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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Program Step One ...

  •   【1999年夏新奥尔良】

      新奥尔良,一个寻欢作乐的城市,有最纯粹最原始的爵士乐和狂欢节。是路易斯安那州最大的城市,众多游人流连忘返的地方。可如今的我是呆不下了。
      出租车窗外缓缓闪过波旁街那张古旧浪漫的法式老脸。飘进我耳朵里的全是难以捕捉的变幻节奏,催人入梦。我索性戴上耳麦让Rammstein的摇滚打发掉Richard Elliot甜得发腻的蓝调,以免在去往圣雅各大学的途中睡着——我在这里呆了快有一年,还是不习惯这座新月城的慵懒与浪漫。
      “请停一下,谢谢。”
      路过一处在墙角爬满红刺玫瑰的基督教堂我让计程车司机在那儿刹一脚。很早就想来这个小得可怜的教堂,不是因为信仰而是父母的话。他们说我很小的时候便是在这里接受洗礼和上帝的祝福。那时的我还只会在襁褓中啃着手指看爸爸扮鬼脸傻笑。
      我打开车门,扯掉脑袋上的鸭舌帽扇开围着我的湿热空气往教堂走去。天知道烦闷炎热的夏季是上帝的恩赐还是撒旦的诡计,这样的天气常使报纸上关于海滩事故的报道率不断飙升,医院里各种病状的患病病人以不可思议的数字飞速猛增。我们那所在当地稍有名气的医科大学——圣雅各大学迫不得已派出了许多以实习为名的学生去支援各个医疗机构。大四学生对这薪金微薄的工作叫苦不迭。我常常听见宿舍里他们吵闹着要反抗学校的强硬作风却始终没谁敢真的出来指责。毕竟他们知道这学校是某个权威组织办的,不想前途黑暗的话最好识相。
      走进没多少人的教堂,外面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将教堂内部映照得像是狂欢节的彩车,光彩鲜艳正准备开往人潮涌聚的街道炫耀它的存在。我抬头直视同样花花绿绿的十字架雕塑心里感到有些不屑,我不是虔诚的基督徒,我来这里只是想看看父母曾经提到过的地方。
      “孩子,主怜悯你。”教堂里的年老牧师在我面前祈祷。我朝他低头致意,至少对一个为你祈祷的人——这样的敬意是必须的。
      我坐到一旁排列整齐的棕色长椅那儿,看到祭台上一个牧师正为一对夫妇的孩子举行洗礼。他们微笑着望着他们的孩子,那个与他们有着同样发色的小生命挥动双臂好奇地往四周探触,美丽的蓝眸新奇地观察这个他呼吸生活的世界。可想过去的我也是这样接受洗礼的。
      我从我衣服里拿出母亲给我的心形项链,银制的,上面缠绕着两朵对恃的妖娆玫瑰,这诡异的图纹总让我联想到英国那场肮脏的家族内战——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对决。显然,不用打开它都知道里面夹的不是约克王朝和兰开斯特王朝的开战场面,而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相片。那是在几年前的一个暑假在夏威夷海滩拍的,我穿着滑稽的鲜色aloha衬衫被母亲挽着胳膊——我比妈妈高一些,身材高大的爸爸在我的另一边揽着我和妈妈的肩。这张相片我们靠得很近很亲密,和平常的和谐家庭没什么不同。可惜我没保管好它,有一次洗衣服掉水里导致它有些发黄发皱活像老巫婆的脸。不过勉强辨识得出我们每一个人幸福的笑容。
      看久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大概是我和他们瞳孔颜色不同的缘故。他们的眼睛是很深的黑色。相反我的瞳孔色是很浅的淡蓝……这也是我当初千方百计要离开家现在又后悔的原因。
      我认为离开家后,他们就会摊牌对我说出事实。但是我错了。自我离开家后他们仿佛变成只会寄钱不会说话的机器,定时在我的账户上汇钱却从不回我的信件从不接我的电话。我知道他们工作很忙但不至于连接电话的时间都没有。所以这次我想回国见他们,让他们说出实话。

      祭台上那个幼小的婴儿受完洗礼,牧师将他交还给他的双亲。他们这一家子幸福的从我身旁走过,一股温馨的橄榄油气味飘过我的鼻尖。深深叹息了片刻,我把项链揣回运动衣的内袋也离开了教堂。

      之前乘坐的出租车还在人来人往的街边耐心等我。出于礼貌我加快步子越过教堂前的小块绿茵地来到车边朝满是胡渣叼着雪茄无聊看报的司机点头,拉开车门上车用我生涩的中式腔调说:“抱歉,继续,圣雅各大学。”
      “上帝会保佑你的,孩子。”或许是见我刚从教堂出来,司机收起报纸不痛不痒地对我来了句。我撇了撇嘴角客套:“谢谢……不介意我看看报纸吗?”“当然。”他顺手拿过他摆在一边的报纸递给我。我接过时眼球立刻被醒目的标题吸引了。
      上面写着:“浣熊市!又一次核悲剧!!!”
      字体的黑色想要从报纸里喷薄出来般的压迫。我皱眉粗略地认读上面的英文单词,并不在意这种灾难性报道。我在意的是自己的英文水平。再说浣熊市的核辐射再怎么强也影响不了新奥尔良,这座新月城离浣熊市远着呢。
      报纸上的长篇大论很快磨灭了我的兴致。我反复玩弄报纸边角,斜睨车窗外变换不停的街景最后定格为排排枫树时便知道这该死的圣雅各大学到了。
      圣雅各大学位于新月城南面郊外六十英里左右,表面和一般的医科大学无异,实际上许多世界有名的教授及科学家集中在这里任教做研究。很奇怪这座普通的大学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他们心甘情愿地聚在这里。
      “没法,安布雷拉有的是钱。”我的室友卡莉经常这么说。
      不仅仅为了钱吧。我总是这么想。
      我没多大兴趣去探究学校的事。我想的是要离开这里,我实在是呆不下去了。

      下车走到学校大门,刻着“圣雅各大学”的深色石碑永远立在修剪整齐的草地里向来人微笑致意。阳光穿过层层茂密的枫树枝叶落到铺满鹅卵石的地面形成闪烁的星影。圣雅各的校长是个自恋的人,他把自己的雕像搬到学校门口当作学校象征。雕塑的他身穿礼服灯笼裤,脸上戴着圆框眼镜,令人过目难忘的大鼻子和光滑的尖下巴组合起来像极了中世纪专门取悦贵族的小丑。那看似温文高雅的过时装扮成了学生们的笑柄。
      我像往常那样无视雕像进入学校。实在的,没有这雕像,圣雅各大学是座很美的校园。
      “嗨,你好,克莱先生。”我朝警卫室认识的警卫打了个招呼。他也满脸笑意对我道安:“你好,薇拉。”毕竟在学院像我这样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的学生不多。
      穿过宿舍前的小花园,我被一个急急忙忙的粗鲁学生撞了个满怀。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走掉了。我习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直径走我的。在这大学里,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这种匆忙的学生一般是教授的助手,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间段被慌慌张张地叫去协助研究。
      而且还很多。

      回到我乱七八糟的寝室,我见到我的室友盘腿坐在她的床上戴着耳机听音乐来回摇晃她的头,手指下她自己组装的心爱电脑被她虐待似的狂按,不知情的人绝对会猜测她是否是刚吸完大麻的狂乱分子。她举手投足间释放着西班牙人特有的热情,外向开朗,有一双敏锐聪明的棕色眼睛。在校园里很受学生们欢迎,常常聚集人群进行各种各样的社团活动,算是圣雅各大学里最活跃的名人。她比我大一级,我去年入校时她的室友正好毕业搬走了,我有幸(或不幸的)成为她的室友。
      学校是两人一室的制度,所以房间还算比较宽敞。但同处一室难免会有摩擦。
      进门没来得及和她打招呼,直接目击她把一双袜子丢在我干净的不能存活一粒细菌的课桌上。我关上房门,不能理解她这样做的动机:“嘿,这样不对吧。卡莉,这是我的课桌。”
      她见我气恼的样子,甩甩手完全没当回事的随意笑笑:“薇拉,别小气,我一会儿拿走,我的地盘放不下了。”的确,她的地盘乱得不能再堆进任何东西。可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最起码有过几十次。
      “卡莉,你知道我有洁癖……”我克制住自己的怒气,用平静的语气掩饰情绪。
      “靠,这我当然知道。我说一会儿就拿走,你紧张什么?”她不耐烦地盯着电脑,看也没看我一眼。
      “紧张?这不是一两回的事了吧?卡莉,你没在意我的感受。” 我沉下心决定要好好和她谈谈。“嗯哼,亲爱的,我知道你很生气,不过是一双袜子的事没必要太认真吧。”她没心情和我闲扯,她在和她网络认识的男友聊上个假期去费城的事。
      听她这话,我抹掉额头的细汗,顿时发觉房间里的冷气调小了些,我有些燥热……我住进这里以后每天都在忍受她的邋遢,我不止一次发出警告要求她改正,因为我有轻微的洁癖。她却不以为意,拿我当耳边胡闹的苍蝇。高耸的图书资料和脏污的外套裤子四处扔得像是垃圾场里等待处理的垃圾。我生活在这样的垃圾场里连哭的欲望都没有。现在是什么季节来着……该死!是夏季!病菌肆虐的季节!!她这样我怎么在这里活下去?
      “马上,立刻!把你狗娘养的袜子拿走!!”我粗暴地伸手将她的电脑拍合上,怒目瞪视着她。她吓住,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很少在她面前发怒,可是我的怒焰并没有燃烧到她。当她明白是什么回事时突然捂腹大声笑了出来,弄得我窘迫极了。
      “哈哈?狗娘养的袜子??甜心,谁教你的词儿?哈哈哈!”她的肺部着实被刺激了一把,笑着笑着喘不过来了。
      “……切。”我见她笑得扭曲的脸,怒火全消忍不住跟着笑。
      这样,我再次劝说失败。失败的人就必须妥协。
      于是我避开她的臭袜子在我洁白的课桌抽屉里寻找我的护照。我决定下个星期回中国,这个证件少不了。翻来找去也没见它的踪影,倒是翻出一把护身用的普通手枪和一个子弹夹——美国校园恐怖事件挺多,这算是一种预防措施。我从武器店买来还没机会用着它呢。我父亲教过我怎么用它,不过那是我十岁随父亲去西点军校做样本采集时的事。我只记得他说:双手握枪,抬平手,准星对准目标,做一次深呼吸,使之自然瞄准……把它放回抽屉后,我想起我的护照是由住在市郊的霍利姑妈保管的。看来我得去她那儿一趟。
      我脱下我的外衣,换上印有恐龙爪的黑T裇衫和深色牛仔短裤。
      “又要出去吗?”卡莉见我打理行装便问我。
      “嗯,去我姑妈家,拿护照。”我对着衣橱镜梳理头发。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是无规律的作息时间导致的。
      “记得多带一些新鲜的‘特产’回来啊~”她狡猾地对我眨了眨眼睛,我立刻就能领会她的意思。我姑妈在市郊经营一个农场,有许多新鲜的农产品。她特别喜欢吃我姑妈种的番茄。
      “知道了,我会的。”我答应着背上背包正要出发,却想起我一直关注的事。我叫她注意我的邮件:“卡莉,我不在时帮我注意邮件。”“呵,你放心去吧甜心。”她哼哼几声又专注网络男友去了。

      到农场时已经暮落,暴胀血液的夕阳慢慢沉下黑色地平线消失在眼际。我喜欢呆站在田野享受微风看这日落。这会让我回忆起两年前的一个黄昏与父母在家中院落共赏斜阳西沉。那时我还很听他们的话。他们携手坐在长椅里,我悄悄地偷拍他们被发现了,便只好吐舌溜出来乖乖地待在他们身边一起看着夕阳落下。他们手放在我肩上的温度,我现在还记得。就如同这斜晖般的温暖。

      疼我的姑妈见我来了,便理所当然的把今晚的菜谱全换成了我喜欢的菜。姑父在车房修理那辆工作好几年的老收割机,直到晚饭回来时才发现我在家里。
      “孩子,来了?”他见到在餐桌旁撕扯面包塞嘴里的我,皱着他发白的眉毛似乎没想到我今天会来。可他立即展开皱纹,脱掉肮脏的手套,神秘地压低声音问我:“你今天去新奥尔良大学找到那个牛肉汉堡店了吗?”
      “找到了,的确十分美味。”我又往嘴里塞了小块面包,点点头流利地用中文说道。今天上午我闲着无事去了新奥尔良大学,姑父推荐那附近有一家汉堡店的汉堡很好吃。
      “哈哈,好样的。”他肥厚的大手掌拍上我的后背,心情舒畅的上楼去了。
      他夸我的原因是:那个店很难找——它埋没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但它还顽强地经营着。
      我的姑父就是这么个难懂的人。他会找一些很普通很细微的事叫你去做,然后让你收获意外的心灵触动。而且和他聊天完全不会累,我很尊敬他。

      姑妈把鹰嘴豆汤端上桌时,大家都围桌聚到一起。
      “约翰!把手洗了再来碰碟子!”姑妈训斥她二十二岁的儿子——我的表哥,他刚刚从蔬菜棚里回来。他洗完手坐到我身边的椅子里。我嚼着面包对他不怎么淑女的微笑,他也向我笑了笑。“怎么逃回来了?你那个室友又怎么了吗?”他知道我有位邋遢的室友,也知道我有轻度的洁癖。
      若放在平时的话,我一定会点头说:“是的,我逃回来了。”
      不过……“不是,”我看着他和姑父同色的深色眸子狡诈地勾起唇角,“你说错了。”
      这时,姑妈拿过我的盘子为我装了些熏牛肉,她洁白的围裙贴着桌布,肥胖圆润的手灵巧地为我盛好牛肉。我接过她递来的盘子时对她说:“姑妈,我来拿我的护照,我想回家……”
      我还没有完全捏好碟子的边缘,姑妈就松了手指。
      那一瞬,熏牛肉连同盘子一齐往地下坠落。也是那一瞬,我看见姑妈眼里有着惊慌。
      只不过那一瞬比起姑妈的惊慌,盘子更重要。我反应快,及时托住了盘子。
      “喔——”表哥意外我的敏捷,愣了好久才脱口发出一声惊叹。
      姑妈双手搓揉了番围裙,解释道:“唉,抱歉宝贝,我还惦记着锅子里煮的牡蛎呢…快吃吧。”说完,她急急地跑去厨房摆弄她的那些厨具。我看得出她在极力掩饰脸上的紧张。
      我看看厨房里她的背影,再看看我的姑父和表哥,用眼神询问他们姑妈的异常。表哥用叉子往嘴里塞牛肉没注意我的询问。姑父不像平时那样用诙谐的言语转移话题,他没动摆在面前的刀叉,低望那块在盘子里发着热气的牛肉。
      “薇拉,你的学校还没有放假,还是等到暑假再回去吧。”姑父努力抽动脸部肌肉扯出一丝苦笑。我放下叉子,摸摸下巴考虑他说的话:“那个……早些回去不行吗?我来这里一年了都没有回去过,他们会埋怨我的。”
      “不,不会的。他们不是有给你发邮件吗?身为世界一流的基因教授,他们一天到晚都得待在研究室里和那些玻璃试管打交道,你现在回去也不一定见得着他们。”姑妈打理好最后的料理坐到空椅子里自然地接过我的话。我皱起眉头没有否认:“没错,可是……我感觉很奇怪。每次来邮件内容都是详细询问学习,身体之类的情况……就像询问病人。”“很有你父母的特色不是吗?这是他们的职业习惯。”姑父充满慈爱地看着我,像是极力希望我相信什么似的。我仍觉得事情有哪些不对的地方,可在目前找不到问题的情况下只有点头:“那也是吧。”我忽然变成一个被打败的人,垂头丧气地吃我的晚餐。
      “那么,你还是想要你的护照?”姑父的声音问。
      我顿了好一会儿,略微点头:“……嗯。”
      “……好吧,孩子。我们尊重你的选择。”姑父抬眼示意姑妈‘可以这么做’后,姑妈紧张的情绪减缓了些。但眼里还是饱满忧虑,
      而我压在胸口的沉闷则让姑父的这句话撵走了。

      吃完饭后,姑妈把护照交给了我。我把护照收进包里。
      然后在睡觉时,我接到卡莉的电话。

      “嗨~宝贝,还没睡吗?”精力充沛的她到了晚上依然倦意全无。
      “你不打来的话,我已经睡了。”我靠在墙边盯着床头纺织台灯旁正指向十点的闹钟。
      “噢,真是打扰了,不过接了这电话你是不会后悔的——你的父母寄了一封厚厚的邮件给你。”
      “……是吗?”
      “是的,我把它放在你桌上了,那真是好厚的信。看来你父母还是很想念你。”
      “我知道了,谢谢卡莉。我明天会给你很多谢礼的。”
      “好的,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明日见。”
      “好,回见。”

      挂了电话,我不安的心终于因卡莉的那句话放下了……
      “……那真是好厚的信,看来你父母还是很想念你。”我反复这句让我安心的话,感觉很温暖。我握住胸前的银色项链,泪水不禁流出眼眶。
      是的,薇拉,你固执地伤害了两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就算有事也该冷静下来好好和他们商量,听他们解释,他们一定有不能言的苦衷。眼睛颜色不同并不能代表一切,你得耐心听他们把话说完……
      渐渐,窗外的月色在眼底变得模糊,泪痕也被风吹干。我慢慢进入了梦乡。
      我梦见我回到我的家,我梦见我的父母在家里等我回来,脸上的笑和项链里珍藏的一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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