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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深红浅白 ...

  •   一
      我从七岁起就抱着一把剑,剑比平常长两寸,刃薄锐,冷光莹莹,剑首还挂着一块圆玉,触手生温,质感平滑,雕以隽秀两字:川雅。听姐姐说:那是他死去的父母赐予的名字。

      胸似川海,品行高雅,姐姐是这样解释的。她还告诉我我的父母是被一个权倾朝野的宰相薛煌所杀死,这剑里面有薛煌的秘密,只要解开这把剑内的秘密就能掌握这条蛇的七寸,甚至可以洞穿蛇的心脏。她说研究了三日始终琢磨不透。为了复仇心切,姐姐便把牵着圆玉的红线系住剑首,用那双纤细如葱的玉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庞。她对我说:对不起,不是姐姐故意要离开你,姐姐要把所有的血海所有的深仇一并承担,你太小,不适合承担一切的人,你需要平平安安地长大,然后成人,娶妻生子,枝叶繁茂,就当韩家早已没有姐姐韩黛霜这一号人物。

      我不懂姐姐的意思,只是固执地不让她走,但她还是轻飘飘地从稚嫩的指尖滑过。师父告诉我:她为了我,为了让身后毫无牵绊就选择脚踏刀山火海,把我交付给师父,她的意志超过了毒药,希望我永远记得姐姐留下的恩惠,我觉得我更加记住的这一次雨中的别离,雨声绵绵,最初最后,都是——漫天的冰冷。

      这十八年的针线将人拆了,重新缝绣,便又鲜活。我就不再是任性的垂髫儿童。

      师父说我可以出山,历练红尘,要报仇要找姐姐都随我便。我说:我想找到姐姐。师父问:那仇恨呢?我说:我无法放下仇恨,薛煌害我家破人亡,想要宽恕,可我不是圣人,为什么要原谅?我没有办法忘记他给我的一切,要收拾他的人多着去了。我清晰地看见师父苍白的脸上抽搐一会,片刻才叹:冤家宜解不宜结,到底何时了结?

      对于此我只有一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表情呢?

      二

      为了找到姐姐,我就利用一身武技进入薛府,当起薛煌的鹰犬,薛煌有一子一女,位高权重,他的众多门徒数如繁星,除去的忠良大臣比星星更多。

      第一眼见到这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试探出这位少女的身份——却是又多么的轻而易举。

      我在长长的白玉石走廊上看到那位少女蹲在玉阶,用一根柳枝慢慢地在地面滑过,这使我想起姐姐离开我的滋味。

      我走上去,她抬头就呆住了。我不止见过侍女对我爱之渴之的眼光,而她一眼看我的眼光使我觉得有趣。

      我开口:做什么?她说:哦,没看见我在画圈圈吗?我说:画圈圈?为何要用柳枝?

      少女顶着小巧的双鬟,皱眉,容颜清秀,静如姣花照水,回答:我喜欢画圈圈,爹爹不喜欢我乱涂,所以我用柳枝代替,虽然比不上笔,不然就好玩多了。

      我来临薛府就听闻:薛煌的女儿是二房所生,孤僻文静,一向不与外人交谈。

      我微笑着,保持缄默。

      少女道:你觉得我很奇怪?我说:不,我以前爱玩这种游戏,现在不行了。我不会嘲笑对游戏痴迷的人。顿了顿,补得非常真诚:游戏本身的魅力如人饮水,冷暖自晓,旁人的眼光——那是旁人的事。

      她的眼睛变得如猫眼一样,我忽然发现自己有点迷恋这个少女眼中的黑曜石,熠熠得迸出含着热度的光芒。

      她说:没想到你明白得如此透彻。

      那个少女站起来,一身浅青色襟罗长纱裙,腰间挂着墨绿流苏和香袋,动如弱柳扶风。

      她叫薛深深,我本着礼仪称呼她二小姐,她固执地让我称呼她的名字,但是被我委婉地拒绝,当时我何尝不固执地呼唤姐姐?而她依旧选择长离雨林。使我体认到——固执不能换回姐姐的停留,何况早已失去的事物?

      她问我的姓氏,问我的名,我骗薛府甚至欺骗她,我的名字叫颜川,颜是我师傅的姓,川是取自“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意思。她对我露出笑容,如洗净阴郁的即溶的阳光,洇染扩开而去。

      我与她就开始交谈,她与她的父亲不一样,酷爱四书五经,她说总想出去遨游大江南北之山水;她与我一样,都是骨子里透着寂寞的人,然而深深对于爱情非常向往,说:我喜欢李清照之“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只是她心内的苦我一份都没经历过;我喜欢鱼幼薇之“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明知飞蛾扑火,仍然想抓住证明拥有。我也想拥有那样的。

      她对着我这样的男子说,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对于此,我的心头一次——产生不忍。

      三

      “暮雨丝丝吹湿,倦柳愁荷风急。瘦骨不禁秋,总成愁。别有心情怎说?未是诉愁时节。谯鼓已三更,梦须成。”

      薛深深的哥哥薛琴照引我见他专属的绝色歌姬,我远远一看,她站在丝竹管弦笼着一身瑰姿丽华,唱着一首昭君怨,歌声忽高忽低,似水湍如水缓,又含着朦胧的忧愁,一如她细长的眼。

      薛深深道:如非有深沉情感,似这般歌声就矫揉造作,离思姐的歌我都很爱听。她的眼睛明亮寂寥中隐伏着纯真,漫不经心地问我:颜川,我美还是她美?

      她的眼睛蓦然亮起我初见般的璀璨,那样地渴求我的答案。

      在凡人眼里,自然是歌姬孔雀般惊人的美丽,深深的容颜相比不过是中上之姿。我早已不辨美丑,无所谓。可对于深深,从初始就觉得她自有全身散发的独特的美,是一朵自奢华中开出的纯美之花。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说得诚恳:我不想欺骗你,但于某些特殊的人中,自然是你美。

      她说:那么——你是特殊的人吗?我笑,故意不置可否:你猜猜呢?她顿了一会,脸上浮出蔷薇晕,期期艾艾地说:你……你能……你能……陪伴……我吗?那种目光分明是情窦初开的征兆,那种语气无异于我表白心意。

      我抿紧嘴线,我骗她一次,但不能骗她第二次,一骗再骗,难以自圆其说,又怎能创造不属于心境的镜花水月?我将手放在她的头发并覆盖她的眉眼,竭力保持平稳的语气:对不起,可我不能告诉你我拒绝你的缘由,等一切——你都明白的时候。

      我不想看她黯淡寂寥的眼,于是就学着姐姐的姿势,手从她的脸上、身上轻悄悄地滑走,走得不甚留情,而她亦没有阻拦我。

      冰月溶溶,乱云低水,风拂了木樨花一地。

      四

      薛煌邀请尚书韦威,饮酒对月,商谈机密。

      第二日韦威暴毙于床,我见过他非常凄惨的死状,双眼被剜出,衣服被剥了大片,血蜿蜒着如蛇从体内钻出来,若不是丫鬟尖叫得足以使杜鹃出笼的声音,到现在还不知道韦威死了。

      我跟薛煌说:这房间没有打斗的痕迹,若是必会惹人注意;而那韦威全身挣扎的痕迹都没有,他致命的伤是刀伤,看不出是什么刀法。我边说着边想象着这把锋利的刀,在那肥腴的身体是如何的游刃有余。

      昨晚我见薛煌把密报送给韦威,那密报就不翼而飞。薛煌激动得仿佛坐上热窝急死的蚂蚁,不停地说:是谁杀了韦威?!是谁杀了韦威?!他竭力掩饰密报的失踪,把尚书的死呈当今天子,并且利用尚书的死大做文章,诬陷当今天子最为信赖的苏湘太傅。

      因为苏湘太傅手下有影卫,来无声息,去无踪迹,可见武功之高,而且苏湘与薛煌有隙仇纠葛一年。

      苏湘陷入危机,朝内风卷沙起。天子出言:让朱御史追查韦威杀人一案,还苏湘公道,还薛煌真相。

      我可以想象薛煌气急败坏抖须竖眉的模样,心底发出恶意的笑获得些许酣意,同时也好奇杀死韦威的凶手是谁,那么密报又是什么,据我所知,薛煌对于锦绣江山早就蠢蠢欲动,不急于一时,等待时机,时机眼看就要到了,可却节外生枝。

      薛煌叫我们于晚开始监察,他还叫来了一些我不认识的人。

      我与深深在起伏的回廊相遇,深深一句话不跟我说,之前我的眼光被深深眼内的那抹光芒勾抓到,就很快地溜走。

      黑影翕动,一道亮丽的光,弯弯的弧光突对住深深。

      我心弦一动,反手拔剑把光打落,就见黑影截住深深面前,我不及细想本能地护在深深面前。

      剑光刀影,那个人的武功不在我之下,每一刀带着沉重的煞气,落之狠,劈之沉,转之灵,身之巧,就这么兵器交错,一下子擦出火花,四溢杀气。

      那人似乎看到我剑首上的圆玉,神色一怔。

      我手腕一翻,封住他的刀路,刀背一转成上方的薄刃斜斜划过那人的手臂。那人皱眉,低低呼一声,反手一扬无数飞镖,自个儿踏上鹅颈椅跳入碧潭,扑通地一声溅开水花,搅起碎银深影,发出咕噜咕噜的泡沫声。

      那……感觉好像做了一场梦。

      深深的手紧紧抓着我,用力得让我的心疼起来。

      我转头看向深深,深深原本美丽的脸被刀光割伤,还好只是浅伤。我伸手触碰深深的伤,深深侧头靠在我的掌心,问我:你……还是在乎我的吗?

      黑衣人的出现,深深利用黑衣人试探我,无论黑衣人真假是否。

      我轻轻地一笑,答非所问得狡猾,彻底:我要去追上黑衣人,黑衣人有伤,必定逃不远。我俯下身拾起锋利的剑,自从小开始就不离手的剑,与刀相撞,剑刃寸寸裂开,一下子就碎了,只有二寸的断剑和跟平常的剑长度一样的断剑。

      低着头一看剑内,忽然发现里头有什么样的东西。

      五

      循着湿冷的血迹而来,我的心半冷半热。

      循着循着就无意看到薛琴照所居住的宅院,我望着血迹不是进入正门,而是绕道进去。

      薛琴照正巧打开门,一看到我满脸惊讶,颜川,你……他似乎欲言又止。我说:我正巧路过此地,能进来吗?薛琴照的神色又是一惊,这使我增加疑问。

      老生常谈“夜半不怕鬼敲门”,而他这副模样显然把我当成鬼一样。

      我走进来,迎面看到一个歌姬,正惊疑不定地望着我。

      她身上散发的香气使我察觉到某种熟悉的气息。

      薛琴照说:颜兄弟你来得正好,陪咱们喝一杯吧。我笑着说:好。就坐下梨木椅凳,犀利的目光盯着这个歌姬,歌姬离思神色自若,纤细的手慢吞吞地往酒杯一倾,眉眼低垂。

      薛琴照似乎没发觉什么,拍着我肩膀,谈笑风生。他边说边喝下酒。我举杯欲饮,歌姬突然截下我的动作,问起风马不相及的问题:颜川,听你的口音——你是来自苏州吗?

      是。我不讳言地说。

      你师承何处?

      我摇头,说:他居住山内,一向不允许我这么招摇。

      歌姬突然笑起来,说:原来如此,那你为何要来这里?她的声音变了调,颜川!颜,是你师父的姓氏吧。川——这个字我早该想到。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似曾相识。

      我的心突然冒出不祥的预感,薛琴照突然呕出血,比玫瑰灿烂。

      可他那双眼眸却是没有含着惊异,反而淡然地望着他专属的歌姬。

      我扶着他点住他周身的五大穴道。歌姬以轻柔的声音道:川雅,不要再救他了,他是你和我的仇人。他所中的是致命的毒药,没有解药。

      我惊疑不定地仰头望着她,她是我姐姐韩黛霜,不——记忆中的姐姐青涩娟丽,并不是绝色。而这陌生女子的容颜足以让日月失色。

      离思看着我,微笑着娓娓地说:我为了报仇耗费整整十八年,学我不喜欢的舞,唱我不喜欢的艳曲,我每天都磨练刀技,多少次都弄伤了我的身体。为此还——离思抚摸着自己的脸,有些又哭又笑说,我还把自己的脸都毁了再塑造出绝色容貌,轻易地成为苏湘太傅的侍妾与影卫,还施了美人计得到薛琴照的垂青,又利用自己的美色,杀死一直垂涎自己的韦威,夺走罪证。

      她发出冷笑的声音,神态几近扭曲,我霎时好似被雷击中一样,她蹲下身,纤手捡起圆玉,说:川雅,胸似川海,品行高雅。我们的父母都希望你将来人如其名,可是你竟然为了报仇要进入薛府!姐姐不是说过了吗?所有的血海深仇都让姐姐自己扛!

      不!我用力咬牙,我不是为了报仇,报仇怎么会比找姐姐来得重要?常言有因有果,薛煌的恶果让薛煌尝呀。我告诉你,你所杀的是真正的薛煌的儿子!真正的薛煌早就死了!死者何辜,你晓不晓?

      我拿出薄如蝉翼的布,这是我从剑内抽出来的秘密,原来这个秘密藏于二寸之中。我说:真正的薛煌早就死了,只留下薛琴照一人;假的薛煌其实是当今皇帝的三皇叔,企图篡位的心思皆在里头。我们的父母因为‘怀璧其死’。

      韩黛霜双手颤抖着捧着薄布,好像捧着一直不会融化的冰,冰上面的一朵朵妖丽的黑花破冰而出,散发着致命的香气,幽幽渺渺地叙说着沉淀的往事。

      她全身在颤抖,忽地握住薛琴照的手,一声声叫唤:琴照,琴照。

      琴照苦笑:你杀了韦威后,我早就察觉你的身份。我不在意的,我……他的五官陡然用了最后力气的扭曲,灵魂之花瞬间凋零。

      韩黛霜惨笑一声,她的脸紧紧贴着琴照的脸,手握着我的手,低声道:川雅,把那个人的秘密交给苏湘。我不回到苏湘的身边了,我一生杀人无数,但这次的错杀,我不能回去。

      她之袖中刀,刀可断命,水火相克,终炼成一死。

      尾声

      我把秘密交给苏湘。

      其实我踌躇着要不要交给苏湘。我一再看着帛书,越看越是心凉,帛书始终未提一女深深。那么深深就是——

      呜——呜——

      我听到哭声,抬头,就见深深两边的泪水,神光合离。

      她扑上去抱住我,我才发现自己也有结巴的一天。

      你走吧!我全都知道了!你留在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往后,都不要想我。

      我说:那你呢?如果……我想说秘密揭开后,那她何去何从?

      她用力擦了擦自己的脸,细腻白皙,说:你不用担心,我早就知道爹一生对权力醉生梦死,我与他之间早就毫无关系了。她双手捧着我的脸,用沾着伤的吻倾入我的额头,呢喃:你——不用再找我,而我亦不会再找你。

      夜深千帐灯,故园无此声。

      第二日,深深就不见踪影。无论我再怎么找,就知晓在一夜颠覆中,她已别语分明。

      我的胸腔凝聚起的脓疮,经剑轻轻一碰就放出来,然终身不能愈合。

      我闭上眼睛,松开手中的断剑,断剑当啷一声掉。

      有人以为只要一往无前,走的路就会鸟语花香。可是琴就算弹得再好,只要一声急促的滑音,就改变自身的命运,不可逆转,再怎么修改也是枉然。

      飘扬的过往,不过就是,二寸的断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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