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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庄生梦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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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浮白的眼睛眯着,看起来已经困倦不堪。握着书卷的手半天都没有动一下。
每月十五按规矩,各房是要和当家的一起吃一顿团圆饭的。苏楚生这天叫桃香传话来,让叫各房的太太少爷去北院候着。苏家虽是世代制香。却也少不得请个先生专门教几个少爷些子史经注。魏夕淮在江南一带也小有名气,早些年就中过秀才。他却无意官场,也就没有继续再考取什么功名。只依靠给人题字作画,赚些钱财维生。苏家请他也有数年,平时这个时候就在书房里传道解惑。虽然离家宴的时候还早,三个少爷倒有两个少爷不在。大少爷苏行止一大早就出门收帐去了。苏安向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魏夕淮魏先生面前,就剩下一个昏昏欲睡的苏二少爷。
魏夕淮早已停口不讲。只是饶有兴趣的注视着苏浮白缓缓向桌子倒去。
他突然大喝一声:“庄生梦蝶!你却梦见什么!”
苏浮白猛地坐直,将书胡乱翻了几页,以示自己神智清醒。魏夕淮笑着按住他乱翻的手:“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
苏浮白说:“先生好大胆,浮白这就去官府告你一状,关你个七八十年。”
魏夕淮说:“我却怕你睡个七八十年。罢了。我教你这几年,收的你们苏家的钱也够请一个好状师。”
书算是教不下去了。苏浮白拿出前几天练的字给魏夕淮看,魏夕淮一张张看下去。苏浮白的小楷整齐俊秀。却见一张草书用的纸是“随意坊”出的硬宣。纸质略滑,带的苏浮白微微有些收不住笔。却有了几分龙飞凤舞,笔意骄狂之感。只见纸上写:
“空山有佛,逝水含沙。静不知夕朝,有空门一扇。
无知无解,无尘无土。他一梦黄梁,此日尚余半。”
魏夕淮微微点头:“这几句诗不成诗,文不成文,却有点意思。只是俗人却写了偈语,小子变成了老头。虽然写的躲躲藏藏含含糊糊,却也写出来四个字:‘度日如年’啊。”
苏浮白神情微动。也不答话,只把冰凉的手指尖悄悄收进袖子里去。
魏夕淮看看他。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半响。叹一口气。
苏二公子,执念太深,已经劝无可劝。
苏浮白听了他叹气,却如无事人一般。只对了他粲然一笑。那一瞬间魏夕淮回想起五六年前,在窗外见到那个心事重重的少年。在满屋子小孩子的嬉笑打闹声中,独自发呆,直到见了他进屋,才也是这样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来。
魏夕淮说:“我送你一个字罢。你若听我的,就……就没有那些苦楚了。”
他站起身来,他虽已近中年,也只穿了件朴素简单的长衫,却自有满腹诗书让他如深潭静水。他一手执了毛笔,饱蘸了浓墨。向苏浮白伸出另一只手来。苏浮白犹豫一下,将自己的手交到那温热修长的手掌中。他闭上眼睛。感觉着笔尖在自己的手掌中,划出一道冰凉的痕迹。
魏夕淮的字向来讲究沉,稳,温,和。苏浮白却慢慢随着笔尖移动,一股怒气直冲心头。
“不!”他脱口而出。
字还没写完,他就想把手抽回去。可还是被魏夕淮拽的动弹不得。让他写完了这一个字。
苏浮白摊开右手。一个温和的“放”字在他手中躺着。
苏浮白盯着那个字:“魏先生到是什么都看的开,什么都知道的最清楚明白,一个字就能普度众生!真是让人醍醐灌顶,当头棒喝。”
他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手狠狠擦掉那个字,字成了一团暧昧的墨迹。
苏浮白盯着魏夕淮:“我也送你一个字罢。”向魏夕淮一伸手。魏夕淮见他眉眼之间含怨,脸色也是发青发白,那颗红痣更是红的鲜艳欲滴。犹如凝在脸上的一滴血。心神渐渐慌乱,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却是一个小小的“乖”字。
苏浮白脸上怨气不见,只剩下一脸的波澜不兴。
“魏先生,你对苏家的人来说,不过是个外人罢了。凡事还是乖一点好。就算做人再没有心眼,单纯天真,也还是别有什么就说什么。”
魏夕淮心痛如刀搅。他在这几个孩子里。是最喜欢这个苏浮白。在课业传授上,也最是留心关照,苏浮白也经常来找他喝酒聊天。两人早成忘年之交。只是这两年苏浮白年纪见长,心思却越发的深重。魏夕淮不喜他的心机凌厉。总是故意去说破。苏浮白却与他渐渐疏离了。魏夕淮也只得装着不曾发觉,今天却被那句“此日尚余半”中的疲惫厌世之情震动。还是忍不住去规劝几句。没想到昔日把酒言欢,言笑晏晏的好友,却早就长出一身的刺来。碰都碰不得了。
他却不知道,苏浮白心中也大是波澜起伏,不能自己。从昨夜开始,他就不能控制心中的郁闷与厌烦。他来见魏夕淮,就是贪恋他静如止水的心境。没想到他却送他一个放字。他什么都记得。这些年来却如无事人一般。却还是被这人一下子看穿。他自然狼狈不堪。朋友太过聪明,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苏浮白忍了又忍。却还是忍不住又说:“你到是放的干净!”瞪了失魂落魄的魏夕淮一眼,拂袖而去。
魏夕淮自然忘不了苏红袖。
他曾为了小红袖做了句:“红袖不知墨色深,画猫不成反类虎。”来笑她在他的课上嚷着要画猫,却不小心抹了一脸的墨。十四五岁的少女,已经颇有姿色。一举一动都勾人眼睛,却还是犹如顽童一般,又狡猾又天真。只是这狡猾这天真只在魏夕淮和几个哥哥面前才表露出来,在父母面前却是乖顺的可以。红袖的母亲是苏老爷子明媒正娶回来的太太。整个江淮都知道,制香的苏家是有皇上的御笔亲书镇宅的,制出来的香,都是一等一的好香。那是要直接用雪白的骏马,一路飞奔着送到那遥远的京都去的。皇帝只有闻了苏家的香,才会神清气爽,安神好睡。苏家在江淮安都的香坊,只有拿着高官贵族的帖子去拜见,才会请你进去,用难以置信的价钱买一块香料。回去洗手焚香,偷偷做一个燃一株香那么长时间的皇帝。因此这个在苏家一直高高在上的女人,也有了几分做娘娘的气势。她对人说不上是严苛,但也是轻易不会给好脸色看的。他在苏家日子也算久,也见过几次这位苏大奶奶,居然一次也没有见到她对红袖笑。红袖见苏老爷子也见的极少。她说起他们来,也总是极小声极小声的,仿佛要是要把一个秘密说出来,声音总是低到尘埃里去。可是几个哥哥都对她很疼爱,特别是苏浮白。一得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一定要拉着红袖的手,往里面塞几个糖点心,或者几本小画书。
有一天,魏夕淮讲诗经讲的兴起,讲到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眇兮。”被苏安苦苦追问怎么才叫:“巧笑倩兮,美目眇兮”。他抓耳挠腮想不住来,猛然看见苏红袖笑盈盈的坐在窗下,在太阳底下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来,心一动,指着她呆呆的说:“就是她这个样子。”顿时满堂哄笑。苏红袖羞的耳根通红。魏夕淮无地自容地很。好多天没有敢去直视她的眼睛。
十几天后,苏红袖突然暴毙身亡。因为苏家举办丧事,魏夕淮有整整一个月时间没有来苏几家教课。那一眼,竟是永诀。
魏夕淮记得苏红袖的忌日,似乎就是今日。他烦躁的推开窗子向外望去,只见苏府北院的天空上隐隐都是红光,一片吉庆喜悦之相。死了的人只是死了的人罢了,活着的人还要想办法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