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环》牵机

3、天远阔音形

　　我没有料到，天庭中的十日，人间竟然十载光阴已逝。
　　意念中只短短的一瞬，竟然是人间的荏苒十载，我茫然的绕着华山飞了很多天，可是相似的院落那么多，那个叫杨宝的孩子在哪里？如果他还在这里，他也一定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样子了，我如何能够认得出他？
　　我惶恐起来，原来天地竟是这样茫茫无边，我却要到哪里去寻他？
　　在高处遥望地上的华山，四周浅水稻溪，沼泽芦荡，远处水村渔舍，炊烟缕缕，风景绝美，远远望去，简直就像在水中含苞欲放的一支荷花骨朵，华与花应是同一个字罢？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华山得名的由来，凡人有些古怪的想法是我不能理会得到的。
　　我绕着华山不住的盘旋，这么许多的宅院，那里是我曾经去过的杨宅？
　　没奈何，我只得幻化成人形，弄玉姐姐说过我不能在他面前幻化成人形，但是眼下我还没有寻到他，那么我幻成人形探听他的下落便不算得我违命吧？否则若是寻不到他，别说报恩无从说起，便是玉簪也不能寻回，所以，我并没有做错，是不是？我自问着，
　　华山共有五座山峰，中间的那一座山峰，弄玉姐姐还曾与萧史在上面修行过，那时我还是懵憧的凡鸟，也是在此随了他们飞升，听说后来这座山峰改唤做了玉女峰，凡人还在上面建了祠堂来纪念她，那个祠便唤做玉女祠，她住过的石洞唤做玉女洞，她用过的石盆唤做玉女盆，凡人是很仰慕我的弄玉姐姐的罢？这个地方我同弄玉姐姐来过不止一次，是以熟悉得很。
　　华山的山体陡峭，只能由鸟道而上，所以行人甚少，而且鸟道上藤攀蔓连，盘根错节，杂草丛生，其中乱石横亘，蹊径芜塞，要攀上去可当真不是一件易事，可是攀到顶峰，耳边听闻到长风啸啸作声，紫烟缭绕，白云卷纾，极目远眺，只见泰岱连绵，云气苍茫，与在空中飞翔相比，身在其境，可又是另外一番感受了。
　　所以我丝毫也没有料到这般险峻的玉女峰上居然有人，而且居然是一个妙龄的青衣少女，她托着腮坐在玉女洞中，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峰间的白云舒卷，看着她那般柔弱的样子，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能独自攀爬来到这般险峻的地方。
　　我悄悄走近她，打量着她，她容貌美丽得很，一点也不逊于弄玉姐姐的塑像，只是她的眉宇间却似有些哀愁，而弄玉姐姐的塑像却有隐隐的欢欣。她乌黑浓密的头发只用一根玉簪盘起——慢着，我大吃了一惊，这根玉簪倒似我当日遗失在华山的那根，只是簪身大半裹在了她浓密的发里，我看不仔细……我连忙凑近过去，想要看清楚，谁知正狐疑的想着天下没这般容易做到事罢？她已经警觉得将头一偏，冷冷的瞪视着我！
　　“我……”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说与她：“借我看看你头上的玉簪如何？”
　　她狐疑的看着我，问道：“你是如何上来的？”
　　哈，这倒是我想问她的问题，她倒问起我来了，我是仙鸟，上得这来有什么希罕？只是这话不能说与她，所以我只道：“你又是如何上来的？”
　　她瞪着我：“我先问的你，你倒反问起我来了？”
　　我撇嘴，她要与我斗口，难道我还会怕了？可正要说话，却见草从里手足并用钻出一个满面尘污的少年书生来，我正不禁一呆，却见那个美貌少女霍然站了起来，失声道：“你……你也上来了！”
　　我心中大奇，只见那少年书生这才站了起来，挺直了腰，看着那美女道：“我说过，不论千难万苦，我一定能够上来寻到你！”他这番站起来，虽然依然草灰沾面，颇为狼狈，但是满脸笑容，修眉玉面，竟是一位翩翩公子，虽然文弱了些，但挺直了腰坚定的说出这么一番掷地有声的话来，倒也显得气宇轩昂。
　　那少女怔怔的看着他，忽回望我一眼，脸上便有些尴尬，半晌才说道：“你不应该这样的，顾公子……”她没有再说下去，似乎也觉得有些慌乱，尤其是她眼角的余光一直瞥着我，显然是觉得我大为碍事。
　　我满心的好奇，只装做不觉，凝神倾听他们还要说些什么？哈，天庭中哪有这样的热闹可看？仙人们个个都是寡欲清心，低眉敛目，百年来不会动丝毫声色，哪里及得上凡间的纷乱有趣？
　　那书生看了我一眼，竟然涨红了脸，张着嘴“啊呀”半天却是说不出话来，我等得心焦，忍不住催他：“有话便快说！”
　　那少女瞪我一眼，似要发怒，而那书生则似被我的这句话鼓起了勇气，大声道：“董姑娘，云阳道上蒙你相救……”
　　那少女截断他道：“你不必谢我，救人危难，不过是份所应为之事，只盼你莫要再对我纠缠不休啦！”她话甫说完，衣袖一拂，转身便即下山而去，只见她行动极快，逢石遇险无丝毫阻滞，足尖轻点，身形便即掠起，姿势曼妙好看之极，我不禁喝了一声彩！
　　那书生焦急叫道：“董姑娘，你等我一等……”一边叫着一边便向那少女追去，但那少女身形只转了几转，便即消失在山间云雾之中，这书生动作笨拙，还未追出几步便摔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我瞧得心中不忍，当下便将他扶起。
　　那书生一脸的失魂落魄，看着那个少女身影消失的地方，眼中竟似有东西在闪闪发光，我不禁吓了一跳，叫道：“喂，你不要如此呀！”
　　他缓缓的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怅然望着那峰下，只听他低声说道：“她又走了，下一次见到她，又不知道是什么时日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觉他痴得可笑，勉强忍住，他却忽然转过头来，恳求的看着我，求道：“姑娘，你是她的朋友么？”
　　我看着他热切的目光，竟有些不忍扫他的兴，但还是不得不说实话：“我跟那位姑娘也只刚刚才初见，并不认得她！”
　　他自我解嘲的一笑，说道：“你瞧，我又在痴心妄想啦！”
　　“她长得这样貌美，你喜欢她也不足不奇！”
　　我没料到这淡淡的一句话竟引来了他的谈兴，他立刻大声道：“董姑娘固然貌美绝伦，神仙不啻也，但是小生岂是只知爱慕芳华的轻薄之辈？云阳途中，她救了我的性命，顾子充愧忝为七尺男儿，这等深恩，如何可以不报？”
　　“她救了你的性命？”我大奇。
　　他见我似有不信，顿时发急道：“怎会有假？你别瞧董姑娘娇怯怯的模样，其实却是神仙，那日我去云阳途中，因为贪着赶路错过客舍，在深山中被一只山精抓住，眼看要小命不保，愧对父母，谁知道竟有一道白光划来，竟是董姑娘站在一只玉簪之上凌空飞来，你说这可不是神仙才有的能为么？”他抬起双手边说边比划着，“这时她手上的玉簪突然放射出一道夺目的紫光，那只山精就倒地变成一截枯枝！”
　　我撇嘴：“那么那便不叫山精，那不过是截有修为的树精……”正说着，我猛然想叫，不禁尖叫起来道：“你，你说她手中持的是一只玉簪？”
　　他怔了一怔，道：“是，是呀！”
　　他不过是吓了一跳，我却是真的跳了起来，玉簪能有这等的神力，那么必是便是那日我遗失的西王母娘娘的宝簪无疑了！我来不及去想这根玉簪如何竟到了这个少女的手中，只顾得懊恼竟然又眼睁睁的看着玉簪从我的眼前溜走！
　　“快些，快些带我去见那个姑娘！”我一把抓住这个书生，对他喝令道，哼，他连别人的姓都知道了，定然知道她是什么人，住在何处的！
　　他用力挣扎想摆布同我的拉扯，一边高声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姑娘，请你持之以礼！”
　　我瞪着他，大叫道：“叫你快带我去见那姑娘！”
　　谁叫他看来起文弱，却不是个肯轻易示弱的人，居然也瞪着我，叫道：“你为什么要找她？哼，你听说她有宝物便想去寻她，定是没安好心！瞧你倒也是良善人家的女儿家，如何却可动这样的念头？”
　　一时间，我不知该当怒还是该当笑，只得道：“谁说我没安好心？”
　　他摇头如摆浪鼓，高声说道：“我不带你去见她，我不带，你一定不是好人，一定没安好心！你把我推下山我也不告诉你！”这番话神气凛然，说得居然极是硬气。
　　看着他此刻显然是要硬充好汉，威武不屈，我实在心中烦燥，尤其明知此事跟他解释不清，何况纵然解释得清，也不能向他解释，但又不能当真威逼于他，否则此事若被弄玉姐姐知道了，我也须受责罚，只得松开了他，作出和言悦色的样子，“我当真没有不安好心！我不过是要寻到那姑娘问些事！”
　　他先整理衣冠，然后才问道：“问什么事？”
　　“我要问问她……”我忽然念头一转，向他说道：“其实你替她担心什么？你也说了，她是神仙，难道我还能伤害得了她么？不过是有些事想问问她罢了，喂，你不想再见她了么？”
　　他的脸上立时露出尴尬之色，低声道：“是她不想见我！”
　　“那我正好帮你见到她呀！”威逼不能，我便利诱，“你想，我肯定是不能伤害到她的，你不妨带我去见她，不是正好可以令你有机会可以见到她么？”
　　听到最后这一句，他的嘴半张着却没有发出声音，过了一会，他才轻声问我：“你真的不会没安好心？”
　　“你以为我能如何不安好心？”我瞪他一眼。
　　他又想了想，这才点点头道：“华阴董家是巨族，深宅大院，不知道有多少护院家丁，谅你一个孤身女子也不能奈她何！”
　　我懒得理他，只要他带我去寻就好，这个书生说话行事无不是傻里傻气的，偏偏自己还一本正经的样子。
　　***
　　好不容易走进华阴县城，顾子充似乎又担心起来，他悄悄的问我：“你当真没有不安好心？”
　　我瞪着他，这一路行来，这短短一句话，他已经问了我一百遍还有余，所以我没一丝好气，立刻叫道：“你要不要带我去？你还要不要再见董姑娘？”
　　他低下头，似乎低声咕哝了几句，不过声音太小，我却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只听他说道：“其实我才不担心呢？你知道董姑娘的表哥是谁？正是咱们华阴百里内无人不知的好汉杨宝……”
　　“杨宝……”这个名字才钻进我的耳朵，我便被人踩了一脚似的跳起来高声尖叫重复，丝毫也顾不得这么尖声一叫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顾子充奇怪的看着我：“怎么了？你也听说过杨宝的名字么？”提到杨宝，他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愁容。
　　我却哪里理会得？只高声叫道：“你说，你说，这是位董姑娘的小字是不是就是叫阿园的？”
　　顾子充呆呆的看着我，俊脸突然微微一红，过了半晌，才低声道：“你果然认得董姑娘，那就不会存什么歹心……”
　　“是与不是？”我大是心急，催促他道。
　　他的声音低如蚊鸣，似乎大感忸怩，“我私下打听到的便是了。”
　　我合掌将上苍神灵通通祷告赞美了一遍，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苦苦寻找了这么多日，谁料还是华山玉女峰的弄玉姐姐有灵，教我知道杨宝在何处。
　　想到一时之间同时寻到杨宝与玉簪，我心情大畅，看着眼前这个傻兮兮的书生也觉得可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