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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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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玖的父母这次寄来了大白兔奶糖。
薄薄的印着一只兔子的糖纸下是一张半透明的糯米纸,紧紧包着一颗纯白的、软软的、甜甜的散发着奶香的糖。
刘芳看着堂屋里被母亲擦得发亮的八仙桌上的奶糖罐子,喉咙不住地上下浮动,悄悄地往下咽口水。就算是隔着盖着铁皮盖子的罐子,就算是隔着一个堂屋,奶糖的香甜味儿都逃不过刘芳灵敏的小鼻子。
但是高傲惯了的,同学眼中娇贵又富有的,在学校里吃喝穿戴都是同学中数一数二的小姑娘,怎么会馋一颗小小的奶糖呢?旁人眼里,这些都是她平时吃腻了的零嘴啊,她怎么会为了一颗还没有花生大的奶糖而低声求陈玖给自己一颗呢?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刘芳身上的,至少别人都是这么想的。
可是那甜甜的奶香气,一个劲儿的勾着肚子里那张着小嘴儿,等着吃食进肚的小馋虫。
刘芳跑回屋爬到床上,从枕头底下摸出两颗已经有些融化了的,外层发软的糖球。轻手轻脚地撕开与糖牵扯到一起的包装,塞进嘴里。
刘芳闭上眼睛,等着麦芽的香气在口腔里绽开后,想象着嘴里的糖球是奶糖,舌头轻轻撩动糖块,甜甜的,很浓的奶香气此刻正在刘芳的嘴巴里跳舞。
可糖球终究不是奶糖,嘴里的最后一丝甜味儿散去后,那奶糖的甜香隔着老远又钻进了刘芳的鼻孔里,馋得她抓心挠肝。
70年代,大白兔不是稀罕货,但是高档糖,甚至还被当做国礼送给过是个好畜生的鹰酱家,一斤是要好几块钱的。
在这个人均收入也不过三四十块钱的,普通人家逢年过节连糖球和酸三色都不舍得买一斤的年代,大白兔奶糖无疑算是奢侈品了。也就是说,就算是家庭条件不错的刘芳也只有偶尔才能吃到一颗大白兔奶糖。
刘家宁把糖罐放到陈玖手里:“你爸妈从上海给你寄过来的一斤大白兔奶糖,你放到自己的屋子里收好了。”
陈玖接过糖罐子,晃了晃,叮叮咣咣的,是奶糖互相拉扯后又撞到铁皮罐子上的声音,小时候她最喜欢这样摇晃糖罐子了。
她喜欢在老爷爷小屋子的房顶上待着,抱着一个铁皮罐子躺在竹席或者装玉米的编织袋上,有节奏的晃着罐子。闭着眼睛,好似自己是万众瞩目的音乐明星,在金碧辉煌的演出大厅里尽情地为不断欢呼的观众演奏一样,不知疲倦,不知时间。
其实那个时候的陈玖还没有学习音乐,天生的没有什么音乐细胞。就连听歌都能把“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听成“我的心带动带,永远带动带”,然后挺着胸脯,昂着长着稀疏的黄毛的小脑袋,自信的教给幼儿园的每个小孩子。不过两天的时间,阳光幼儿园里就传出此起彼伏的“我的心带动带,永远带动带”。
但是命运总是喜欢开一些不起眼又很让人惊喜的小玩笑,上了高中的陈玖忽然对音乐开了窍。学起了古筝,弹起了钢琴,最后成了音乐老师带的学生里最努力,也最优秀的那一个。
隔壁家的大黑狗总是懒洋洋的,趴在用别人家或者自己家盖房子剩下的小块的石棉瓦和一大块厚塑料布搭建的小窝旁晒太阳。
每当她摇晃铁皮罐子的时候,被打扰的大黑狗总会不满的,冲着房顶上的她叫两声,然后她会停下,对着大黑狗,也学着它的样子龇牙咧嘴的叫两声。
叫完,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谁也不退让,就那样僵持着。陈玖瞪累了,就坐下拿一根棉花棍逗弄大黑狗,通常情况下,只要没人给大黑狗喂饭,或者没人叫陈玖下去,这种情况至少可以维持半小时。
陈玖曾经是个小孩子,虽然现在也是。她最懂小孩子的心思了,看着刘芳快要滴到饭碗里的哈喇子,她费力的扒开铁皮盖子,抓出一把奶糖递给刘芳。
“陈玖,这是你爸妈给你寄来的,你自己吃,刘芳吃糖球就行。”刘家宁看了眼刘芳敲了敲桌子。
刘芳识趣的把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低下头默默吃饭,可那隐隐的委屈,陈玖还是能感受到的。
刘芳总觉得自己的父母是偏心的,陈玖爸妈寄回来的好东西,他们一概不许自己动,就算是陈玖主动递过来的,刘家宁也不许她碰,每当这时候她都会默默埋怨父母一番。
“芳啊,爸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可你也要知道,那些东西也不是你的。”刘家宁抱着刘芳坐在院子里的门槛上。
刘芳低头搅着手指不说话,委屈的眼泪悄悄地滴落到刘家宁的手上。
刘家宁抬手擦了擦刘芳的脸,将剩下的眼泪擦了个干净,但这并不能阻止刘芳继续哭泣。
刘家宁叹了口气,翻过手,看着手上那厚厚的一层黄色老茧。曾几何时,他的这双手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也如书里写的那般葱白如玉。那些难堪的往事,如同一道伏在心上的伤疤,它愈合了,但却留下了难看更让人不忍直视的痕迹。
平反后,他得到了补偿受到了优待,甚至凭借着自己的才华和能力有了一份好工作,但是这些给自己家里带来不了什么便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陈兰花、刘芳有了一种若有若无的虚荣感,享受着身边人的追捧,他清晰的明白,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特别是看见刘芳在人前吹牛的时候。
“陈玖现在的奶糖、奶粉和新衣服都是你舅舅舅妈给她买的,那是他们用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买给自己的女儿的。芳要是想吃,就跟爸讲,爸以后挣了钱给你买,但是做人要有骨气,不能因为眼前暂时的利益,而放下最宝贵的尊严,你明白吗?”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被刘芳轻轻握住,她点了点头。
其实她不明白,她只是为了让爸爸好受一点。但是她知道陈玖的东西是陈玖的,只有刘芳的东西是刘芳的。
那天晚上,放在刘芳房间窗户边上的十几颗大白兔奶糖,又被放回了陈玖的糖罐子里。
有了奶糖之后的陈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乔一成还油渣的零食人情。
“我爸妈从上海寄过来的大白兔奶糖,稀罕物,给你们拿了几块儿。”陈玖伸出手。
乔一成瞥了一眼陈玖手里的奶糖,那个稀罕物,他吃过。文老师曾经悄摸地给过他一颗,那奶糖的滋味儿,甜的他牙疼心颤,但是又让他止不住的喜欢。
“不要。”乔一成淡淡地说了一句。
在乔一成的认知里,他可以给予,但是取对他来说,有时候是一种折磨,自尊的折磨。收取他人的好意,有一瞬间会让他觉得自己如同一个乞丐一样,所取的,都是过路人的施舍。
陈玖不磨他,转身招呼二强兄妹三个。
“上次吃了你们的油渣,这次还你们奶糖,扯平了。”
陈玖撕开一颗,先塞进了四美嘴里,又撕开一颗塞进了三丽嘴里,最后是二强。
三丽瞪大了眼睛,从嘴里把奶糖吐出来,用手拿着伸出舌头一点一点的舔着。四美也学着三丽的样子一点一点舔着那奶香四溢的糖。
二强囫囵吞枣地吃下了第一颗 ,又饿狼般地盯着陈玖手里剩下的:“阿玖姐,我……”
陈玖又给了他一颗。
二强是乔家最让人操心,也是最笨的。但是最笨的二强却是乔家最会吃的,也是最能吃的。无论是什么吃食,只要到他手里不出半小时绝对精光,更别说小小的奶糖了。
第二颗吃完后,二强又盯上了剩下的。
“阿玖姐。”四美舔完第一颗奶糖,叫了陈玖一声。有二强这个典范在,小小的四美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叫阿玖姐就会有奶糖吃。
“阿玖姐。”三丽也有样学样的叫了一声。
陈玖分完奶糖,举起最后一颗在乔一成眼前晃了一晃:“最后一颗了,你确定不吃吗?”
乔一成咽了口口水,终究是抵不过诱惑,轻轻的一拽,糖纸翻了个转儿自己扭开,他轻轻的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奶香味四散开来,所有藏在那小小的奶糖里的甜,此刻正在乔一成的嘴巴里肆意狂奔着。他舍不得咬碎那香甜完美的糖,只是在嘴巴里小心翼翼地舔吮着。
二强看着最后一颗糖进了大哥的肚子,转过身朝着手心哈了口气,又猛地一吸,嘴巴里残存的奶糖的味道也是甜的。一哈一吸,这个动作,二强整整做了一天。
自那天后,陈玖后面几句多了一条叫四美的小尾巴,甩也甩不掉,赶也赶不走。
四美坚信只要叫“阿玖姐”就有糖吃,所以整天跟在陈玖身后一口一个“阿玖姐,阿玖姐”的叫着。
一开始,陈玖没有办法还会给四美一颗奶糖,到后来尝到甜头的四美变本加厉,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的跟着陈玖讨糖吃。
头痛的陈玖找到乔一成,让他管管自己的妹妹。
乔一成在水沟旁刷着马桶,头也不抬:“你不给她不就行了吗?”
陈玖“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在面对小孩子时,她的那种由心底散出来的怜爱,让她对四美无法说出拒绝的话。但是有些时候,那些话是应该说的。
没了奶糖的四美也终于不再跟着陈玖,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搭理过陈玖。
四美记仇了。
“阿玖姐不给我糖了,我不要理她了。”四美吃着窝头坐在床上,晃荡着小腿对着正在扫地的乔一成说。
乔一成把扫把放到门后:“你吃了人家的糖,还说不理人家了,小白眼狼。”
“可是她不给我糖了呀。”四美说。
“那是人家的糖呀。”乔一成说。
乔祖望是最看不惯陈玖的。
“天天阿玖姐阿玖姐的叫,是阿玖姐养你们还是老子养你们啊?”乔祖望在饭桌上抿了一口酒白了一眼三丽跟四美。
“阿玖姐是好人。”二强使劲儿扒拉了一口饭说道。
乔祖望“啪”地一筷子敲到二强坚硬的短毛平头小脑袋上:“好人,看谁都像好人。你怎么不说你老爹我是好人呢?那黄毛丫头管你们吃还是管你们喝了,花老子的钱供你们吃喝交学费,别人给颗糖就是好人了?到时候被你嘴里的好人卖了都不知道。”
二强揉了揉脑袋不再说话。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们分得清楚。”乔一成冷着脸说。
自从妈死了之后,他就再也没对眼前这个男人有过一丝好感。
乔祖望皱着眉头:“还学会揶揄人了,以后少跟那个陈玖一块儿耍,别好的不学学坏的。”
“我吃饱了,先去上学了,二强三丽记得洗碗。”乔一成把吃了一半的碗放下,整理了一下衣服,背起书包头也不回的走了。平常他是要跟二强一块儿走的,但是今天他不想再等慢吞吞的乔二强的时候,多看那个自私的、给些钱就要打发了他们的那个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乔祖望就是不喜欢陈玖,对那个才刚比他腰稍微高一点的陈玖充满了敌意。乔一成吓了一大跳,乔祖望的敌意除了在牌桌上和二姨夫面前展现过之外,还从来没对别人展现过。
乔一成有时候想乔祖望上辈子是不是跟陈玖有什么仇,才叫他如此容不下一个小丫头。但是这种想法很快就被否定了,因为人是没有前世的,这是不科学的,这是与社会科学背道而驰的。
“乔一成。”背着书包的陈玖跑着追上了他。“吃奶糖吗?”
乔一成的嘴巴里,又被陈玖塞了一颗奶糖。
有些事情,你没经历过就不会记得,就像奶糖一样,你没吃过就不会想要再来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