了,成天见的往他那院子里跑又作甚,再可人他也是男人,哪里和你有什么区别?我们不比旁人小族,你自己也注意点,没得落了话头让那些下三滥嚼。”
景源青着张脸应道,“我明白了。”
老太太见他不高兴,忙另道,“今个李家公子也来,你多陪陪,他李家与你父亲生意上也有些往来,不能轻慢了。
景源奇道,“李家少爷?”
老太太笑道,“就是那年送去什么坚的外国读书的那个。”
景源噗哧笑道,“那叫美利坚!”
老太太道,“我哪里知道是什么!云烟,我这边戴个簪子看看……”
景源告了事,就出去了。
院子里下人们忙着搭台子运行头,荣喜班的几个也帮着指挥。景源抓着个孩子问道,“你们于老板呢?”
那孩子穿着身破旧棉袄,流下来的鼻涕冻成了胶,凝在鼻孔下看得景源一阵难受, “于老板许是要晚些时辰到呢。”
景源摆摆手让他走,便一个人在院子里随意逛逛。
戏台子搭上了,鼓也敲起了,台子下坐了好些人,老太太身边坐了好些姑娘丫鬟的,还有些世家的太太奶奶们。景源也就只得坐到后排了。
清涟还在后台置着行头,景源想去看看,却碍着身边坐着李家的少爷,李少堂。
唱着的是荣喜班几个新人,一出《西游记》演的是如火如荼。台下的喝好一阵,景源也看的不禁乐起来。倒是这李少堂面无表情的坐着,一脸的不解。
景源道,“李兄是游学回来的,不爱看戏也是自然。”
李少堂干笑两声,“确实不明白这吵吵闹闹的演得是什么。”
景源未答话,接着看戏。李少堂看周围满是尽兴的脸,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眼睛也无意撇上了台。
台上一阵锣鼓,一身斜穿蟒、上了重靠的于清涟上了台来。右手水袖,左手抱一面号令旗,一张清秀面庞勾的颇显女将风采。站定身,亮开了嗓子唱来,“大炮三声如雷震,擐绣甲跨征鞍整顿乾坤。辕门外层层甲士列成阵,虎帐前片片鱼鳞耀眼明…..”下面禁不住满堂喝彩,吆喝声鼓掌声此起彼伏。
李少堂本来飘忽的眼瞬间盯住了台上那一抹身影,耳边传来那清亮嗓子的西皮唱腔,一时有些诧异。再转头看一旁的姚景源,眼睛如胶般凝望那台上的人。大家似乎都忘了周身,尽被穆桂英带进了戏里。
谁都知道天金楼里最于贵的位子是常年包给姚家少爷姚景源的,只是不知道又是哪家不知数的公子哥,让管家带了票子来订那包间。抬出的是李府少爷李少堂的名号。天于楼的掌柜也茫然了,这都是城里大户,如何惹得起?
这天姚景源正闲逛到天金楼,恰听里头争吵。带着人便进去瞧了瞧。却见那天于楼的刘掌柜正与一人吵着。见姚景源进来,忙住了话头。
景源问道何事争吵,那刘掌柜侄女正在姚府当丫头,自然见着景源不得巴结几声,忙把事情原委道出。
景源冷哼一声,“这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的理儿吧?”
那李家的下人陪笑道,“姚少爷说的是,只是这我们小少爷差的事,不给个交代小的回去不好回话。”
景源起身,拍拍衣服,冷声道,“你们小少爷刚回来不懂我们这规矩也罢了,你还不明白么?刘老,这开门进的都是客,我也不难为你,只一条,我姚景源的东西,想要也得自给儿看清自给儿份量!”
天气一天天的回暖,于清涟房里暖脚的脚盆却还仍未撤去。手里捂着个烧煤炭的手炉,穿着厚厚的棉衣还夹着马甲,虽冷却还是拿着枝钢笔在书书写写。
“于老板!”
清涟回头,正看到也一身棉衣的李少堂正站在房外唤他。
清涟放下钢笔,抱着手炉迎他进屋。李少堂笑道,“这手炉还暖和罢?”
清涟点头,“我一进冬儿就手脚寒凉,往年也不大备这些。多谢费心了。”
李少堂温和笑笑,指了指自己手里拎着的琴箱,“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开箱取琴。
于清涟惊奇看着李少堂手里的西洋乐器,和他见过的锣鼓不同,这东西周身泛着柔滑,惊讶道,“这个,是不是叫梵婀铃?”
李少堂奇怪问道,“怎么会叫这么个名呢?英文念violin,按这个音译过来该是叫外欧林。”
清涟不好意思,“原来是这么说,”复又小心问道,“我摸摸可以么?”
李少堂笑着拉起他的手指,放在琴面上。清涟抚摸了几下,赞道,“好光滑的面儿。”
李少堂拿出琴弦,站在清涟面前摆好姿势,振振有词道,“下面一曲《梁祝》送给我亲爱的清涟。”
于清涟脸红了起来,看着李少堂架着琴,缓缓的拉起琴弦来。
音乐悠扬,这是不同于中国丝竹的缠绵。听琴的人身在其中,拉琴的人也醉进了梁祝的故事里,亦或是这一瞬间他们的世界。
“那一抹凭空的春绿,润色了江南满腔的孤冬。那一枝莫名的梅花,洗染了故土悠久的迷茫。”少堂负着双手,望着远方朦胧在一片水色间的石桥,低低吟诵着。
清涟坐在一棵梅花树下的石头上,捏着张写满字的纸,跟着轻轻念起来, “我失措在这水光山色中,那载着回去的扁舟飘去了哪里,……”
少堂俯身抬起清涟的脸,那一双凌波闪耀的眼,和那两瓣薄唇,如水墨画般清灵的面容,吸引着他探索。
温润的唇相印,头顶是至春不落的梅花,一缕缕香,飘进了四月清冷的春风里。
春归大地,绿遍河山。清涟并不常开场亮嗓了,外头传着好些风言风语,有说他和姚景源的,又有说他和李少堂的。形容不堪,清涟听闻了也只是苦笑。台上他是风光的角儿,下了台还不是人人厌弃的下九流。本就没有地位来申诉,申诉了又有谁来听?
景源喝了好些酒,搂住清涟,“你怎的有清减了?”
清涟不说话,景源心下不舒服。
城里那些下三滥嚼的舌头他又如何没有耳闻。景源道,“你这是怎么了?我就不比李少堂能让你顺心么?”
清涟抬头,景源一张熟识了三年的脸,依稀未改,还是那剑眉朗目,喝了些酒的脸泛着红,死死盯着他看。一时又想起李少堂那一脸温厚笑容,如沐春风。
两人的脸恍惚起来,清涟有点无措。情这一字,要如何堪破?人生在世,又有多少情能分与他人?
景源死死瞪住清涟,抱着他腰的手愈发用力,眼睛红了起来。这一个风华绝艳的人,又怎舍得摧残?只求一心换一心,可也不能如愿。
景源埋脸进清涟身处,不甘不愿尽化作恨力,死死扣住清涟一如救命浮草。喉咙深处禁不住哽咽,“清涟,清涟,清涟……”
清涟抬手抱住景源,满腔话语偏寻不着一个字来诉,非不愿全心以付,只恨自己朝秦暮楚,无能专情。
“父亲!您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的相爱是自由?我送你去读书,不是让你学这些回来教训我这个老子!”
“我和清涟是......”
“啪”的一声脆响,少堂跪在地上,那一掌红印消散不去。
“于清涟是个什么东西?他是下九流的戏子,是谁有钱谁就能抱的下三滥!”
“您懂什么!”少堂直直瞪着他的父亲,“京剧是艺术,不是你们说的下九流!”
“艺术?”李父冷笑,“我的好儿子,你睁眼看看罢,日本人就要打进来了,仗一打你还谈什么艺术?于清涟那种人,押玩可以,岂能当真?!姚景源有家业给他去败,我们家可没有!来人,去给少爷收拾行李,定明儿下午的船票!”
少堂跪在地上,拖着他父亲的裤子,眼泪直流。清涟那一张脸,越发模糊。他,终究不是姚景源,他只是李少堂,他不能放任自己去爱清涟。爱又如何,现实终究太过残忍。他能陪着清涟多久,他能给清涟什么,他不敢去想,他怕那些折磨他的现实和基督教条要动摇他对清涟的深情。
清涟怔怔的望着渐渐驶远的客船,天空阴沉,似要下雨了。手里攥着一张信纸,此情此景都成了日后深夜梦回常常记忆起的一幕。
何为爱,哪是情?是景源近乎霸道的经年厮守,还是少堂温情细语的心灵相通?是景源狠狠的占有,还是少堂柔软的亲吻?是景源专注听他唱戏的意重,还是少堂凝望他念诗的情深?
滴滴答答下起雨来,落进了涛涛江水就什么都没有了。清涟茫然的一颗心如这灰蒙天气。手里那一张信纸也被打湿了,清涟看着被雨水晕开的墨迹,笑着撕成了碎片,抛进江中。
转身离去,一脸的水,辨不得是雨,是泪。
“那一抹凭空的春绿,润色了江南满腔的孤冬。
那一枝莫名的梅花,洗染了故土悠久的迷茫。
你可记得,是谁的手,抚过这遥远而来的悲怆?
你可看得,是谁的泪,落尽这流淌不息的残梦?
我失措在这水光山色中,那载着回去的扁舟飘去了哪里,
那撒落凡间无尽光明的圆月,你隐在云朵之中,
可是怕我孤独一人,思念远不可及的家乡,
和那飞逝若梦的年华。”
这一年的春天就这么的,在迎春还未开尽的时候悄悄而去了。
于清涟是夏天生的,这年算来该是他二十二岁了。姚景源是准备着给他好好的贺寿的,清涟却推着不要。那些酒宴他最是怕的,从前是不得不低着头卖笑陪贵人,现在性子淡了,自然更不愿。
景源最后是带着清涟回了苏州,清涟的故乡。此时,北平的局势已经开始紧张了。上海在一片歌舞升平的虚荣下,人们各自疯狂。
苏州的乡下,一片废墟景象。景源的车开不进那坑坑洼洼的土路,两人只得小心在泥泞的土路上走着。沿着记忆的路到了一个栅栏围着的土房外,清涟站了身,只是探看,并不往里走。一个小孩子正蹲在栏脚下玩泥巴,清涟走过去问道,“你家大人呢?”
那孩子抬起头,穿的是打了补丁的小褂子,身材瘦小,一双眼睛倒是水灵灵,“姆妈去田里了。”
清涟抬手摸摸那孩子的头发,又望着那矮小的房子出了会神,这才往来的路走。景源早听他说过,这间老房子现下是给了他唯一的远房姐姐住。都道近乡情更怯,知他是不愿见亲人,心里也难过,跟上步子,搂上清涟的肩。清涟回头,扯出个勉强的笑。看的景源愈发心疼。
他们来的时候并未带家侍,现下乡下也不多人,空了许多民居,给了些钱,两人住着。清涟十几年如一日的是要早起吊嗓的,等他吊完嗓,景源也起来了。清涟再下厨做点白粥之类,景源不会烧农家的火,只能在一旁干站着看清涟一个人又是烧干柴,又是熬粥。
吃完早饭,清涟就着院子里的井水洗洗两人的衣服。景源挽着腿脚一桶桶的从井里打水。两人的衣服晒在不大的院子里,初夏的阳光正正好,吹到晚上也就干透了。
下午或者在院子里支个桌两人下下棋,或者景源看书,清涟练字,村里倒反不是常去的。清涟不愿,景源自然不会勉强。这样的日子,平淡而真实。景源看着面前晾衣服的清涟,一身粗布,却也掩不住清秀的面庞,他看的痴了,一下子就想着如若两人以后就在这里,一直过下去该是多么称心。
可惜,平静在这个世道似乎是痴人说梦。即使是在乡下这么偏僻的村子,每天也总能听到些关于打仗,关于局势的闲谈。街坊邻居起先也只是当说谁家闺女嫁了人谁家姑嫂打架一样的说这些,后来慢慢的,大家的脸都愁了起来,说上两句就有轰隆隆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于是抬起头看到那些村里人一辈子没看过的大鸟飞过。孩子们即使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从大人们严峻的神色和话语里知道,是要打仗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村子一下子紧张起来。家家开始收拾着行李,其实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是想着在村子里肯定是不安全的。
清涟照旧在屋里练练字,吊吊嗓,仿佛局势并不与他相关。景源倒开始紧张起来,陪着清涟看书也不再专心。
这一日,天阴沉下着雨。久不响起的木门传来咚咚的响声。景源起身,拿起靠在墙上的油纸伞,撑着走过院子,隔着门缝往外看了看,原来是负责给村里送信的老张头。
于是吱嘎一声开了院门,老张头头顶着蓑笠,他对这个传说是大上海来的少爷一向敬畏,堆着笑道,“姚少爷,这电报是早上拍过来的。”景源忙接过,展开看。
“沪危,家难,速归!”
景源匆匆合上电报,向老张头问道,“外头局势怎样?”
老张头道,“大家一窝蜂的说要打仗要打仗,哪里还分的清什么!倒是听说上海近些天外来船渡查的极紧,好些想逃去上海避难的人都进不去!”
景源点头,眉头深锁。向老张头道了谢,匆忙合上院门,上了木闸,跑进屋里道,“清涟,快收拾收拾,我们这就去渡口回上海!”
清涟看他着急模样,忙道,“你快缓缓,我来收拾就是了。”
景源哪里坐的安分,他只道上海一时没有危险,哪里知道局势非他所愿,一面担心家中母亲,一面又是担心自己和清涟能否回的去上海。
这边正收拾着,院门又咚咚响起来。景源忙又去开门。门外站着那日看到的小孩,算来该是清涟的外甥。那孩子浑身泥水,也不撑伞,看到景源,抹一把脸上的水,说道,“舅舅呢?”
景源心里正忙着回上海的事着急,现下一看着这孩子自然觉得碍手碍脚,糊口道,“你舅舅不在。”
可巧刚说完,屋子里清涟便在喊他。那孩子眼睛一亮,推开景源奔进屋,看到清涟也不管一身泥水,跪下就拉着清涟的裤腿,哭道,“舅舅,你快去看看姆妈吧!”清涟被推的一时缓不过神来,随口道,“怎么了?”
那孩子哭的嗓子更大了,“姆妈生病好像、好像要死了!”
这下清涟听清楚了,忙拉起孩子要往外走。景源也拉住他,“你现在还顾那些做什么?我们早一点出发就早一点到上海!”
清涟哪里听的进去,他只想着要去看他的姐姐,那个他现在所剩的唯一的亲人。屋外雨突然哗哗的大了起来,像是要跟他们作对一样,头顶轰隆隆的声音又自远而近的传来。
景源看清涟的模样,也知道他现在听不进自己的话。只得把手里的伞给了清涟,自己一把抱起那孩子,两人锁了门匆匆往那日的小破房走去。
一路雨水哗哗不停,泥泞的土路更是深一脚浅一脚。清涟走的急,好几次差点滑到。景源手里抱着那半大不大的孩子,还要顾着时不时拉一把清涟,一点点路走的满身是汗。一路上遇到两三家背着行李拉着孩子往村口走的人家,看到这三个匆匆往村子里赶的人,很是惊讶,好心地就嚷,“说着要打到苏州来啦,姚少爷还不快点回上海!”
景源匆匆点头作应,急急跟着清涟走着。
终于到了栅栏边,清涟一把推开形同虚设的栅栏,奔进屋子。只见床上躺着一个瘦的不成女人,那女人转过头看了眼清涟,张着口要说什么,清涟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握住她的手,颤着声叫了声,“姐”,那女人手指抖了一下,竟是去了。
孩子扑到女人身上,哭喊着摇他姆妈。清涟愣愣的还握着她的手,看那孩子疯狂的模样,禁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景源看这光景,心里也甚是难过。也知道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走前拉起清涟,“节哀顺变吧。清涟,我们还要快点赶回上海去。”
清涟只是摇头不听,景源着急,大声说道,“她死了便是死了,我们总还得活吧?清涟,快跟我回去罢!”
清涟一把甩开景源,冷冷的说道,“你回吧,我不走。”
景源急道,“说什么疯话?!”
清涟看着景源,清冷的脸上没有表情,“你回上海吧,我在这里办丧。”
景源吼道,“你疯了!你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日本人就要打到苏州了!你看到那些飞机了,一个弹子下来,这整个村子就没了!快清醒清醒,跟我回去吧!”
说着往外拖清涟,清涟平日里看着清瘦,此时倒是力气不小,挣脱景源,冷笑道“上海?那里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你回去看母亲看亲人,我回上海做什么?!她是我的姐姐,我为她办丧不可以么?是了,是要打仗了,仗一打,我这种人还有什么用?人人都想着逃命,谁还会来花钱听戏?!”
景源从未见清涟如此语气,道,“你不还有我么?”
清涟抬头,呵呵冷笑,“你?姚景源?你能护我陪我一辈子么?”
“你....你把我当什么?”景源沉声。
“当什么?当恩客,当贵人,当靠山,当.......”
还未说完,脸上早挨了狠狠的一巴掌。景源瞪着清涟,什么也没说,转身推门离去。
那孩子见他们如此吵闹,吓的眼泪挂在眼眶里却不敢号哭。清涟跪下来抱住孩子,忍不住哭了起来。那孩子见他哭也哭起来。声音越发响亮,在这阴雨朦朦的村深处显得更加诡异悲凉。
于是时光如梭,在这混乱的世道,没人再去听戏,没人再去赏花,没人再去舞墨。她断七的那天,清涟带着他的外甥,他给他换名于敬业,唤业儿,去了她的坟头。最后磕了个头,清涟拉着业儿往村口走。
苏州并没有如先前说的打起仗来。只是城里也掩盖不住的萧条。去上海的船却越发难坐,上海现在是块宝地,依仗有外国公馆的撑腰,人人都想往那里去,仗说不定哪天就打起来,人们总觉得上海才是南方最安全的地儿。
所幸的是渡口一位管事的,先前曾在上海听过清涟的戏,认得清涟。清涟于是又陪了好些笑,终于带着业儿上了船。
而上海也并不如想象中的安定祥和,到处能看到浑身散发狐臭味的蓝眼睛黄头发的西洋人,也有好些撇着两缕小胡子低头哈腰的日本人。歌舞升平的大上海,嚣张着的也只是那些达官贵人,老百姓各自缩在弄堂里,期盼着不要打仗平平安安的过下去。
清涟回去了从前的戏班,才知道现在戏班子萧条冷落的不成样子。走的走散的散,剩下些青黄不接的孩子们,咿呀咿呀唱着,功夫不到火候,自然不吸引人。清涟叹着气也离开了戏班。卖了从前的院子,当了好些从前贵人们送的好东西,折了现钱从当铺出来的时候,清涟突然茫然失措起来。他摸着口袋里的钱票,却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要怎么办。
最后他把业儿送去了从前认识的一个医馆做学徒,自己也茫茫然的找着生计。有时候他走在路上,会看到熟悉的车,他就特别心慌,怕从车窗里看到景源的脸,而越怕就越容易看到。
那天他路过大上海歌舞厅的时候,就看到一身西式服装的景源,搂着一个穿着旗袍的时尚女郎出来。清涟急忙躲进旁边黄包车后边去。却又张望着看景源。景源并不曾看到他,搂着那女子坐进了黑色的车里。那车清涟也认识,只是现在坐在景源身旁的不再是他了。汽车哗的从他身边开过去,溅了他一身的水。上海前天晚上刚下过雨,路面不好的地方有点积水。
清涟用袖子擦擦被溅脏了的衣服和脸,还有手里拎着的布袋子。转身往家走,天又开始滴滴答答的下雨。清涟躬着点腰护着手里的布袋子,往家在的弄堂里跑过去。回到家的时候,看着自己满头满脸的水,也辨不清是水还是泪。业儿早做好了饭等他,他没胃口,于是拿着布袋子回房换了衣服,坐下掏出好几本账本,工工整整的开始誊抄。他就靠这个活勉强维持着生计。当铺换来的些钱,还剩了的些些都存着,他私心想以后等世道太平了,送业儿读个书,许就不会像他这般了。
而战乱就那么突然的来临。平地一声雷,打破了大上海泡沫已久的虚荣繁华。局势一天天混乱,人们心里想着,上海不会也失陷吧?一面又自我安慰不会的不会的,大上海又怎么会失陷。
清涟又开始了带着业儿逃亡奔波的行程。这一年很快就过去了。谁家院子里还开着红梅,却谁也没有那闲功夫去看了。
人们四处逃亡,上海待不下去就去苏州,苏州待不下去就去镇江,镇江待不下去就去更远的地方。离乡背井、拖儿带女。清涟成了这上千上万逃亡百姓里的一名。
时间很快又划入冬天。大雪纷飞的傍晚,清涟裹着旧棉袄,小心在街道上走着。业儿着了凉咳嗽了几天,他要去买点药回来。傍晚的路上没有什么人,转过一个巷子,清涟进了家老中医的店。西药虽好,到底太贵,不是他们能吃的起的。拎着药包穿巷子往回走的时候,远远看到巷子中依墙坐着个人,一身烂棉袄,比清涟身上的还破。清涟路过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吓了一跳。
那乞丐模样的男人,污垢着一张脸,一身破旧不堪的棉袄,外头套了件不知是哪里捡来的马褂,棉絮都露了出来,脏兮兮的很是让人恶心。脚上穿着双单鞋,左脚的鞋还磨坏了,一截脚拇指露在外头,冻的发肿。头发散乱着,遮盖了半个脸。再看那手,生了冻疮肿的通红,紧紧握着支竹竿,浑身哆嗦着。
乞丐见有人站着看他,抬起头,也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清涟蹲下身,“景.....景源?”连声音都颤抖了。
那人吱唔着,终于点了下头。清涟怔怔的看着他,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把景源搀回屋,给他擦洗包伤口,换了一盆又一盆脏水,才终于慢慢看清楚景源的模样。
他再没有当年的意气风发了,脸颊瘦的都凹了进去,只有那眼睛还是当年的眼睛。清涟忍不住哭起来。这几年他遇到再苦再累的事都挺着过,却再这一刻抱着景源哭的不成样子。
景源抬手摩挲着清涟的背,自己也落下许多泪来。
景源的家,早在刚开始打仗的时候就被他那喜欢赌的大哥败光了。后来更是一年不如一年。死的死,散的散。从前的世家亲戚,在这世道也只能各顾各,哪里还会伸手?他又落了病,久经波折流落到这里来。所幸被清涟遇到,否则只怕挨不过这个冬天。
只是景源的病拖的太久。每到夜寒之时又浑身骨头疼,闹的三个人谁都睡不着。清涟又去买点最便宜的药材熬点药给他喝。到底没有什么大用处。
景源躺着,看那光景却是一天不如一天。清涟瘦的更像个骨架了。却每日没有怨言的服侍景源。这日该是洗澡时候了,业儿不知跑去外头哪里。清涟就着木盆,打了点水,在屋子里脱了衣服擦洗起来。
景源身体不大能动,只转个头看清涟。清涟一身的排骨,早前也做个苦力背背货,身上伤疤未退,再不见当年的清嫩。清涟转头看到景源的目光,笑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继续擦洗。
景源张口要说话,口里却干,说了几个字,轻的听不明白。清涟凑过去听。
景源却不说话了,摇着个手抚上清涟的脸,干枯的手指无力的摩挲着。
清涟眼睛忍不住泛起了泪,回头半个身子轻轻伏在景源胸前,回握着他的手,扯出一个笑来。这一笑,倒生生把眼泪落了下来。一滴滴落在景源脸上、胸前,无声无息。
景源也淡淡笑了笑,张着嘴说,“我走了......去..去美国找....李少堂.....”
清涟红着眼睛,只看着景源,泪水里恍惚看到当年他陪着自己看梅花的风景。那年他英俊财贵,那年他清秀隽雅。那年没有离开,没有战乱,没有流离,没有失所,没有悲痛,只有他霸道却专情的一声“清涟”。
清涟低头,唇轻轻落在景源的唇上。干枯的四瓣唇,轻轻相扣。
如若一个亲吻,能换回消散了再回不来的美好光景,该多好。
景源到底没有撑过四月。他走的那天,指着清涟找他当时带来的一个破罐子。清涟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景源看着他打开那个已经看不出是烟罐的铁盒子,拿出一张泛了黄的纸。清涟疑惑的打开,那上头竟是李少堂在美国的地址。
景源看着清涟,想笑,嘴咧到一半咧不开,泪倒先沿着面庞流了下来。未张开笑的唇终于停止了颤动。眼睛留着泪,半睁不合。
清涟缓缓抚上他的眼,合了起来。屋子外头四月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却怎么都觉得冷。
*结尾一
九月菊花遍开的时节,清涟带着业儿登上了去美国的船。
一月雪花飘散的时节,清涟经过多次辗转,终于踏上了美国的土地。
三月梅花未尽的时节,清涟找到了李少堂在美国的公墓。
美国鲜少见谁家种着那香进骨子里的梅花。于是闻不到那香,于是就仿佛那些年的人和事,是梦一样。醒过来才知道只有自己。说着要陪他的人,都像梦里梅花一样,散了散了。
那日天好,业儿带着自己的女朋友,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去看他。业儿扶他坐进轮椅,说那个叫珍妮的姑娘要送他一个礼物。
他被业儿小心推进厅外,外头是美国人家家都有的小花园。珍妮站在院子中央,不羞涩的朝他来了个屈膝礼,亮开嗓子唱,
“自那日与六郎阵前相见,行不安坐不宁情态缠绵。在潼台被贼擒性命好险,乱军中多亏他救我回还。
这桩事闷得我柔肠百转,不知道他与我是否一般。”
美国人说中文说的绕口,发音极不标准,珍妮却唱的极为用心。生生把清涟的眼泪唱了出来。
他于是也跟着小哼起来,唱着唱着就好像那日自己还站在景源面前,跟他说着两人第一次见面的事。唱着唱着他就睡过去了,嘴角是笑,好像正做着什么美丽的梦,再不曾醒来。
美国的秋天,阳光淡淡的洒落在他的身上。宁静安详。
而那大段大段裁开的时光,于是又纷纷阖上。
*结尾二
江南的清明时节总是朦朦胧胧的飘着雨,合着人们缅怀故人的心情,越发显得悲凉。
西山上孤零零的一座坟头,坟上开满了绿草。墓碑斜插在土地里,看起来已经有了好些年头了。
远远一个年轻人撑伞搀着位老人,向这边走来。
走近了,老人缓缓蹲下身,伸手摩挲着淋在雨水里的墓碑,手指一点点描画着碑上刻着的名字。
“景源......我来看你了......”
雨还在纷纷扬扬飘着,老人扶着墓碑坐了下来,倚着墓碑絮絮叨叨的说话。那年轻人从随身带的袋子里拿出折好了的纸银,拿着火柴点了。
“景源,我昨天梦到少堂了。.......他还是当年的模样,一点都没变。
他跟我说,说他要走了。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要去天堂了。”
老人看着面前纸银熔化在火里,抬手抹了抹眼睛,“他问我,为什么不去美国找他。我说我不能离开你......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老人好像说累了,他依着墓碑,闭上了眼睛。
“舅舅......”那年轻人小声唤他。
他微微睁开眼,“你先下山吧,我给他唱两段。”
年轻人知道这是每年都要唱的,没有说什么,自己收拾了东西走的远远的。
雨没有停的迹象,打湿了他的肩头。他撑着伞,孤单的坐着,唱起那一段来,“自那日与六郎阵前相见,行不安坐不宁情态缠绵。在潼台被贼擒性命好险,乱军中多亏他救我回还。
这桩事闷得我柔肠百转,不知道他与我......”
他陡然就唱出了哭腔,哽咽着唱不下去,老泪纵横。
“景源啊,你一个人寂寞吧,我总梦见你这么说,你说你想见我了。我也总惦记你,怕你在那边一个人过的不好......”
傍晚时分,雨慢慢停了下来。天还是阴沉,这片西山宁静在清明的暮色里。
年轻人轻轻走近老人,“舅舅。”
老人阖着眼睛,靠在墓碑上,好像正沉沉的睡着。
他又唤了两声,老人依旧没应。
他颤抖着探出指头,试探着老人的鼻息......
蓦的收回了指头,仰起的脸上两行清泪。
转眼又是一年清明。
城边的西山上,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座坟。
两座坟紧紧依靠,长满了新草和野花。
这也是以前用其他ID发过的文,现在都用这个ID收录下啦。
文章的背景,大概大家能看懂了,也算是《夜奔》的同人吧。
本来只有结局一,后来某位同学强烈要求再来一个,那就写了第二个结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下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看书评
回收藏
首页
[灌溉营养液]
昵称: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你的月石:
0
块 消耗
2
块月石
【月石说明】
内容: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