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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春归春去何处知 且向燕子坞中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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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方才抬起头来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像是有两颗冷冷的星子从豫亲王脸上扫过。豫亲王这才定睛去看她。不过绾着南朝待字闺中女儿的燕尾髻,娇娇俏俏的。上面簪着一支梅英采胜簪,细细碎碎的红珊瑚和米粒般的紫金珠穿成流苏密密的垂下来,落在耳边。其余却没有别的,只在耳上戴了一对小小的红色宝石镶成梅花形状的坠子,沙沙地打着衣领。她身上着的不过是纯净的白色,上面暗绣着疏疏落落的木槿花,倒像是被月光浸着一般泛出柔和的光泽。那女子盈盈站起身来,腰上结的的八宝璎珞,珊瑚环佩俱沙沙的响了起来。她一手扶着胸口,指尖一颗嵌黄晶石寒蝉微微摇颤着翅膀,一手轻轻放下手中遮面的白纨扇子,杏色的流苏垂在乌色的小靠桌上,仿佛逶迤的藤。
“……守元……见过王爷。”她眉目一转,唇边漫起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豫亲王心中像是有一双小手扯着一般,微微地抽搐了一下,却平肃着面容说道:“公主不必如此多礼。”
守元公主只是点点头,并不曾多言语。
骆姬起身将上首的位置让与豫亲王,自己福了一福,绕过一架六合牡丹同春的玳瑁紫檀屏风往后堂去了。豫亲王落座之后,目光却停在守元的脸上。
“你,脸色怎么这样白?”豫亲王道。
守元低着头,一言不发。
豫亲王心中只觉得一阵烦乱,眉心微微蹙着:“若是住的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尽管与我说便是。”
迩来堂内静静地,焚着白檀香,清心寡欲的响起袅袅从鎏金紫铜金猊的大香炉中飘出来,烟气笼在冷浸浸的青金石地面上,结成了滑腻腻的水珠,只让人觉得越发烦闷。
甫一会儿,侍女端着插上来。见着堂内两人默默无语,不由地也放缓了步子,心里紧张起来。豫亲王只静静地瞧着守元接过茶,浓浓的烟气扑在她脸上,几乎叫人看不清她的模样。他忽然想起自己十六七岁时,随着使臣到南朝的时候,她的面容就像三四月的桃花一般,明媚的仿佛染了春水,叫人不敢逼视,一见便深深地记在心底。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自小时候便是当作皇子来教养的,心气品性都是极高傲的,随着自己的哥哥出去朝堂。一举一动都是天家骨肉的傲气。只是,那时候他和她一道在南朝的宫中玩耍过,才觉得原来他和她一般只是个孩子。即使在怎么成熟,心已不可能一夕就长大。南朝的上林苑广植海棠,梅花,桃花,樱花,藤花,到了春天就是一片花海,仿佛仙境一般。豫亲王小时候随着大人们南征北战,多是在北方,从未见过如此的春色。忽然间,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掉了,那些花瓣随着风轻轻地飞舞着,就像南朝宫娥们粉色广袖的纱衫,无意间抚在自己脸上。花香浓郁,如梦如幻一般。守元不过十一二岁,一身翠绿欲滴的衫子,手中捧着大束的兰花,黄黄白白的,站在上林苑的花瓣雨中对他嫣然一笑……
此身此景,也不可能再现。
豫亲王胸中不由地发滞,却笑着说道:“这是今年蜀中新贡的‘青城针碧’,皇宫之中也不过是两三篓罢了,你尝尝?”
守元侧着头,望着他,那双眸子冷浸浸的,似乎并没有在听他说话。她浅啜了口茶,忽而扶着胸口却咳嗽起来。豫亲王微微一怔,却见守元的唇边忽然留下了一缕殷红的血。
“……韫如……”豫亲王急忙唤道,一把扶住在位子上摇摇欲坠的守元,鲜血流入上好的哥窑白瓷中,那本来纯翠的青城针碧却变成了鲜艳诡异的红色。血从她的之间流下,点点滴滴淋漓在白色的衣襟上,像雪地里绽开的一朵朵红梅。
“韫如……”豫亲王只觉得她的双肩孱弱瘦削,就如同秋天里已经发脆的树叶,似乎轻轻一触就能将她捏碎。守元还强撑着睁开眼,望着豫亲王,怯怯地问道:“……王爷……叫我?”如墨的发丝散落下来,梅英采胜的簪子从发端滑落,铬着豫亲王的手背。他却没有任何我感觉,只觉得臂弯中的那人轻飘飘的,呵一口气就能飞去一般。
“来人!快叫大夫!”豫亲王大声唤道,紧紧地抱住怀中守元。
她仰着头,望着他,眼前却只看到他少年时候的模样,细细地发丝贴着脸颊,唇边的血黏在豫亲王的白色团龙衣裳上。
守元在他怀中挣了挣,却觉得那双手越发紧了。她眼中漾出一丝泪光,含泪问道:“逊?我是在做梦吧……”
豫亲王胸中一热,只觉得什么都顾不上了:“别说话,大夫马上会来……我叫人进宫,我叫人找最好的太医。”
守元望着他甜甜地笑了,心中一松,阖上了眼睛。
骆姬从排箫馆内堂出来,只觉得一阵疲倦。她本来身子也不好,却领着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安顿好守元公主。到得外堂,却见豫亲王依然是一脸愠色地坐在那里。刚刚从宫里请来了专为后宫太妃瞧病的太医院左药监王亦琨,还是豫亲王亲自打马到了宫中请旨,连带着御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周稳也来了。
“王爷,也累了这些时日了。歇歇吧,这里有我。”骆姬轻轻地拍了拍他。
豫亲王道:“阿翁走了吗?”
骆姬点点头:“阿翁脸色不太好。今上也很震怒。公主本是皇家贵胄,短短这些时日,才从驿馆到了新邸,却病成这样。”
“狗仗人势的奴才!”豫亲王冷笑了一声,“皇兄是不知道,这宫里的奴才到得府外是多么嚣张。”
骆姬只静静立着,她从未见过豫亲王脸上出现过这样的神色。她的心中,豫亲王便是那雍都侧帽风流的王爷,待字闺中时,便曾听说皇帝的六子是天家最毁誉参半的皇子,自小便在军营中摸爬滚打,风餐露宿,立下赫赫战功,回到雍都却倚马斜桥上,流连于烟花之所,那时她对他有着一份向往,直至嫁与他,他从来温柔看护,并不曾惹她伤心,处处关怀,亦没有年少时那些荒唐事,可是,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就像丢失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她本是心思集极重的人,心里像无端端被人锥了一下,空洞洞的,紧紧地疼。
豫亲王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什么。
骆姬按捺下心绪,只是劝豫亲王,安排了碧影前来侍候。豫亲王知道碧影是守元身边的老人便也同意了。
豫亲王深深地望了一眼垂着海棠和春的紫色大帷幕的内堂,只觉得那紫漫了满眼都是。
出了排箫馆,便见得赵求安垂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骆姬以为赵求安是有公务,便领着下人走开了。豫亲王负着手,却立在排箫馆门口,脸上却越发阴郁,飒飒的冷风吹来,他身上的月白色的四抓蟒袍被风鼓了起来,狰狞地兽首叫人无端端生了寒意。
赵求安小心翼翼地觑着豫亲王的神色,方才低低地开口:“……太医说,这病得慢慢调养。想来公主本来身子虚弱,加上北上时疏于调理……”豫亲王依然沉默着,赵求安却不敢再开口,低着头。
排箫馆临水而建,靠着嵯峨的假山石,嶙峋的石影落在水面上,倒是一片生生涩涩的白。夏天时,本有点点菡萏在水中,到此时池中只是残的,枯的光秃秃的茎杆,在风里瑟瑟地抖着。
“继续说。”豫亲王望着水面,面容沉静,叫人捉摸不透。
赵求安心里无奈,倒是以为这位公主竟是个惹祸的主子,叫豫亲王这样气着。
“回王爷,小的去守元公主府请了公主身边伺候的老人来了。顺带着也去看了公主的屋子,大年下的,屋里只有些黑炭。这黑炭平常府里就是下人亦不用的。炭气多,容易熏到人。小的让那位取些公主日常的物品,那人只带了些冬衣。都是陈年的旧物件。底下伺候的人倒是与小的说了几句,也没说公主的不是——或是因为公主大小事情也不愿去遣下人。可是,倒是没人是真心愿意呆在公主府上的。”
“赵求安……”豫亲王低低地开了口,“王大夫务必给我留在府上。把养颐轩开了,让王大夫住进去,宫里要是来请就说我不舒服,一概给我打发走。回头去取些冬衣,今年新制的送过去。”
“是……”赵求安心里有些惴惴。
豫亲王停了一会儿,又说:“得空了,找些人把这些枯枝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