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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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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悠听了只低垂着头表示出少女的羞涩,而弘时却目光停滞地注视着她翘起的辫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翌日一早,何清便踏着悠哉欣然入府来,却仗着王爷嫡福晋皆不在,与那些下人谈得更是欢畅,只有红芳总是怒眼瞪他,总叫他收敛一些,可这男人是天生的性子一般,怎么收也收不住,红芳早就察觉,这个人非同小可,他虽读圣贤书,却不爱干“圣贤事”,只视其为“草芥”,而对于教书育人,他似乎也只能与那白花花的银子挂上钩,但他又花钱如流水,丝毫不矫饰,显得大气得很。可越是这样的人,红芳觉得越是不可靠。
何清面目和善,象是个老实人,但是他喜欢露出一排很坚硬的牙齿,闪着犀利的白光,总让人觉得很胆寒,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很不羁的人,受到了王爷的青睐。
雍亲王为何清设置了一处新房,就安置在离王府不远的小街上,是一个很小的四合院,共有六间屋舍,何清带着自己的家眷很早就住了进去,日日赶早到王府里教书。何清的正妻王氏,娘家在朝中较有威信,只可惜是汉人子弟,王氏一族是吃香却不讨好。何清年轻时一表人才,但这妻子却不是接绣球娶来的,而是一次奇妙的相遇。
何清本在一本正经地诵读朱熹的理学篇,弘时听得昏昏沉沉,见他打瞌睡,便轻咳了一声停了下来,弘时连忙红着脸从桌上将头抬了起来,站起来鞠了躬道,“请先生见谅。”
“何必拘小节?”何清笑着示意他坐下来,“三阿哥不想听了?”
“我......”弘时确实是听不下去了,却又不知如何回答。何清何等聪明,一看他的眼色便知道这孩子不想学了,便语重心长地叹了声气道,“三阿哥学课开始太晚,幼时也不爱多读书,王爷一直很担心,三阿哥也需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啊。”
弘时只垂着头轻眨了眨眼,不肯言语,“三阿哥是不爱说话,与他人也不怎么样接触,何清自小却是个散乱的性子,爱与孩子们到处戏耍,所以如今老大不小了却还收不了心性,三阿哥这样孤僻处事,也不错啊。”
何清故意带着讽刺轻佻地说道,还一边翘起眉头观察弘时的变化,弘时听了只微微颤抖了一下,手中的毛笔“哒”地一声掉了下去,在白花花的宣纸上映了一个诺大的黑点。
何清知道这孩子就算有再多的心事也不会轻易与人说,但却由此暗自下决心要改变这一切,他心里想的事,也是别人不知道的。
“既然三阿哥学的够多了,也乏了,不若给三阿哥讲些鄙人的趣事吧?”何清笑着走到他跟前,弘时点了点头他便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小声在他耳边耳语,“三阿哥可知我内人长什么模样?”
弘时听他这么问一时觉得很诧异,心里暗自想这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嘴上却轻轻道,“不知道。”
“在下内人身量窈窕,风姿绰约,长发细细,腰杆纤纤,步调轻盈,举止文弱,容貌秀丽端庄,言语文静小巧,手指如若根葱,两肩宛似玉糕。”
何清就象背诵诗文一般说得琅琅上口,弘时听得目光呆滞,真有如此绝美的女子?
“三阿哥若想一见,何某却是无妨的。”何清又带着笑出现在弘时空洞的目光前,弘时轻弯起嘴角表示不需要,“这般绝美的女子,先生真是何其幸也!”
何清却突然“哼”了一声,神色又正经了起来,“这女人性子却不好,整日里管东管西,却是让人不省心的货色。日日爱打摔瓶碗并且以此为乐,而且见不得那些歌女名优,若是在路上碰见怕是要动粗的,开口便是一些不入耳的污秽言语,叫人听不下去,算是个妒妇。”
“那何先生怎么能容忍这样不守妇道的女子?不如休了她。”弘时镇定地看着何清的额头,看着他说得正“激烈”。
何清苦着脸道,“休了倒还省事,这女子却是休不得。”
弘时奇道,“为何休不得?你堂堂七尺男儿,这种市井妇孺,不要也罢!”说着说着便站了起来,很是激动。
何清叹声气道,“唉,三阿哥却是不了解当时的情意啊。何某与那女人初次见面是在满树的桃花始盛开的时节,何某一日漫步于那桃树下,却见那漫花飞舞处,有一容貌姣好的姑娘。”
“容貌姣好?却不是天仙,就是狐狸。”弘时立刻断言。
“三阿哥且先听何某说完。何某见那姑娘目光停留,便是心神具散,决心上前与她寒暄一句,却见那姑娘头也回地转身走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小丫鬟。当时何某便猜出她是王先诺的千金。”
“王先诺是何许人?”弘时轻笑道,“那姑娘怎样了?
何清道,“何某本本是以为相见无望,却见一蓝帕子就那样轻飘飘地飞了过来,何某便好奇地拾了起来,上面绣了一对鸳鸯。”说完,看见弘时正聚精会神地听他接着往下讲。
“何某便猜测这是那姑娘所持物,便将袖口撕了下来,叫身边的家仆交付于那姑娘。”
“为何要交付袖口?”弘时问道,何清没有回答,“却听那姑娘对家仆道,‘既是公子不小心掉的东西,便还与他吧,免得日后公子又跑来说小女欠了他什么。’”
“那姑娘怎么会这样说?若是她不钟情于你,又怎么会来一飞帕?怕是她狠心装的吧。”弘时努力揣测道。
何清知道弘时听入了迷,便舔了舔嘴唇继续道,“何某听了心里是一惊,定是家仆见那姑娘不收帕子,便推说是何某不小心掉在这儿的。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何某与那姑娘在晚上又再会了,还是那桃树底下,俩人心有戚戚,便谈婚嫁。”
“你那狠心的妻子就是这位面容姣好的姑娘?”
“正是。”
......
弘时却只是沉默不语,早没有先前的“激烈论调”。
“古今婚事,自是难说,谈及婚嫁之事,少有风月之情哪,只道何某与那姑娘成亲后,日子起初过得还好,后来何某在私塾教书,她便在家相夫教子,只是好景不常,何某与她的长子早些去了。”
“原来是这样......”弘时轻张嘴看着何清,何清只抿了抿薄唇道,“如今她虽变得不如我意,却是抛弃不得,昔日那桃树下的情谊,记忆尤新。”
他眼角好象真的含着泪望着窗外发呆,弘时却也与他一样望着窗外......
“奴婢给三阿哥请安,给何先生请安。”
却听见一响亮的女声响了起来,二人立刻回了神,都有些气恼得看着来人,来人正是红芳。
“晚照?”弘时诧异地看着她手里空无一物,却只神带怒气注视着何清,何清却也变了方才的模样,嘴角翘起回视着她。
“哟?三阿哥这么快就给这丫头换了一名儿?”何清笑着侧头看着弘时,弘时着笑着点点头。红芳听了却觉得有股莫名的感觉充斥着脑袋,有侮辱,有蔑视,还有愤怒。
“何先生,方才奴婢在外头都听见了。”红芳却镇定了神色,低着头道。
弘时听了轻拍了下桌子朝她喝道,“你敢偷听?还如此大胆?”
“奴婢只是听见何先生一些无关正事的话,三阿哥请何先生来本是好好读书的,王爷若是知道了,是定要罚的。”红芳仍旧不肯放松。
何清听了只轻哼了一声朝她道,“姑娘书没读过,却把三阿哥看得紧哪,这是你一个小丫头该管的事儿吗?主子的事儿你多有打探,三阿哥只道你是他恩人不与你多计较,只是这礼法在王府里总是要讲的,要遵循的,你多有不顾礼法的举措,早就该罚!如今却还与三阿哥对峙,怕是再不能容你了。”
红芳听了这话心里的弦“咯嘣”一声象是断了一样,知道这何清定是真恼了,否则不会说这话,却还是不愿意认错。
弘时见红芳的膝头正微微打颤,便觉得于心不忍,朝何清瞪了一眼,示意红芳先起来。
“晚照,你以后只消管我的起居饮食,其他的你一概都别管。”
“红芳姐姐倒是说说,那何先生都与三爷说了些什么?”春香那小妮子一边刷着碗盘一边朝一旁正刷桶的红芳问道。红芳只歪斜着脑袋低声道,“日后你别叫我红芳姐姐了,叫我晚照姐姐吧。”
“这是怎么回事儿?”春香奇道,放下手中的碗盘,带着一股浓重的油烟味走到红芳面前,盯着红芳沾有污水的鬓角。
“三阿哥给奴婢改了名儿,自然是该随三阿哥的意思变了。”红芳却是头也不抬地继续刷木桶,春香打趣道,“姐姐莫不是又管着了三阿哥?”
“奴婢是三阿哥的人,自然该管着的。”
“可你不也终究是自称奴婢吗?与春香没什么不同。”春香虽然是轻笑着说这话,语气里却带有些须复杂的意思。
红芳这才抬眼盯着她看,春香吸了吸鼻子,马上别过脸去,“不是春香提醒姐姐你,姐姐总是这样自大啊,也不好,虽然春香年纪还小不怎么懂事儿,这些道理却是比姐姐要明白一些。”
“哼,你这小蹄子,根本是狗屁不懂一个!”虽然知道那丫头是有口无心,说话不经考虑,却还是甩下木桶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春香却是不以为然地将碗盘洗刷完,抹了抹衣衫便端着盆子进了李氏的屋子。
“奴婢给福晋请安。”春香故意省了个“侧”字,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量起李氏轻闭着的眼睛,李氏只轻“恩”一声,头往里间屋子努了努,“三阿哥在里头,你去叫了他起来,快些洗漱了。”
春香连忙迈着碎步走进了里间,三阿哥正在小寐。
“三,爷。”春香象个小孩子一样轻手轻脚地抚摩着弘时细嫩的手背,应该算是挠痒痒了,她知道弘时怕痒,就算这样轻微的感觉他也能察觉到。
弘时微微皱了皱眉头,翻了身醒了来,见是春香正给自己打水洗漱,便仍躺在床上看着她忙前忙后,行动极其娴熟......
“春香,红芳呢?”弘时怕她不知道晚照是谁,便仍是称红芳。
春香想了想道,“方才奴婢在小厨房里刷碗时,她正在旁边刷木桶,好象是气了一样,还把奴婢给说了一顿,后来便一直不见她了。”
弘时听了叹了声气,“唉,是我让她受气了。”
“那有什么?三爷,春香若是受了爷的气,便不会如她那般矫作,分明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奴才。”春香还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说话仍是不带一丝客气。弘时知道她是有样学样,有话就说的性子,便只抬头看了她一眼,“我比你还小些,却比你懂得多多了。”
“主子自然是该懂得多的。”春香不好意思地捂住了嘴,端起热水就朝床上的弘时走来。
“红芳既然比我们都大,就算是麽麽一样的人物,你自然是该有礼一些。”弘时一边慢慢爬起,一边道。
春香却只噘起小嘴,打起了小报告,“红芳姐姐怕不是这样想奴婢的,奴婢虽然年岁比她小,却还有家里人,年纪大了也是该出去的,王爷把奴婢给了三爷,三爷就该以奴婢为重不是?况且红芳姐姐本是伺候李福晋的,为何又总来管奴婢的事儿?如今奴婢能为三爷做的全被她给抢走了,奴婢没事儿做,月奉便也被那狠心的管家剥削了好几层,奴婢心里苦得很。”
弘时听了哭笑不得,只歪着脑袋笑她,“你这小丫头,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你年纪是不小了,却还是这样孩子气。”
春香本想说“您比奴婢还小”,却终于是没说出来。
俗话说“隔墙有耳”,春香一番有口无心的话却是传到了李福晋耳朵里,甚是难听。
一日等到春香回了耳房,却觉得自己的桌上少了几件东西,便气得大叫了起来,直朝隔壁红芳的耳房拍门,红芳带着睡眼开了门,见春香正扭曲着面容怒瞪着自己。
“才过多少天,你便又要造反?”红芳见她脸上还有泪痕,便知道她又受了哪个主子的气。
春香却将手里捏着的一盒劣质胭脂扔到她面前,气道,“看看你做的好事儿!”
红芳却是眯缝着眼睛看了看那胭脂,笑道,“这算什么好事儿?你那胭脂是在我这儿。”
“你!”春香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承认了,更是怒从中来,就要抓起她散乱的头发往外拽,却见红芳往屋里退了一步,避了开来,朝她轻蔑地瞥了一眼。
“你这小贱人,还真当自己是什么货色?”红芳却是变了一副模样,“啪”地一下春香的小脸颊上便多了一道潮红的掌印。
“呜......”还没开始,春香便招架不住捂着脸轻哼了出来,眼角使劲地逼泪。
红芳看了更是气,“小贱人,想爬到我头上去?说些话也不用心好好想想,你才伺候主子多久了?小小年纪便不学好,光找些不三不四的混蛋说三道四。你这小蹄子怕是早就该管教一番了,快叫雨珠玫玫都来看看,你这不安分守己的东西!”说完便还想扇上一巴掌,被雨珠玫玫二人给劝了下来。
“你可知错了?”红芳气才消了一半,一边拍着胸脯,一边顺气。
春香见她与往日完全不一样,好似变了个人,便知道这红芳是个厉害的角色,自己终究是争不过来,便连忙将头低下,唯唯诺诺道,“春香自是会听姐姐的话,日后再也不敢猖狂了。”
“哼,你也知道你这几日好些猖狂!”红芳瞪了她一样,开始一件一件数落她的罪过,“你这小丫头以前算是小看你了,心里不知都装着些什么东西,全打着坏主意!”
何清笑着道,“听说三阿哥的侍女如今越来越张扬了啊。”说完便别有深味了看了一旁的红芳一眼,红芳急得手抖了一抖。
弘时轻咳了一声,继续写字。
“以前算是小看你了,晚照姑娘。”何清特地将“晚照”二字叫得特别重,“不过千万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该清楚。”
“您觉得奴婢心里可有数?”红芳没有看着他。
“自然有数得很。”然后便甩袖离开。
“你们这些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个个是不叫人安宁,也叫你们尝尝厉害。”红芳冲他清瘦的背影啐了一口,便忿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