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之如醴》岁晚

10、梦得黄粱此生长 病久缠绵意迟迟

　　守元在亲王府养着，已有七八日，府内的药都是直接从御药房拿来的，无一不是上好的东西。可怜太医院左药监王亦琨却被豫亲王霸道地拘在府里，第四日时，宫里来了旨意，说是先帝顺穆太妃有恙，请王太医瞧病，豫亲王又往宫里去了一趟，驳了旨意，却被皇帝好好地训斥了一顿。
　　守元身子本来并非孱弱，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自小长在南方温暖之地，到得北方难免会水土不服，加之本身受了许多折磨，思虑过度，便总是缠绵病榻，有所反复。豫亲王倒是不急，被皇帝训斥之后，依然我行我素，将王亦琨拘在府上，随时为守元诊脉。
　　彼时，他刚刚从兵部回来，换了身海水绿的团龙便服，便往排箫馆去。下人早已经将排箫馆前面水中的枯萎的菡萏拔尽，积雪已经退去，他心里突然无端端地觉得安然。推了门进去，屋里浓浓的药石气息就扑进鼻中，他微微有些迟疑，却见本来垂着的通天落地的紫色六合同春的帷帐裂开了一隙，一双点漆般的眼睛望着他。
　　豫亲王不由地怔住了，只觉得那双眼深邃的让自己看不透，有些遥远，确实让自己那样眷恋安心地目光。心中有些虚虚的，他笑着说道：“起了？”
　　守元合上帷幕，自顾自地往内帏去，豫亲王伸出手去，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跟着进去。守元坐在床边，长长的头发垂在耳边，不过是一身缠枝蔷薇的白色丝罗寝衣，软软的缎子流淌着水一般的光彩，滑滑的，衬得她的身子更加瘦削单薄，她赤着脚，脚微微有些发红，上面结着大大小小的疤。有的已经结痂，有的感刚长出新肉，粉色的，她如此坦然地态度，反而叫人觉得难过。
　　豫亲王小声道：“小心着凉。”说着蹲在她脚下，轻轻托起她的脚，动作轻柔，守元垂着头，一言不发，既不抗拒亦不接受。
　　“疼吗？”他低着头，轻轻地抚摸着已经结痂的伤口。
　　她顺从地摇了摇头，伸出手，宽宽的寝衣袖子抚过了他的面颊，他觉得微微有些痒，就像有小虫子爬在皮肤上似的。她细细的指尖轻轻落在他的眉脚上，那上面隐隐有一个伤疤，她的手指覆在上面，停了一会儿，他也安静地，在她的面前就如同一只驯服了野兽，甘心臣服。一时间，两人都默默无语。
　　“这个疤，还是在南朝时……爬树时……留下来。”守元小声说，“这么长时间了，还是没有淡下去。”
　　豫亲王握住她的小手，软软的，细细的，她微微有些颤抖。他抬起头：“那时候，你撺掇着我去爬树摘那些花，一大群宫人拦着，我却答应了下来。只是没想到，竟是那样狼狈……那时候，你都吓哭了呢……”豫亲王的神色软软的，唇边也含着笑意，一阵猝痛闪过守元心上，她抽出手来，低低地笑道：“只怪我不懂事罢了。”她边说着，脸上显出一份女儿家的羞怯来，微微染了几分血色，仿佛二月春晓之花，他只是贪看她的神色，竟有些走神。
　　守元轻轻拍拍豫亲王的肩：“我有些乏了。”
　　豫亲王站起身来，蹲的太久，腿有些酸麻。他笑笑：“我陪你坐会儿。”他有些忐忑地挨着床沿坐了下来，只觉得浓浓的药香和她身上的似有似无的香气扑在鼻中，只叫他像个少年似的，惶恐不已。守元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敢动，娇弱可怜，乌黑的长发蜿蜒着，仿佛流瀑一般铺在膝上。她不说话时，总是习惯微微扬着嘴角，仿佛在浅浅地笑一般，此时也是这样。豫亲王望着她，几乎是痴了。
　　“韫如……”豫亲王轻轻地唤道她的小字，守元抬首，正与他的目光相遇，下意识地避开。豫亲王心底泛起一丝黯然，只是陪笑道：“你这些时日，倒是养的不错。”
　　守元笑了笑：“多谢……豫亲王。”唇齿之间尚有些迟疑，她在他面前竟然觉得有些害怕，陌生。只是极有礼数地答道。
　　“叫我逊。”豫亲王沉声说，“像以前一样。”
　　守元沉默着。心中却冷浸浸的，仿佛浸在冰水之中。豫亲王秉着息，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悄悄地窥着她脸上的神色。守元推了推他，小声答道：“我乏了……”一层严霜蒙在眼中，一一地映在豫亲王眼下，她亦不想掩饰，只觉得心中烦闷，各种各样的头绪里不清晰，如同经纬交错的乱麻，叫她头痛欲裂。
　　像以前一样。
　　她自问，真的可以如以前一样吗？心下的寒意翻上来，，让她不堪。他的话只让她狼狈不堪，让她鲜血淋漓。
　　豫亲王知道她心中不悦，亦只是叹了口气，道：“你好好歇着。”
　　他起身离开，临走时还回头望她一眼，守元已躺在榻上，背对着他，瘦削的肩膀看起来格外嶙峋。
　　“明日我再来。”
　　香炉中，细细地安息香缓缓地升起，他的影子穿过帷幕，也终于消失在漫无边际的昏暗之中。

　　碧影被赵求安和小顺子师徒两拖着，只得耐着性子在府库里捡了两三样缎子，具是些素淡不出挑的颜色。她心里只挂念着守元，脸上也是阴郁的，并不曾多说一句话。在府库里，赵求安和小顺子待她极是殷勤，她心中却是惴惴然，好不容易折返回排箫馆，推了门进去，只觉得屋子里安静得让她有些紧张。不由地道：“公主？”
　　守元应了一声，淡淡的，似乎很疲倦。碧影撩起床前通天落地的紫帏，见守元歪在榻上，面上泛着些潮红，伸手去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闻言笑道：“那位王大夫果然是国手，公主的病现在看来将养几日，倒是要好了呢。”
　　守元本是闭着眼睛在养神，不由地缓缓睁开眼，望着碧影：“我嘴里发苦，不想吃那些药了。”
　　碧影道：“才好了些，却说这样的话……要不奴婢打发人去要些蜜饯果子，伺候公主吃药。”
　　守元皱了皱眉：“为了王大夫的事情……想来已经满城风雨了，还是不要再麻烦了。我过两天就回府。”
　　碧影愣了愣，望着守元，忽而小声道：“糟蹋了自个儿的身子，却只为了这个。这会子又说要回府，公主怎么……”
　　“我……我知道你怪我不该用这样的法子。”守元笑了笑，“在这儿住得时间太长，难免不会生事。那人性子虽然不羁，可是也是个有心人，我是晓得的。我们倒是先回府好。”
　　“公主邸内那些奴才，一个个都是狗仗人势的东西，公主的身子须得一些时日才能大好。我不愿公主这样做。”碧影有些生气，“公主是金枝玉叶，总要爱惜自己身子才是。这些事情，我们慢慢地筹划，总有成事的一天。急于一时，反倒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上次您吐血，那个官窑的白盏里满满的半盏……”
　　守元若无其事地望着碧影：“我只是为皓儿打算罢了。他眼下还未有消息。只怕有一天，他忽然要回来了，我却帮不了他。我现在无非是拼着比时间快些罢了。”
　　碧影叹了口气：“刚刚赵求安和小顺子非来着我去府库里挑缎子，我倒是担心豫亲王会……”
　　守元微微撇了撇嘴角：“他，不是那样的人。”一种黯然的微笑浮在她脸上，却仿佛轻轻地一荡就会消失的。
　　碧影见她倒是有些难过的样子，隐隐地觉得不安，她素来知道守元和豫亲王以前是有些瓜葛的，那时以为两人不过是少年相识，只是现在看来却并不知那么简单。
　　“不管是不是，公主要小心。不要伤了自己。”碧影道，顺手拿起床边的手炉，塞在守元怀中，“身上冷浸浸的，也不知道要照顾自己。”
　　守元莞尔，“你倒是会责备我。”
　　碧影不由地也展了颜：“奴才僭越了。”
　　守元拉起碧影的手，“只难为你为我担心。”碧影挨着守元坐下，“只求公主平平安安。”
　　平平安安……
　　守元慢慢地回味起这四个字，只觉得是一种遥远饱实的温暖，仿佛就在手边，可是自己触不到，不仅触不到，那种感觉也是模模糊糊的，不真切。到得这样的地步，如何求平安？就是踩在刀刃上，也要硬着心踩着过去，只有过去才有活路，否则和死了也没有分别。只是她如何连累碧影，让她陪她一起这样？或许没有自己，她亦只是嫁了人，或是回了乡，南朝国亡时，王族几乎被屠戮光，慕容霸凶暴，可是却没有对这些宫人如何，她有那样多的出路，每一样都强似在南朝陪自己过这样的日子。如今，她已决心有所图谋，却要她和自己一样舍弃些东西，难道不是太自私了？
　　守元想到这些，心里就觉得一阵虚弱，她望着碧影，问：“碧影，我记得你是属兔的，今年应该有二十六了吧？”
　　“奴婢是属兔的。难为公主记得这样清楚。”碧影笑了起来，微丰的脸上有了个浅浅的酒窝，看起来是个很温暖的女子。
　　“既然这样……碧影，我托豫亲王为你找个好的婆家吧？”守元道，眼神软软的，“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碧影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褪去了颜色，黯然道：“公主是想地打发我走？”她倏地起身：碧影虽出身卑贱，却已经绝心为先帝守节，这些时日，公主不会不明白碧影的心吧？”她本来性子就极其刚烈，此时听得守元言语之间，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不由地直接地说了出来。守元却脸上却依然平静，她亦素知碧影的为人，此番话，虽然难免有些突兀，可是平日就思量过，她亦料到碧影会有这样的反映，只是道：“逝者已矣。我现在常常这样想，心中才能有安慰。可是你是在不该受这样的苦，我自己一人就已然够了。我倒是想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明白我的心？”
　　碧影道：“公主只是怕我……怕我会是累赘？”她望着她，毕竟是女子，性子在强也有底线，碧影红着眼睛，似乎一下就能哭出来似的，身子虽站着，却有些摇晃。颤声道：“公主依然有所打算，况且我亦是死过一次的人。人世间的事情，早已无心留恋。若非跟随公主，我早已是随了先帝爷去了，何苦至斯？”
　　守元静静地听着，并不多说什么。
　　碧影扯了紫帏，欠了欠身退出去：“公主累了，想来说出这样的话。奴婢先下去了。公主好好歇着。”
　　守元惶惶然的，兀自强撑着坐了一会儿，便扯了芙蓉色的帐子，睡下了，闭着眼睛。

作者有话说

　　考试考的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