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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回首山河已是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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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昌明以为郭淮同他所言的契机还需要等到许久,然而却不曾想到到来得如此快速。
这个契机,是皇帝病了。
皇帝的病,一开始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些许轻微的咳嗽,或许是入冬之后的天寒而至,也或许是吃了少许上火的食物导致的虚火旺盛。
太医院的人请过平安脉之后,也就是开了几贴药。然而服了药以后,皇帝却始终未曾痊愈,这病是一日拖过一日,到了最后虽说不是缠绵病榻,却也是精神不佳。
高阳郡主端着药碗走入殿内,苦涩的药味在殿内弥漫,浸透了屋子里的方方面面。此时,殿内并未有任何人在,便就是随伺的内侍也不在殿内。
“父皇,药来了。”高阳郡主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此时的她难得显露出一抹温顺,将放置药碗的托盘放下后,她便就坐到床榻边,熟稔地扶着皇帝坐稳,又拿了柔软的靠背垫在皇帝的身后。
虽然身上依旧是难掩乏力,只是看着自己最为宠爱的闺女在跟前,皇帝嘴边带了笑意,温声道:“朕也就是年纪大了,这身子骨好得慢了些,你不必整日拘在朕身边。”
听着皇帝这话,高阳郡主摇了摇头,小声道:“在父皇身边,哪儿是拘着了?莫不是父皇嫌弃儿臣了?”
她端起药碗,在皇帝回话之前,便就又接着道:“便就是父皇嫌弃儿臣了,那也得把这药喝了后再嫌弃。”
药味极苦,凑近皇帝唇边的时候,那苦涩的味道更是浓郁得令人头皮发麻。
这些日子,高阳郡主会如此紧张地盯着皇帝喝药,便就是因为皇帝的病久久不曾痊愈,或一日,她来见皇帝时,便就瞧见皇帝将那药汁喂了盆栽。
想着皇帝这病,她只以为是皇帝怕苦不喝药,这才拖到现在未曾痊愈。故而,在那之后,这药便就由她亲自送来,亲自盯着皇帝喝完。
皇帝皱了皱眉头,轻叹了一口气,道:“这药啊,喝不喝,都是一样的。朕这就是一点小毛病,过些日子自然就会好起来的。”
“那喝了药,会好得快一点。”高阳郡主又舀了一勺子药递到皇帝的唇边,好声好气地哄着。
她平日里傲得很,乖张戾气,又得圣心,更是高高在上。只是在皇帝面前,却很是温顺,看着宛如寻常人家的贴心小闺女。当然,她也确实是皇帝捧着手心里的小乖乖。
皇帝的唇边绽开一抹温柔的笑,摇了摇头,将高阳郡主手中端着的药碗接过,而后一口饮下,开口道:“这药,苦得很,哪儿有你这般小口小口地拿着勺子喂的,这不是为难朕了?”
高阳郡主将空碗接回,她递了一颗裹了糖霜的芙蓉糖给皇帝,嘀咕着道:“儿臣又没给人喂过药,哪儿能想得这么多。”
皇帝听着高阳郡主的嘟囔声,他笑了笑,注意到今日高阳郡主身上的熏香又换了一种,随后轻声道:“行了,这药,朕也喝了,你这些日子天天守着朕,也累了,去歇着吧。往日里,你不是喜欢热闹,朕记着上段日子,宫中进了些新玩意儿,还有你喜欢的熏香,朕让老周给你送去,你可以开了宴,让人陪你取乐。”
高阳郡主听得这话,眉头轻皱,娇声道:“父皇身子微恙,儿臣哪儿有心思玩耍?况且,儿臣也无甚人能陪着取乐,那些个人,哪个心头里愿意陪着儿臣?还是等父皇身子都好了,陪儿臣一同出去转转,可好?”
皇帝伸手轻轻拍了下高阳郡主的脑袋,温声道:“能陪着你,是他们的福气。朕不是听说你这些日子同明恪媳妇处得还好,若是喜欢,便就让人去唤她来陪陪你。”
他这话说得自然,却是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儿媳妇此时已然是一名即将临盆的孕妇,哪儿有那般多的精力去陪同自己的闺女玩耍。
“你说那位卢大姑娘,哦,不是,应该是弟媳,”高阳郡主微微眯眼,她想了想,面上露出一抹浅淡的说不出什么情绪的笑,“那人,确实是个周全人。”
能屈能伸,面皮上不若寻常姑娘家那么薄,八面玲珑,大抵也能说得上吧。卢家确实是会养人的,便就是她不喜欢自己那个皇弟,却也对这位弟媳说不上什么厌恶。
“不过她怀着孩子,儿臣若是日日将她寻来陪同,只怕淑妃娘娘,哦,不对,是娴贵妃娘娘和明恪皇弟是要不开心了。”
当初,大抵是为了安抚陆家,不仅对陆家多有赏赐,便就是身处后宫的淑妃也晋了一级,成了娴贵妃。然而,这位分上再是如何晋升,却也不会封后。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儿。
“若是合得来,便就让她来陪陪你,给你解解闷。”皇帝笑着道,“至于娴贵妃和明恪,由朕来说。你若是担心,朕让太医院的人一同陪着。”
他的面上难掩疲乏,不过是说上这么一会儿话,眉宇间就已然是一片困倦。高阳郡主看出皇帝此时的疲惫,她贴心地接了话头道:“是,父皇放心,儿臣心中有数。父皇先歇着吧,儿臣先回宫,晚一点再回来。”
“好。”皇帝轻点了下头,他慢慢躺了下来,看着高阳郡主嘱咐了殿外的内侍数句,才慢慢离开。他笑了笑,心头略微暖和。
也不知道是病中精力不济,还是药中带着安神效果,不过是须臾,他便就睡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昏沉沉的大殿内,烛火摇曳。皇帝睁开眼,殿内很是安静,看不到旁人,随侍之人也不在床榻边。他皱了下眉头,撑起身子,身子绵软得厉害,皇帝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喊人。然而口中发出的声音很是喑哑,低微地令人听不清。
“皇上,是想要喊谁来?”一道娇柔的女子声音传来。
皇帝抬眼看去,这才发现,娴贵妃不知何时入了大殿。
娴贵妃袅袅而来,她装扮得很是精致华贵,在烛火之下显露出令人惊艳的姿色。这么多年过去了,褪去了少女青涩的女子,流露出了丝丝缕缕的冶艳妩媚。
这般姿态,令皇帝不由得一愣。他许久不曾这般认真地打量过娴贵妃了,久到他几乎都要忘记了自己这一位枕边人的模样。
是了,这一位陆家大姑娘在嫁给他之前,确实也是一位艳绝京城的丽人。陆家的人都长得极好,一门清贵,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标致。
娴贵妃注意到皇帝的目光,她走近了,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而后轻声道:“皇上为何这般看着我?”
她不喜欢在皇帝面前称‘妾’,往里日要守着点规矩,然而今日这规矩就不必守了。
皇帝是一个极其敏锐的人,娴贵妃的这么一句称呼,便就令他察觉到了不对劲,心头一凛,定定地看向明艳耀眼的娴贵妃,他的双眸对上娴贵妃的眉眼弯弯。
只是一瞬,些许迷雾般萦绕在他心头的想法陡然敞亮了起来。
他忽然笑了起来,手脚依旧是无力的,可是却笑得身子微微发颤,好一会儿,皇帝才眨了眨眼,将眼角笑出来的泪花眨去,沙哑地轻声道:“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又是什么时候给朕的药里下了毒?”
娴贵妃勾了勾唇,露出一抹娇媚的笑容,她狡黠一笑,道:“皇上,您的药,不是我们熬的,也不是我们送的,更不是我们喂的,您觉得我们怎么下得了毒?”
她凑近了点,浅淡的熏香循着流动的空气扑了过来,很淡,却又令人心醉。
“所以,不是毒,就是药。”娴贵妃侧了侧头,她像当年那个天真明媚的小姑娘一般,笑得很是灿烂,“只是哪,这药,融了其他的香,就成了毒。日日夜夜,不知不觉,是不是很聪明?”
皇帝的双眼微微眯起,他盯着娴贵妃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是高阳身上的熏香。”
“是呢,皇上果真是聪明人。”娴贵妃宛若拍着只小狗一般,轻轻拍着皇帝的面颊,“死在自己最是宠爱的女儿的手中,感觉应该挺好的吧?不过,你放心,你现在还不会死,再等等,总要等你亲眼看到你最爱的女儿死在你面前,你才能去死。”
皇帝面上神情不变,他的声音很微弱:“高阳身上的香日日都有变化,这药,朕倒是没喝出什么不同。”
他对于娴贵妃这话并未有其他反应,只是疑惑地询问那药究竟是如何作用的。
“若是能让皇上您喝出什么不同,今日又能如何成事呢?”
娴贵妃轻飘飘的一句话出了口,便就不再多言,她安安静静地端坐在床榻边,似乎是在等着什么。正如她所言的,那药确实很隐秘,其实药还是那一副药,不过是配合着高阳郡主身上不寻常的熏香,再对药中的某些分量进行了删减。
对于已经喝了多日苦药的皇帝来说,这里头的些许变化是感觉不出来的,唯有日日嗅着那不同的香味,再融合入了口的药,才会变成致命的毒。
而高阳身上的熏香是不同寻常的,而这一缕不同寻常可不是那么简单可以做到的。
她每日用的熏香都不一样,日日变幻,要想动手,既要有人能够同她走得近,又能极其熟悉香料一道,才能完成这个计划。他们当初不是没有想过收买高阳身边的人,只是高阳身边的田公公太过谨慎,他们无从入手,又怕打草惊蛇,这事儿便就耽搁了。
好在卢大姑娘解了这个难题。
她是个周全人,又怀着孩子,高阳同她相处时,自也放松了警惕,当然高阳也想不到卢大姑娘对于调香一道是炉火纯青。只要走得近,再加上刻意为之,这香便就成了他们想要的药引。
而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娴贵妃无意同这位命不久矣的皇帝多说。
她只是在等,等待那个最后的时机,也是等着皇帝咽气。
皇帝的双眼转过来,他的眼眸里灰蒙蒙的,似乎是看不清东西,但是去精准地落在娴贵妃的身上,良久,他闭上眼,声音轻浅:“静娴。”
这两个字,他很久没叫过了,久到娴贵妃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想,皇帝应是早就忘了她的名字的,然而那一句轻飘飘的‘静娴’两字又是如此清晰,含着一股难掩的感慨与叹息,令人闻之心酸。
娴贵妃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便就收敛心神,她弯了弯唇,很是平静地应道:“诶。”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同皇帝之间已然是无话可说。过往的欢喜与恋慕一点点地被磨灭,及至知晓祖父和祖母亡故的真相时,那丝年少时种下的情愫终于凝结成了一抹怨恨。
“对了,你的传位诏书在哪儿啊?能告诉我吗?我不想到处翻找。”娴贵妃皱了皱眉头,不甚欢喜地问道。
“是老师教导你的吗?”
教导你如此弑君犯上!皇帝的眼里晕染开些许红丝,眼底的讥讽一点点地浸透出来。
哪儿有什么圣人?
皇帝虽然并未将这话说出,可是眼底对于过世的陆老太傅的嘲讽之意却是点点滴滴地浸漫出来。
“你也知道他是你的老师,”娴贵妃面上的笑早就淡去了,她眉眼透出冷意,对上皇帝的双眼,“祖父这人多好啊,你怎么能狠得下心杀了他?”
“你以为是祖父透露了这令人寒心的真相,想要让我替他报仇吗?”
“难道不是?”皇帝喘了一口气,他有些缓不过气来,吃力地反问道。
“祖父他素来是慧眼识英才,他当初怎么会看得上你?”娴贵妃眼中浮起一缕疑惑,奇怪地道,“怎么就要如此尽心尽力地辅导你这么个白眼狼呢?”
“他若是......尽心尽力,你们今日又怎么会、会来杀我。”皇帝的话语里带着浓郁的嘲讽之意,他惨淡地笑了笑,陆老太傅若真是尽心尽力,那么今时今日他便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而这位过往一颗芳心系在他身上的少女又怎么会成了如今这般一副手刃亲夫的恶毒妇人模样?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他却依旧不曾觉得自己有错。
娴贵妃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躺在床榻之上的皇帝。
皇帝略显憔悴的眉眼间还是能够看出年轻时的风采,他生得好,皇室中人都有一副好样貌,无论是先帝还是现在的皇上,以及皇上膝下的儿女,都生就了一副好样貌。
大抵是这么一副好样貌,再加上这高高在上的尊贵身份,引得世人追逐,也引得她当年糊涂一时。
娴贵妃微微俯身,她伸手抚过皇帝眉宇间的褶皱,滑过高高的鼻梁,落在少了血色的薄唇上,低声道:“都说唇薄者,情薄。又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我想,你便真是应了这两话,果是薄情寡义。”
“祖父和祖母,什么都不曾告诉我,至死都不曾同我说过。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皇上做过的事,怎么能瞒得过所有人呢?”
娴贵妃的手指滑至皇帝的脖颈间,她轻轻地拂过,冰冷得厉害,带着些许战栗。
“那就是陆家百年清誉,都毁在你们手中了。”皇帝扯了扯唇,显露出一抹讥讽,他的双眼转了转,看向娴贵妃,“陆师一生清名,终是要落得乱臣贼子之名了。”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殿内响起,皇帝的脸微微偏开,苍白的面颊上陡然升腾起一抹巴掌印。
“你有何脸面如此说!”娴贵妃冷冷地看着皇帝,居高临下地道,“你不配!”
她的双眼微微发红,弯腰沙哑地道:“你当初怎么坐稳这个位置的?这天下又是谁替你看顾好的?在那内忧外患之际,又是谁护着你的?祖父的清名,陆家的清誉,你不配提!”
皇帝在娴贵妃的巴掌落下的时候,他略微一怔,似乎是想不到自己这素来温和知礼的枕边人会如此行事,只是一瞬,他便就又收敛了惊诧,眼底浮起一丝笑意,轻声道:“这么多年,你也就是现下这时候像你自己。”
像我当年喜欢的那个模样。
他的未竟之言含在喉咙间,眼中浮起一丝浅浅的怀念。
娴贵妃看着皇帝,听着皇帝的呢喃之声,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恨恨地道:“我当初就不该招惹你,不,是你不该来招惹我。”
“你就该让我摔断腿,也就不会有咱们这一桩孽缘了。”
皇帝听着娴贵妃这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面上的神情很是柔和,轻声道:“就当是我过往对不住你,这次定会赔给你,饶你一命,也算是还你了。”
他的话语出了口,娴贵妃忽而间觉得一股森冷的寒意自背后油然而生,忽然间一阵喧哗声从殿外传来,就在娴贵妃心慌之时,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从门口跑了进来。
“娘,打起来了!”李明恪面上的惶恐还未褪去,他身上溅着不少血渍,斑驳在身的血迹看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娴贵妃站直身子,她一把扶住跌撞而来的李明恪,开口道:“你舅舅呢?”
李明恪喘着气,他撇了一眼床榻上动弹不得的皇帝,断断续续地道:“舅舅领着人,同‘叛军’抵抗。”
这‘叛军’二字说得很含糊,娴贵妃心思急转,她陡然转身看向皇帝,对上皇帝淡然的眉眼时,她颤声道:“是你。”
皇帝的声音很弱,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失,他应当是活不久了。可是......他的目光落在娴贵妃的身上......
他们也要同他陪葬的。
“你可知道,历代君王,都有一支忠心护主的卫军,只听令于朕,拱卫于朕......”
皇帝的声音很是微弱,弱到近乎湮灭,可是在此时异常安静的殿内,落在娴贵妃和李明恪两人耳中,却仿若是雷霆之声。
娴贵妃甚至都来不及多想,她当即扑到皇帝的床榻上,伸手扯过一旁柔软的枕头,直接蒙住皇帝的头脸,她的动作极快,快得让李明恪都未曾反应过来。
“唔!”被蒙住头脸的皇帝纵也无力,却还是在生死之际本能地挣动着。
李明恪下意识地往前走出一步,伸手拉扯住几近疯狂的娴贵妃。
娴贵妃身形没站稳,这一扯,便就踉跄往后退了两步,蒙着皇帝头脸的枕头被扯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帝喘了一口气,他面色煞白地看向疯狂的娴贵妃以及面上难掩惶然的儿子,扯了扯嘴角,无声地道:“错的是你们。”
娴贵妃用力挥开李明恪拦着他的手,而后扯着落在地上的枕头扑了过去,再度蒙上皇帝的脑袋,她宛如厉鬼一般,低声吼道:“什么错?你以为我们就束手无策了吗?既然是忠心护主的卫军,仅听令于君王,那么谁是皇帝,谁不就能掌控这一支卫军了!”
“这就是破局之法!”
“错的是你!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你错了!”
李明恪站至一旁看着几近疯狂的娴贵妃,床榻上的人早就停止了那无力的挣动,此时杳无声息。
他走上前,将满面泪痕的娴贵妃拉开。
“母妃。”
李明恪颤抖的声音将娴贵妃的理智唤回,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中的泪珠不断往下落,点点滴滴,美人落泪,令人心碎。
她拽在手中的枕头落在地上,双眸望向床榻上已然气绝的皇帝,那双眼至死都未曾完全阖上......
娴贵妃哭着哭着忽而就笑了起来,她手中的枕头落了地,视线挪开,凝聚在李明恪衣裳上溅上的深色血迹,她忽而拉扯住李明恪的手,开口道:“你身上的血迹哪儿来的?你舅舅呢?宫中情况如何?”
刚刚的愤怒和杀意迅速冷却,她面上的恍惚与疯狂已然褪去,徒留下一派冷静。
计划出了变故,那么留给他们的时间就不多了。
李明恪并不敢往床榻上的死人看去,那终究是他的父亲,弑君杀父,这等逆天之举......此时他只觉得心头怦怦跳得厉害,直到娴贵妃抓着他的手连声发问后,他才恍然地回道:“我、我身上的血迹......”
他低头看了一眼,注意到身上染着的血迹时,忽而响起了先前的经历,李明恪反握住娴贵妃的手,颤抖地道:“娘,芸儿动了胎气,要生了。这血、这血是她的,宫中出了一队卫军,舅舅领着人同其相抗衡,宫中乱了、到处、到处都是哭喊声......大皇子恰好在京郊大营,宫中的事,他还不晓得,至于高阳......”
“我不知道具体情况,可是芸儿情况不好,娘,你、你快去......”
娴贵妃面上神情一沉,听着李明恪混乱的话语,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手,目光落到床榻上的皇帝身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恪儿,快,找一找遗诏。”
“什么?”李明恪不明白地看着已经开始在殿内翻找的娴贵妃。
娴贵妃并未同他仔细说,只是催促着道:“不要愣着了,如今这时候,皇帝已经死了,只要找到遗诏,你就是下一任皇帝,这一场宫乱就可以结束。”
她转头看向傻站着的李明恪,气苦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找!到了这一步,咱们谁也没有回头路了。唯有你顺利登基,我、你舅舅、你的妻儿......都才能活下去。”
她会选择如今动手,便就是因为打听到皇帝秘密写了传位诏书,所以,他们不能再等了。
看着娴贵妃四处翻找着,李明恪骤然回神,迅速在殿内翻找起来。
他咬着牙,一寸寸地搜寻着那一封遗诏,心中的担忧越发浓郁,芸姐姐并不是足月生产,如今是早产,他来寻母妃的时候,芸姐姐的情况似乎并不是很好。只是宫中的情况变幻得太快,他怕母妃这儿也出问题,才匆匆赶来。
好在那一头还有她的兄长守着......
芸姐姐,再等等,我们很快就会将一切都结束的。
然而此时在宫中的三皇子妃情况并不是很好,她这一胎本是养得顺,不该在此时早产的。只是前些日子,她日日去高阳郡主那儿探知消息,又潜心调香......这香料一道,终归不该是此时的她能多接触的,今日这早产,便就是因着调香......
三皇妃此时躺在榻上,原本混沌的痛楚,此时已经是一派尖锐的疼痛,床榻之上是一片猩红,太医在外开了汤药,只是这药苦得厉害,她喝了一半便就都呕了出来。
自小跟在她身边的奶嬷嬷看着这情况,便就知道这胎是安不住了。奶嬷嬷伸手擦拭着三皇妃额上沁出的冷汗,竭力镇定地道:“娘娘不怕,瓜熟蒂落,这小主子也是到时候出来了。”
话是如此说的,可是奶嬷嬷给她擦汗的手却是在微微颤抖着,孩子堪堪八个月,这时候早产,无论对她还是对孩子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她疼得厉害,浑身都在发颤,可是却不敢大声哭喊出来,她知晓现下宫中情况不好,自也不敢让人操心。
“殿下......”三皇妃张了张口,声音沙哑无力。
奶嬷嬷面上挤出一抹勉强的笑,开口道:“殿下去请娴贵妃娘娘来主事。”
她对李明恪此时离去,心中很是有怨言,便就是去请娴贵妃娘娘,也不必由三皇子亲自前去,随意指派一名宫娥内侍去通禀一声便就是了。
三皇妃对于这个答复并未有任何的怨愤,她自是明白李明恪为何要亲自前去。只是......她的手紧紧地攒成拳头......太疼了,她实在是太疼了......
“妹妹,你不必怕,大哥就守在门口,守着你们。你们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一道舒朗的男子声音从殿外的窗子处传了进来。
三皇妃略微涣散的意识骤然被扯回来,她泪眼婆娑地往窗子处看去,窗外是一道瘦高的身影,她不由得喃喃自语道:“大哥......”
奶嬷嬷拉着三皇妃的手,温声安抚道:“是,娘娘,是大公子在外头,你莫怕,莫怕,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就好了。”
三皇妃扯了扯唇角,她勉强提起一口气,如今宫中险要,大哥本不该在宫中待着,她更应该让人将大哥送出去的,可是她太累了,也太痛了,更是太怕了。
此时明恪不在身边,听到大哥的声音,她才稍稍安心......
夜幕沉沉,三皇妃在辗转的疼痛中苦苦煎熬着,时昏时沉,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嘈杂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一阵火光闪过,似有刀光剑影在其间晃动,慢慢的,她嗅得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浓郁得让人作呕,而她也确实在无意识地作呕。
煎煮出来的参汤,奶嬷嬷喂了小半碗,她却是呕了大部分出来。
参汤的苦味混杂着满屋的腥甜味,发酵成让人害怕的不祥气息。
她呆滞地睁开眼,身下疼得麻木,双眼愣愣地看着窗外,模模糊糊的,好似看到有水渍如泼墨般撒在了窗上,形成一片漫天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