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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西风萧瑟1-2 ...

  •   1 飞花

      暗香飞花,形单影只。

      “试问春归谁得见?飞燕,来时相遇夕阳中。”

      清越磁性的音律,从阅读一本《稼轩长短句》蓝册的书生口里传出,悠雅自在,修长的手在薄脆的纸页翻动,继续读下去,“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

      “公子,公子,小姐又运来棺材了。”一名垂髫书童跑来,放开稚嫩嗓子喊他。男子一听到此,剑眉立即拧成一团,摸摸发疼的眉心,无奈地叹气:“又来了。”放下书本,见书童的脚一碰到门槛,如他意料之中的仰面趴地,这小子……何时才能不莽莽撞撞呢?

      大步跨过去,来到庭院空地,忽见星星点点的银杏花款款随风回旋,扑到他的脸上,缕缕幽香钻鼻。他瞪着一口沾泥棺材安安稳稳地置在银杏树旁,再仰头观望勾向天际的银杏枝梢,叶似扇,花如珠,盈盈依托梢头,如水的阳光被过滤成点滴斑驳。

      都过多少年了,她依旧玩性不改。

      书生踱步到破旧棺木,不发一语地抓住棺盖,棺盖顺势滑开,露出一张绝艳的女孩面孔,云堆翠黛,镶金步摇坠精玉珠,蔷薇花朵盛开在微蜜肤色,贝齿咬唇,一双妙丽眼眸净是欲发不得的怒气,形容狼狈,他一看就知晓,这人不但被点了穴道,而且还放在棺材交给他,大摇大摆地走人。

      谁叫他总是在她背后收拾烂摊子呢?收拾收成习惯,还要告诉烂摊子以后不要找她了。

      解开穴道,少女立即跳出来,大嚷:“该死的叶香樨,竟然把本宫扔入她选的破棺材,下次见到她,非把她的脸划花不可!”

      又是为了争名夺利的女人。

      书生头疼地看着少女,见她虽然狼狈不堪,却是衣饰华贵,用的还是闻名天下的“御织坊”的云锦织金罗裙,缠枝锯莲,灿然生动栩栩,非富即贵。少女转头,咄咄地问:“喂,这是什么地方?”

      书生心想:真是嚣张跋扈。与她相比,叶香樨懂事多了。

      发现又在想她,书生颦蹙,故意转移面前那个少女,淡淡地道:“什么地方不重要,你走吧!以后不要找香樨,找她也没用。”他挥挥手,态度像赶一只小狗。

      少女可不是省油灯,她一步两步逼视书生,俏丽的面孔上跳跃着纷拂树影,“本宫问你,你认识叶香樨吗?”她似乎想了什么,睁大眼睛说:“听说叶香樨背后有你这种专门替她收拾的书生,而且还是她的哥哥叶闲烟……是你……”

      书生自然是叶闲烟,不置可否,也懒得理她,径自折返走开,少女娇生惯养,哪里承受他的冷落?不甘心地追上来,他依旧如刚才。

      叶香樨不止一次来过这里,只是都没有从正门进来,从正门出去,她每次都是从后门抬来棺材,再腾挪在黑瓦如燕雀潇洒离别,飞檐走壁,没见哥哥一面,好像她根本不是他的妹妹,而是潜入简单庭院的小贼。

      她在江湖上被称为天下第一美女,不过是叶闲烟闲极无聊书写的一句戏言: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引来多少美人不时挑衅,多少男子色授魂与,一时之间沸沸扬扬,声明不逊皇家派。

      叶香樨受不了才藏头藏尾,没想到惹来宫廷公主,她自然也知晓有八卦潜质的人都爱把事情夸大,比如把她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只差没是羽化仙。

      馨园公主第一次见到叶香樨的面容,立即扬声要划花她倾城的脸蛋,叶香樨顾及身份,迫不得已出手点穴,只是怎么安置她?当然是她背后的哥哥啦,想到哥哥每次收到烂摊子都头痛欲裂的表情,忍不住绽开一抹优雅微笑。

      “哥,你每次收拾烂摊子,习惯摸摸眉心吗?”记得二八时,她与哥哥见面。

      “还不是因为你。”叶闲烟坐在贵妃椅,与她对视,凝辉星眸姣好面,每见一次都忍不住为之惊艳。

      “呵呵,哥哥,我告诉过你我很爱记仇的,你的一句戏言,害得我半生不死。”叶香樨甜甜地笑着,可眼神不是一回事了,“所以我要还你十倍。”

      叶闲烟一时无语,阴寒的风吹过银杏树梢,猎猎作响,低哑汹涌不止,头疼症状复发。他敢确定每次见到这个妹妹,都有症发的倾向,特别听到她问起萧梦华的下落。

      然而,他淡淡地说:“我没见过萧兄。”

      “如果你见到他来了,你一定要帮我打他,他这人最没信用了。”叶香樨哼了一声,脸上已没任何表情。

      从此门开,叶闲烟躺在贵妃椅晒太阳看看书啃瓜子,周围尽是瓜屑残叶,书童无比哀怨地替他打扫,一日日延下来,始终没人走入正门,门环早已生锈,银杏树花开花败。

      他忽然有了心情走出去,馨园公主追了上来,追问叶香樨在哪里,萧梦华在哪里。

      “找萧梦华做什么?”叶闲烟一眼便看出黄毛丫头的脑袋瓜打转着的念头,明知故问。

      “听说萧梦华品貌非凡,惊才风逸,与你还是旧识……”馨园公主天真地描叙着普天下少女对他的美梦,叶闲烟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抿嘴一笑,缓慢地说:“那你知晓‘可望不可即’的含义吗。”

      “喂,你这是什么态度,知不知晓本宫是……”话一戛然,“等等,你等等本宫呀。”

      * * *

      叶闲烟大步迈进“玉楼春”,简陋如洗,如此风雅的名字与斗室不相称,偏偏生意红火。

      一名小二陪笑着说:“客官,请坐。请问您需要什么?”

      叶闲烟还未开口,楼下传出女子的嗲声嗲气:“哟,是堂堂的‘文侠’叶闲烟呀,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啊!”

      一名绛衣缓步走下楼梯,馨园公主在宫廷内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是那女子——那女子——有必要把铅华涂得如此浓厚么?可比白墙,压根儿看不出她的年龄。

      叶闲烟的眉头颦蹙了一下,“玉罗刹,好久不见了……”

      玉罗刹伸出纤纤葱指搭在他的肩膀,缓慢地游动,浓丽的眸在馨园公主转了一转,笑道:“这小姑娘是第一次来吧!”顿了顿,更加嫣然,“看她的模样,实在不符合你叶文侠的嗜好。”

      叶闲烟听此,刚喝到的水差点喷出来,他咳嗽了一声,“她还是孩子。”

      玉罗刹“哦”的一声,媚眼如丝,身子如水蛇贴住他的身子,叶闲烟一脸别扭地挪开身子,在馨园眼中他们两人是眉来眼去,愤怒地叫嚣他们把她当什么,玉罗刹慵懒地半侧头,偶尔戏弄她为娱乐。

      叶闲烟点了简单酒席,馨园愤怒地说“这是什么饭菜啊。”还挑剔这挑剔那。叶闲烟斜了她一眼,吐出一句:“不知世事的丫头。”玉罗刹皓腕斟酒,说:“叶文侠一贫如洗,空有落魄庭院,唯有五两银子,能点女儿红就不错了。”

      馨园被她一呛,出师不利加上被她耍着玩,郁闷到了极点,她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酒,仰脖饮起,可她是初生牛犊,感觉酒味辛辣,忍不住吐了出来,玉罗刹大笑,神情甚至愉悦。

      待馨园公主要不顾一切破口骂,玉罗刹截住她的口,“叶文侠啊,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这次来是为了她吧。没错,一年前第一美人与他来过这里哦。”

      他的手一僵,抬头望向玉罗刹,玉罗刹娇声道:“你还记得不了了之的命案吗?叶美人与他好端端地在喝酒,谁知道起冲突了,我当时以为他们是打情骂俏的,谁知道叶美人……”

      玉罗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们发生什么,她一拔剑,刺了他一剑就走了,差点血溅满堂,还把宾客都吓走了,引来一些官儿去查,最后除了没用的线索就不了了之,捕快啊——就是做事草草。”

      叶闲烟沉默半晌,方问:“他呢?”

      “她一走,他也走了,留下血等着小二擦干净,这等事着实犯吉利,生意寥落。”玉罗刹斜眼看了小二,小二干笑着走入后门。馨园公主一头雾水,“他是谁呀?”

      玉罗刹和叶闲烟都不回答,馨园追问三遍便缄默了,叶闲烟从怀里拿出一枚碎银和几枚铜板,“喏,结账。”玉罗刹抿嘴一笑接过,“下次你来,我就给你降价,省的你饿肚子。”

      “好。”叶闲烟微笑一句,如春风吹杨柳,馨园看得心底酸酸的,不屑地想:哼,色字头上一把刀,跟她父皇一样!

      搞了半天,还是搞不清“他”到底是谁。

      2 东风

      妹妹对他说过:萧梦华乃她一生中最大的谜团。

      叶闲烟一直没有忘记她说的每句话,字句渗入骨髓。

      * * *

      成为第一美人前,叶香樨十五岁。

      她一直觉得,世界就是那么的不言而喻,就比如她眼前宛在水中央的人,那人抬头对她浅浅一笑,眉眼皆带不明暧昧,品貌非凡,才华卓绝,在花丛堆吃得非常开。

      为什么她研究许久始终不能琢磨他的表情呢?一直在笑,一直笑着,反而让人觉得他莫测,猜不透他的想法。

      苏州园囿,最为一等二等贵风流之地,迷宫样百折千回,云蒸霞蔚皆倒映在深浅碧水,青山如螺,美不胜收。

      与他独处时,她说:“苏州园囿的路,不如你萧大公子有的心机。”

      萧梦华白底织金锦衣,衣诀翻飞如荷,听到她一句话有些惊讶地眯起眼,微笑:“能得叶姑娘的夸奖,实在是与有荣焉。”

      她哼了一声,萧梦华最令人讨厌的地方,就是说起来觉得虚假,笑起来觉得虚伪,甚至连眼睛都不是真实的。人赞美他时,叶香樨故意说道:“萧梦华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弄得叶闲烟把上好的峨眉峨蕊茶喷出来,说萧梦华那岂不是猪八戒吗?哎,对不起,舍妹口无遮拦,还请勿怪。

      萧梦华侧头惊讶看着她,温柔的面具顿时出现舋痕,再回复以前就不是以前了。

      于是他笑如琼花盛开,甜美芬芳:“没关系,叶姑娘说的很有趣呢。”从来没人敢说他。叶香樨哼了一声,转头没再说话。

      叶闲烟与萧梦华的交情只有五月,遇到叶香樨之后,他首度提到叶香樨。

      “叶香樨,她是很有趣的女孩呢。”

      这下子让叶闲烟郁闷极了,左看右看,除了倾城面容,坦率双眸加上不饶人的嘴巴,又特爱记仇。叶闲烟心思灵秀,听到他的话一点即通,有点开玩笑性地说:“你不会喜欢她吧?”

      萧梦华没有回答他的话,斟下琥珀色的酒,微微一笑,眉眼皆带着不明的暧昧,“呐,如果酒中有毒,我倒情愿满杯。”他仰着头喝下去,叶闲烟发现他仰头的样子很似妹妹,姿态美妙。

      阴历初始,木樨花灼灼摇曳,暗淡轻黄体性柔,叶闲烟无意看到妹妹与萧梦华对视,就这么对视一会儿,她一脸淡漠,然而神情奇怪,转身欲要离,被他拽住对她说了什么,她迟疑一会儿就点头,然后两人走了。

      叶闲烟无意打探别人的私事,更何况是妹妹,所以他没有跟来。

      * * *

      某一个夜晚,不知道谁吻了谁,谁给谁倾了两杯酒,谁醉了还是两个都醉了。

      他们都说了很多很多,月痕清影相伴,河边波纹企图把碎银融为完整婵娟,最终给风吹成点点涟漪光芒。

      她站起身,拍起胸膛说拔剑要为民除害,畅意痛快地笑,又疯疯癫癫地唱。

      “天涯流落思无穷。
      既相逢,却匆匆。
      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
      为问东风余如许?春纵在,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
      背归鸿,去吴中。
      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
      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她也给叶闲烟唱过一曲,叶闲烟皱眉,批评得很厉害:真是难听的歌,简直可以说是狼嚎,本来是优美婉转,这下子不伦不类。

      然而萧梦华的评论,却是与众不同,“木樨唱的别出心裁。”不知是讽刺还是赞美,分辨不清。可这句话,他的人,以及散发清香的木樨花,漫溢出来的酒香,问青天的明月是牢牢镶入脑中,勾勒最美的今夏。

      清晨她要离开,叶闲烟问去哪里。她说:“我要杀一个坏人。”叶闲烟问:“谁?”她回头,淡淡地说:“摩昊教的每一个人。”

      叶闲烟想说摩昊教的人太危险,她却像是顽固的小孩听不进去。叶闲烟遂猜想萧梦华可能对她说了什么。每每问此,萧梦华苦笑:“她说四海为家,为民除害,这丫头除了我行我素,还有强烈的正义感。她——是属于江湖的。”

      她——是属于江湖的。

      从他嘴里说来,叶闲烟听出了不易察觉的叹息。萧梦华说:“我问她,能为任何人留下来吗?她说不行,她还要前进,从来没想过为谁留下来。”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有点想试探,有点不明所以,却没有问出根由。

      * * *

      叶闲烟打定主意只要她回来,就要打她一记屁股。

      不过是写了一句,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越传越夸张,第一美人砸到她头上,迫得她不得不到处闯祸,把人扔入棺材从后门走进去,再大摇大摆地飞檐走壁,叶闲烟每次见来历非凡的人倍感头疼。

      谁叫他是她哥呢,这丫头恰好证明他说的“特爱记仇”论点。听着叶闲烟对她的疏落,萧梦华淡淡一笑。

      他问:“她一旦累了会回来吗?”

      叶闲烟一怔,无法回答,斟酌了才抛给他:“换做常人应该会做。”萧梦华笑道:“她不是常人哪,可我但愿她像常人回来。”

      他的眉宇,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烟雨迷蒙的忧郁,看不分明。

      世间有黑与白,美与丑,善与恶,有一方也有相对的一方,那么萧梦华的一生,叶香樨是极端的存在。

      叶闲烟恍惚地想着,可是他无法看透,亦或者,他根本是局外人。

      他第一次遇到玉罗刹,玉罗刹曾经是摩昊教的人,现在金盆洗手,面容还是涂满铅花,白的像鬼一样,侧头拨弄算盘,珠子叮叮当当地响。

      “香樨呢?”他知道叶香樨常来这个地方。

      “走了。”玉罗刹未看他说道,“她喝了一斤梅花酒,还唱歌呢,是秦少游的《鹊桥仙》,我从来没听过那么难听的歌声。”

      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叶闲烟莫名地联想到一句,原来她也……但越发不懂两人的心思。

      玉罗刹问你要什么,他说:给我一坛梅花酒吧。

      玉罗刹抿嘴一笑,“十两银子。”

      叶闲烟不再说话。

      * * *

      后来,她名声越来越大,可行事越来越低调,变成了藏头不露尾的神秘人物。她回来了,可是看起来一身倦色匆匆,嘴角溢出深红色的血。

      “你怎么啦?”叶闲烟又惊又怒,扶住妹妹的身体,感觉她的身躯越来越冷,“怎么回事?”

      “我杀了毒使,他给我下了霓虹蛊。”她眨眨眼,焦点逐渐涣散模糊不清,“我看不清楚……”

      霓虹蛊?叶闲烟大吃一惊,相传霓虹蛊乃天下第一蛊毒,无色无味无形,无论再多么强大的高手也无法抵挡这种剧毒,中了以后会出现症状:七窍流血,回光返照中会看到霓虹,连玉罗刹都忌讳,可谓谈虎色变。解药,除非是摩昊教,反之一丝生机毫无。

      “别说了。”叶闲烟一手点了她的穴道,望着雪一样的,依旧如孩子稚嫩的脸庞,心底发急,就打横抱起她飞奔直入房里,召唤书童:“快去请大夫,还有,顺便告诉萧梦华,她命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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