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易人间 ...

  •   夜凉山,一处鲜为人知的如仙之境。
      楚狐生,一位虚怀若谷的室外高人。
      楚狐生在夜凉山,一晃已十四载。这些年,无论人间如何风云变幻,夜凉山岿然不动,楚狐生的心,亦然。
      楚狐生的门下有四名弟子,他自幼教授他们天文地理,诗赋哲学,他希望他们青出于蓝。
      杨出,作为大师兄,他文成武就,正义凛然,受到众人的尊敬。赵典,字守之,擅文艺,尤其对古琴情有独钟。她静雅温柔,平易近人。周易,字化之,她虽是女儿之身,楚狐生却从不许她着女装。她不像师姐那样可以每天弹琴赏花,煮酒制茶,她不仅要像杨出那样勤练武艺,而且在她师父的吩咐下研究了一本名为《周易》的书十余年。“周易”,仿佛在研究她自己。还有最迟入师门的肖灵君,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少武学才气,他只是日日抱着他的青箫,超然物外。
      这一日,楚狐生下了道惊人的命令——四人决战。而且,第一场是赵典对周易!所有人都以为是玩笑,因为柔弱的赵典根本不懂武功。
      但是,谁也没有开玩笑。
      对决如期进行。周易紧握着自幼便陪伴着她的银雪剑,赵典却仍不离开她的琴。大家都在揣测他们师父的真意,大家仍在怀疑。然而,楚狐生没有开玩笑,周易和赵典,必须决战!
      赵典很平静,周易远远地看着静坐的她,虽然她对这个世界没什么感情,但眼前的这个女子却是让她无论如何也拔不出剑的。她是赵守之,那么细心,那么善解人意,师父,他究竟要做什么,他明明知道,一旦她的剑出鞘,夜凉山,不,这个世界,将不会再有赵守之,不会再有她的一切。
      师命难违。
      赵典抬头看着周易,这被逼作男子的小师妹,比自己痛苦太多。
      “出剑吧。”
      她依旧平静。
      身旁的师兄弟默默着急,远处的楚狐生催她们出招。
      周易握紧剑柄,缓缓抽出宝剑,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将剑锋逼向了古琴边端坐的赵守之,她们都接受了命运。
      后来,她还是不忍。
      她在最后一刻收回了剑,只是,她什么也改变不了,赵典依旧命丧黄泉。就在她收剑的那一刻,剑气化作无数雪白的梨花,飘上古琴,掠过赵典的面颊,然后,她看到,师兄和师弟抱着她师姐的尸体,两双眼睛却笔直地望着她。那眼神,是惋惜,是责怪,是失望,是,永远不原谅。
      楚狐生,拂袖而去。
      夜半,夜凉山一片死寂。楚狐生端坐在书房里,面带笑容,他早已预料到了周易的破门而入。
      “化之,这些年,委屈你了。”
      “告诉我理由,为什么这样对我?”
      “你指哪一点?是为什么让你习武、男装、还是决战、还是……”
      “全部!”
      “因为你娘。”
      “我娘?”
      “对,你娘很了不起,她精通《周易》,对人世真理了如指掌,而且娴淑动人,只可惜,她不会武功,才会年纪轻轻就死于乱世江湖……”
      “这些与我无关!就算她是我娘,也没有权利让我以这种形式生存!何况,这一切,都是你自作主张!”她的剑指向了楚狐生,“你对我的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明明不想……”
      “你还太善良,只有这样,不管你愿不愿意,敌方都会死,你就不会受伤害了。这‘雪花隐’剑法,你是第一个练成的人,我很欣慰。”
      “难道赵守之不曾让你欣慰过?你竟拿她做实验品……”
      “其实你是在意被误解吧。”
      “住口!”
      楚狐生依旧端坐,他伸出手,手中是一本《周易》。
      “这是你娘惜之如命的东西,好好保存。”
      “你,是我的父亲?”
      “我很爱你娘,现在,终于放心了。银雪剑和《周易》,化之,你已经长生不老……”
      书,落在了书桌上。楚狐生已经气绝。
      她放下剑,走到书桌前,缓缓拿起那一本已经很旧了的《周易》。她抬起头,看着双眼紧闭的楚狐生,眼睛开始湿润。
      这个时侯,杨出和肖灵君走了进来,他们看到,他们的师父,出事了,而,周易执着剑站在书桌前。三人眼神交接的那一刻,她又一次感觉到了,惋惜,责怪,失望,永远不原谅。而她,什么也没有说。
      “你,竟然这样……”
      杨出说。
      毕竟是女子,曾经,周易觉得,她喜欢她的大师兄,淡淡的。
      她苦笑,攥着书冷叹了一声,扬长而去。没有人拦她,也没有人留她。
      那一夜,周易离开了夜凉山。离开之前,她登上山上的最高点,令人望而生畏的悬崖。崖下寒气凌人,仿佛要将她吞没。她俯视着那阴冷的深邃,心脏和鼻腔充溢着剧烈的酸痛。她第一次思考如此认真的问题:何去何从?
      手里还攥着那本《周易》,已经攥出了温度。一滴热泪坠碎崖底,她母亲的书顿时在她的双手之间化作了飞灰。飞灰飘去悬崖那边的天涯,好像无数新出生的蝴蝶。
      随后,她头也不回地去了夜凉山外的江湖。
      人云,江湖险恶,人心不古。周易一身男装,初涉世事,即使与人不争,麻烦依旧无法断绝。面对这陌生的一切,她只有伪装,,只能无奈。她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温柔,也不让任何人感到她的伤,作为一名普通女子的伤。
      庆幸的是,她为人谨慎,武艺超群。她从来不笑,也很少言语,她在保护自己,也在保护他人,她知道,她不能用她的剑,一旦出鞘,他们没有后悔的余地,她,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就这样,她一个人,一个女子,在江湖里徘徊着。
      然而,江湖就是那样,或者,世界就是那样,人们总是对一些稀奇的东西很感兴趣,为了所谓的拥有赔上一生。终于,银雪和《周易》成为了那些人又一个华美而血腥的梦。
      转瞬之间,周易离开夜凉山已一载有余。有很多事情,她想靠虚无来忘记,可惜,总有人,总有事,又硬替她提起。
      那一日傍晚,七彩的云霞烧得西方透着惨烈。她在一条几乎无人问津的野道上遇到了她,杨出的妻子,师深恕。
      那时,她已奄奄一息,却凭着银雪剑认出了周化之。她燃尽她最后的生命告诉周易,江湖传说,夜凉山有宝,《周易》、银雪,长生不老……她没有说她是如何跟杨出共结连理的,只是笑着表示,愿意和他的相公死后同穴。她简单了诉说了他们夫妻被追杀的过程,甚至有意省略她的丈夫被众人逼死的片段。最后的最后,她叫了周易一声“师妹”,并拜托她去寻找她情急之下托付于青州朱家的杨出刚满月的儿子,随后,姝丽的她香销玉陨。
      抱着她的尸体,周易在彩霞的巨大背景下沉默着。她想起了一年之前的一种感觉,以及“杨出”这两个字,以及那曾经刺痛她的眼神,以及,眼前的他的妻子,远方的他的孩子……
      无声地,她埋葬了师深恕,在坟前,她久久立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她要等的。他们个个剑拔弩张,凶神恶煞,眼中的贪欲埋没了他们的世界。
      “呵呵,这招引蛇出洞真是厉害啊!”
      她听到他们说。
      “那还用说!你看他手上的那剑!不是银雪是什么?!”
      他们又说,带着激动、激切和得意。
      随后,他们什么也没说了,蜂拥一般向周易攻过来,并且咆哮着。周易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的剑不能出鞘,可是,他们逼死了她的大师兄,他们让江湖变得腥风血雨……无奈,必须出招,但她依然不愿出剑,不能出剑。可是,她从来没有一次对抗这么多的人,毕竟是女子的体力,不出剑,自己能否逃过这一劫?
      她想,她还有必须生存的理由,于是,她出剑了,只是,她依旧不忍心。撤回剑势,却是最大的无可挽回。看着那些在明艳梨花中逝去的面孔,她无奈。可是,那些人不会心慈手软,趁着她的不忍,借着她的不忍,他们将她打成了重伤。
      竭力逃去,带着一身的血痕,她倒下了,四野无人。
      苏醒的时候,她看到的是无限的温馨,绣花的锦被和罗帐以及淡淡的熏香,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仙界吗?她半合着双眼,这么多年了,从未感觉如此轻松,这样静静地躺着,思想中一片空白……曾经全是奢侈的梦。
      “姑娘醒了!”
      朦胧地听到这一句。
      “姑娘?”
      她微微定了神,一张清秀的面孔映入眼帘,双眼含着浅浅的笑意,并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感觉,那感觉,几乎很少涉及她的世界,那种感觉,是关怀。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了起来。由于受伤,她装扮成男子的发髻早已披散,此时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的她虽然落魄,却楚楚动人。
      “姑娘?在下童文预,是在半路上发现的你,那时你奄奄一息,我救人心切,就冒昧把你带回鄙舍了。好在抢救及时,你已经没有大碍了!”
      “半个字也不说就把人带回来了!来!我倒看看!是何方神圣!!”
      屋外一片哗然,隐约可以听出几个女子七嘴八舌的声音。周易将视线投了一点向门外,模糊地看见三四个锦衣玉带的年轻女子快步进了屋,而童文预则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三位姐姐,有何吩咐?”他微微躬着身,说。
      “文预,听说,你又做好事啦?”年纪最长的说。她们依次坐在了椅子上,捧着茶杯。
      “哦,大姐,是那位姑娘!”所有人的目光转移到了床上,靠在床沿低头不语的周易突然打了个寒战。“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她的,她当时命在旦夕,所以未向姐姐们禀报,便私自将她带回来了。姐姐们,应该不会责怪小弟吧?”
      “哦,那倒不会!”身着绿衣的女子一边剥香蕉一边说。“小弟你想做的事情总是必做的嘛,只不过呢,我们毕竟是你的姐姐,有照顾你的义务!万一,你带回来的人怎么怎么,——唉!姐不说你也明白,我们童家可是名门,小心驶得万年船嘛!是吧?”
      “大姐,”年纪最小的女子边偷窥周易边在大姐耳边低语。“她长得不错耶!”
      大姐白了她一眼,站起身来,说:
      “文预,你可是我们家的九代单传!凡事要谨慎,这个家可全指着你呢!好了,我们也不打扰你了!”其他的两位也站了起来。大姐向床上看了看,“姑娘,祝你早日康复!”说完,她领着她的妹妹们向外走去。童文预一直送到门口,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转过头,周易已经下了床,正要向外走,但毕竟伤势未愈,她根本站不稳。在她即将跌倒的时候,童文预扶住了她。
      “对不起,姑娘,你不要在意,我姐姐们,一向是这样,不过她们不是坏人!你伤得很重,至少留下来把伤养好吧。”他扶着她回到了床上,“姑娘,敢问芳名?”
      周易不太想回答,但是,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乐观的眼神里透出无限的孤独,让她不忍拒绝。第一次,她的心中荡起丝丝的暖意。
      “风欲静。”她回答。
      童文预听完竟然会心的笑了,那样天真自然,微微点着头。
      在童家的日子每一天都很平静,虽然偶尔会遇到那三位举止怪异的姐姐,但最多是承受几句冷言冷语,比江湖上的血雨腥风幸福太多了。童家很大,环境清幽,仿佛一个大花园,相比之下,夜凉山宛若冰冷的地狱。在这里,周易不再是周易,而是成为了风欲静,她不但养好了身体上的伤,心灵深处的痛似乎也在渐渐平复。在这里,她学会了笑,习惯了笑容,她,真想今生就此,永远如此!
      那一天清晨,彩蝶依在牡丹上做梦,阳光刚刚撒进池塘上的小榭。脱胎换骨一般的风欲静倚在小榭朱红的栏杆边,她凝视着水中她的倒影。她是个女子,这些日子,她才终于明白这一点。她是个女子,她有权过着这轻妆淡抹、素衣罗裙,沐浴阳光与世无争的日子。她也可以被照顾,被关心,她也可以幸福。
      “静儿!”
      她站起身,不远处,童文预微笑着向她走过来。她报之以微笑。
      “你的笑一天比一天好看了。”走到她的面前,他说,依旧微笑。
      “文预哥,”她看着他,“我想我打扰你太久了。”
      “你要走吗?”他的笑容消失了,一脸急促。
      “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恩人,你帮我找回太多失去了很久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但是,我,不能永远在这里打扰你吧,毕竟,我们……”
      “我们成亲吧!”他握起她的手。
      她发着愣。
      “静儿,嫁给我,让我永远照顾你!”
      她没有回答,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手,静静地离开了小榭。童文预看着她的背影,低下了头。
      周易走在长廊上,长廊两边是清澈的池水,水中新菏初露。此刻,她的心情并不复杂,听到童文预的话她觉得很开心,她愿意嫁他,只是……
      “周易!”
      她回首,远处立着她久违了的师弟,肖灵君。
      她意外,甚至想抽身闪躲,她不知道为什么害怕见到这张面孔,尤其,在这个时候。然而,容不得她多想,肖灵君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你还好吧?”他的第一句话让她吃惊。
      “你找我做什么,”她避开他的视线。“我害死了师姐,害死了师父,你们应该永远不要再见我。”
      “大师兄已经死了。”
      她的心弦轻惊了一下,没有说话。
      “在这个世上,”他缓缓抓起她的手,“你已经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师妹。”
      她抬起头看着他,这个箫声独绝的翩翩公子,他的生存方式如他的名字一般潇洒。他从不称呼比他入门早而年龄较他小的周易为师姐。他为人幽默洒脱,不拘小节,跟他在一起时时觉得轻松。可是,那些都是埋葬在夜凉山的往事了,现在的他,他的心,一如既往吗……
      “你真漂亮,”他笑着捋了捋她的鬓,“你还是适合好好地做一个女子。化之,告诉我,银雪和《周易》,在哪里。”
      她挣脱了他的手,迈开脚步。
      “你走吧,那些身外之物我已经毁了。”她顿了一下。“我很快就会嫁给这童家的公子,相夫教子,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要嫁人?你想清楚了吗?”
      “我像是儿戏吗?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从此,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你把它们交给我吧!这些日子,为了它们,江湖里卷起多少血雨腥风?既然你选择了平静的生活,就不要带着那么危险的东西,你也不想为你的丈夫招来灾祸吧?”
      “我说了,我没有那些东西,我已经毁了。你走吧。”说完,她离开了,苦笑了一声。
      很快,童家广发了喜帖。童文预喜出望外,日日沉浸在幸福之中,虽然他的姐姐们一百个不满,但是,在这件事上,他第一次显示出了他一家之主的威严,他,娶定了风欲静!
      周易封存了银雪剑,她向世界宣告,她要成为风欲静,开启她新的人生!
      成亲当天,周化之看着镜子中红妆的自己,心里格外平静。这是她一生最美的时刻,此刻,她是风欲静。
      一切都准备就绪,暮色加浓,她静静地坐在新房中等待拜堂的吉时。四周很安静,虫鸣声不绝如耳。安静中,一段悠扬的箫曲打破人心的宁静,她,望向窗外。
      她打开房门,对面的屋檐上,身着白衣的肖灵君与她四目相视。
      “化之,你真的要嫁给童文预吗?想好了吗?”
      “这里没有周化之,我是,风欲静。”
      “那你把银雪交给我吧?这样,你就可以平静了!”
      她远远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她眼神中的一些微妙。她低下头,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化之!”
      屋外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屋里,她背靠着大门,久久没有离去。
      终于,吉时到了。新人在三位“高堂”杀死人不偿命的眼光下拜了堂,双方的心都很满足。
      拜完堂,新娘被送入洞房,新郎则不可避免地留下去陪亲友周旋。夜色深了,周易自己掀开了盖头,推开了房门,走到了院子里。
      庭院里虫嚣蝉鸣,道不尽的安详宁静,一如她的心。
      她不知道事情这样的发展是对是错,或许一切并不能用对与错来衡量。她不敢多想,此刻的她,过去一片空白,未来也是一片空白。不知道,她的心是已经装下了整个世界,还是放下了整个世界。
      鲜红的嫁衣在夜风中轻轻翻动,此刻,她美得灵动。她希望一切永远这样平静地发展下去,然而,从来天不遂人愿。
      突然,她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杀气袭来。隐约的,她听到她的丈夫呼唤她的名字,她循声望去,她看到,她的丈夫倒在一帮黑衣人的冰刃下,双眼还注视着他的新娘,他的妻子,脸上还保持着那一如既往的笑容。他们的眼神交融在一起,慢慢碎作无数的雪片,惨白地飘飞……
      她僵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丈夫逝去的那寸土地,那个方向。杀手们朝她蜂拥过来,高举刀剑。冷冷的锋刃刺散了她的发髻,刺出了她鲜红的血。血滴下地面,与土壤融为了一体。她依旧僵立着,杀手们不知道,《周易》和银雪已经赐予了她不死不老之身,他们的刀刃伤得了她却杀不得她。
      黑衣人一时间不知所措,她却迈开步子,花了太久的时间走到了她丈夫的身边。他已经闭上了双眼,他的眼神已经消逝,而笑容依旧描绘在唇边。她抱着她的丈夫,长发贴在他文静的脸庞边。血从她的嘴角滴下来,溶入她丈夫身上的血迹。她失神地跪在她丈夫逝去的那寸土地,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此刻,她的世界里什么也没有,一片惨白。她们鲜红的喜服在夜色中相互辉映,辉映得惨烈……
      “弟弟!!”
      童文预的三个姐姐突然赶过来,看见眼前的那一幕,她们发了疯似的跑到周易背后对她踢打怒骂,夹杂着啼哭。周易纹丝不动,依旧是那样的姿态,那样的眼神,她的世界已经一片空白,没有痛,没有声音,也没有泪。
      “周易!快把《周易》秘笈和银雪宝剑交出来!否则我们让这童府鸡犬不留!”一个黑衣人大喊。
      姐姐们听到这话,吓得立刻后退几步,惊慌失措地看着周易。周易拥着她的丈夫,一动不动。
      杀手们举起刀剑,向他们扑过去,可还没来得及动手便纷纷倒下了。不远处,肖灵君保持着他刚刚挥剑的姿势,这是他最厉害的招式,一出手便可以同时了结数十人,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出手过。
      肖灵君缓缓收回剑,他不忍看周易惨白的脸,索性垂下了头。
      童文预下葬后,童家将周易告上了官府,并贯她以“谋杀亲夫”的罪名。官差来抓人的时候,周易一身孝服,散着长发,自己走在官差前面,去到了官府。此时的她,万念俱灰,倒求一死。
      童文预的姐姐们痛心疾首,一定要求县官处决周易这个害得她们家断了香火的“祸水”。县官对于这件事也有所耳闻,没作细查便判了周易斩刑。但所有人都不知道,此时的肖灵君已是朝廷的尚书大人,他暗暗地向县官作了解释,却只争取到了将周易发配青州的结局。
      毕竟性命可以保住,肖灵君是这样想的。周易被发配的那一天,他只远远的看了一眼。
      青州有一处很大的矿山,很多罪犯都被发配过去做苦力,周易也是。
      矿上苦力的日子很不好过,戴着笨重的手脚拷,还要搬运石块、挖掘矿井等等,既疲累又危险。这矿山上的劳力都是各处发配过来的罪犯,周易被安排到一队女囚中,大家的身体上总是伤痕累累,不时还会有人不堪苦累而死去。这里仿佛一个地狱。
      自从童文预死去,周易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做过一个表情。监工的差役起初对她不怀好意,但近不得她身,便变相地每天责罚她,甚至不时鞭打她,周易,没有吭半声。对于她的遭遇,旁观的人都唏嘘不止。
      这天夜里,周易推枕而起,坐在她的床位上,独自透过破窗望着屋外天空里的半轮月。这一间破棚子里铺满了稻草,横七竖八地躺了十来个女囚。这个时刻,耳边已尽是大家的鼻息声。她看着月色,心中隐隐作痛。
      “怎么不睡呀?”
      她回过头,是躺在她身边的大嫂的声音。她是青州本地人,因为被诬陷偷了富豪家的东西才被押到这里做苦工。这里这么多人,这位大嫂倒还时时关心她,是个好人。
      “我看你一天到晚不吃不睡的,身上都是伤,这样下去怎么行啊?”她也坐起来,关切地问。
      周易摇摇头。忽然,一阵婴孩的啼哭声传来,大嫂赶紧回过身去,轻轻抱起她身后的孩子,轻拍着,孩子立刻不哭了。
      “我的小祖宗,你不能哭啊,乖啊,呵呵……”
      “这个孩子……”周易终于开口了。
      “唉,我愧对他的娘亲啊……”
      “嗯?”
      “哦,我不是他娘,他的父亲可是大英雄!可惜呀,英年早逝,他母亲那天受了重伤,情急之下为了他的安全才把他托付给我的。我没用啊,我没有钱,又笨,才被人诬陷了,害得他得跟着我来这里受苦……他可乖了!从来不哭!呵呵……”
      “笑!笑!笑什么笑!嘴巴痒就滚出去蹭!!”一个胖女人冲着她们大喊。
      大嫂努了努嘴,示意周易睡下,她则自己抱孩子睡了。周易躺下去,怎么也闭不上眼睛了,青州,英雄,母亲,重伤……这个孩子,她知道了,他的父亲是杨出,她的大师兄。这个孩子就是师深恕托她寻找的那个遗孤。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闭紧双眼,两行清泪沾湿了鬓角。
      这一天,天气格外炎热,太阳炙烤得人们昏晕而乏力。即使这样的天气,大家依旧活动在矿上上,随时挨着鞭子。
      不时有人倒下去,那位大嫂也支持不住了。
      周易上前扶住她,由于严重缺水,她的脸色苍白,唇龟裂得厉害。周易为她向差役去讨水,差役不但不给,还立刻向她扬鞭子,这一次,她却毫不客气地接住了皮鞭,并让差役知道了她的深厚内力。差役有一些惧怕了,答应让她回住处取水,并答应她不再刁难大家。
      周易回到他们住的地方,本想取了水就走,但那个婴孩的笑声吸引了她。她走到孩子身边,他水灵灵的眼睛放射着新生的活力。他什么都不懂,他笑得那么快乐,这世间的恩怨情仇都与他无关……周易的眼睛湿润了,她放下水,俯身轻轻地抱起孩子,孩子一直对着她笑。她抱着他,一种莫名的感觉袭上心头,暖暖的,却说不清楚。
      忽然,她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屋顶坍塌了,无数东西向她砸来,她本能地俯下身子,保护起那个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平静下来,一切变成了废墟。矿山上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大地震,所有人都葬生沙石,除了周易和她保护着的那个孩子。她从废墟中挣扎出来,怀中抱着她大师兄的孩子。孩子声嘶力竭地哭着,哭声回荡在死寂的矿山上。
      周易跪在废墟中,失了神。她的脸上手上擦出许多细小的伤口,沾染着灰土。她微微低头,视线落在孩子稚嫩的脸蛋上,他的左额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流着血,和他年幼的泪交融着。她看着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再一点一点将手指送到了他的口中……
      四周一片死寂,连风都嘶哑得无声了。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周易回到了童家,取回了封存在那里的银雪剑,从此便带着杨出的孩子浪迹天涯。她又扮回了男装,长生不老的她看上去仿佛回到了夜凉山时的那个周易,只是,她的心,不可能不老的。
      时间一晃二十年,二十年,多少年轻的面孔在岁月面前低了头。
      周易给杨出的孩子取名为杨深,算是纪念他的父亲与母亲。二十年后,杨深长成了英俊潇洒的剑客,五分像杨出,一分像肖灵君,还有四分是他自己卓越出群的个性。杨深青出于蓝,从来不佩剑,只是执一把长扇,宛若文人。周易将他毕生所会的全都教授给了他,包括《周易》,虽然她犹豫了很久,但最终还是交给他了。她让他叫她“师父”,对他,她从来都很严厉。
      这一天,杨深外出练功,无意间在强盗手下救了一个体弱的姑娘。姑娘坐着轿子回家,却遇强盗拦截,而杨深不费吹灰之力打退了贼人。姑娘道谢的时候,杨深发现她很美,只是生命的气息太薄弱,仿佛随时都会香消玉殒,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姑娘告诉杨深,她叫“静儿”,家住京城,父亲是宰相,也就是二十年前的尚书大人,肖灵君。
      回到周易身边,杨深忍不住告诉了她今天发生的事,周易什么也没有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们居住在一大片竹林里,竹林外是幽深的山涧,山涧那一边是无际的大海,这里真可谓世外仙境。二十年了,在这里隐居了二十年,不管尘世任何的风云变幻。本以为心已经静了,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杨深走到山崖边,远处的海神圣而朦胧,令人神往。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感觉轻松。他忽而想起了那个姑娘临别时的那抹笑容以及她的眼神,心中腾起淡淡的想念。他忽而担心起她的单薄,她的笑和谐却吃力,好像正在燃烧着她仅有的生命。他想着想着,皱起了眉头。
      竹林内筑起的小屋内,周易坐在镜子前,二十年了,她从未梳过女装,虽然她看上去和杨深一般年纪,虽然这里的一切都是和平宁静的。或许,她永远也走不出她心中的那道阴影。刚刚,听杨深提到肖灵君,提到他的女儿,她的心突然不平静起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扬起手拔下了头上的发簪。
      “深儿。”
      依旧立在崖边的杨深回过头,吃了一惊。眼前立着他女装的师父,白纱罗裙,青缎羽衣,精心梳起的发髻端庄典雅,轻施脂粉的脸温婉如春,看上去,她就好像是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
      “你,是师父?”
      “不像吧,”她浅笑着走到他身侧,向崖下伸出手,手掌朝下开始运动,不一会儿,一柄剑从崖下飞入她的手中。
      “这是……”
      “银雪剑。江湖上的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她看着剑,缓缓地说。
      “为什么要把它召出来?”
      周易没有回答,回头望向竹林。一阵骚动从竹林深处传来,他们都感觉到了杀气。不一会儿,各门各派的武林人士从各个方向包围了他们师徒,他们的脚边是万丈深涧。
      杨深挡在周易身前,掷开他的折扇,面向那一双双不怀好意的贪婪的眼睛。
      “哈哈!我们苦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银雪出世了!”他们高兴地大喊。
      杨深准备好了迎战,周易却替他合上了扇子。她转过身去,面向远处的海,海风拂起她的长发,美得飘逸。她紧握银雪的剑鞘,拔出了剑。身后的人群立刻向前逼近。
      “你们再敢向前一步,别怪我手下无情!”杨深向前一步。
      周易执着剑,突然,无数洁白的梨花飘向天涯。无数记忆的片段在她脑海里闪现,一些重要的东西沉淀着,重重地压得她很想闭上双眼。她扔下剑鞘,双指夹剑,一声脆响,万人争夺的银雪宝剑断作了两截。众人的惊呼声中,她将手中的半截断剑刺入了自己的身体。
      梨花还在飞舞,舞出一世界的洁白。
      面对着海,周易半跪在崖边。杨深跪在她身边,看着她的血浸透了她的衣裙,束手无策。
      她看着她的徒弟,她大师兄的儿子,微笑着。她抬起手,捋了捋他左额前的头发,那里有一个代表着痛的永恒的记号。
      “徒弟,银雪是把好剑,师父就不给你了。去京城,去找你的师叔肖灵君,告诉他你的父亲是杨出……去找那位叫‘静儿’的姑娘……”她笑得很轻松,这是她留给杨深,留给世界最奢华的礼物。随即,她纵身跳下了山涧。杨深一个人跪在崖边,久久不去。
      终于结束了,《周易》,银雪,由化之亲自作了了解,包括她自己。
      江湖,也终于从此平静。
      数月后的京城里传出消息,一代良臣肖灵君辞官归隐。
      杨深遇到肖灵君的时候,他正立在他女儿的坟前。面对静儿的坟墓,杨深的心一丝纠结。杨深告诉肖灵君,他的父亲叫做杨出。肖灵君又惊又喜又叹,但当杨深跟他说了周易的事后,他怅然若失,抚着静儿的碑,良久无言。
      肖灵君告诉了杨深事情的一切,由夜凉山开始,关于他父亲的,关于他母亲的,关于周易的,也关于他自己的。最后,他还告诉杨深他的女儿因为数月前在回来的途中被一位侠士所救,从此对那个侠士不能忘怀,原本就不能安寝不能进食的她终于耗尽了她最后的生命……
      杨深目不转睛地看着墓碑,说,他就是解救静儿的那个侠士。
      肖灵君一声叹息,拂袖离去。他已不再吹箫。
      “静儿……”
      杨深抚着墓碑,脑海里浮现一抹笑容,和谐,美丽,柔弱,宁静,轻松……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