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人鱼前男友》白刃里

14、回答

　　三年后的麻醉恢复室。
　　费雪从陈旧的往事中慢慢睁开眼，周围医用仪器发出规律的响声，他戴着氧气面罩，指尖夹着脉搏血氧仪，稍动了一动，才感觉自己活着。

　　最后的记忆里，他在地板上用血肉模糊的指甲划刻了那几个字，当时意识已经不清醒，毒|贩们用刀砍断了他的腿，他只是想，柏林看到这样的自己，应该会难过，如果留下一句话、或哪怕一个字，能让他少难过一点，那就很好。

　　清晨七点，麻醉恢复室的医生护士们交班，费雪被推了出去，转入普通病房。

　　柏林和白思上一整晚都等在门外，费雪躺在转运床上与他们对视的时候，虚弱地笑了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单人病房里，白思上和柏林各自坐在病床一侧的凳子上，谁都不说话。
　　气氛静得有点诡异，每个人都预感着什么。

　　费雪靠在床头，沉默地看着柏林给他剥橘子，低头悄悄用手机查了三年前自己死后那段时间的新闻。
　　当年没多少大新闻，他看到云川镇的边境沿线制贩|毒和走私产业链被全面打击的消息，以及一间声名远扬的海上实验室遭受重创、劫掠一空的新闻。

　　这些年，关于腺体的生物实验往往都极具争议，不符合医学伦理，因此出现了不少海上实验室，这些实验室不受联盟法律管辖，研究项目常常耸人惊闻，但它们毫无疑问能获得巨大利润。

　　费雪刷了一会儿旧新闻就把手机扔一边了，实在不知道该跟柏林说什么，因为愧疚吧：自己死的时候受了不少折磨，尸体恐怕非常难看，让柏林看见那种场景，太不像话。

　　费雪琢磨着，要不逃避一天是一天吧，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想起来，也挺好的。

　　柏林剥完了三个橘子，费雪还没回过神，于是柏林先开口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哈？秘密？”费雪正心虚得不行，听见秘密俩字差点跳起来，“哦，你说吧，我帮你保密。”

　　“我是逃犯，”柏林把橘子递给他，“大西洋联盟一级通缉犯，297号通缉令，感兴趣的话可以去西联盟警署的官网查看原文。”

　　“哦……那没事，”费雪吃着橘子，朝他笑笑，“这里是内陆，大西洋联盟离这儿远着呢。”

　　柏林听了也轻轻笑了下：“这是警察该说的话？”

　　“我们洲际联盟的警察，最讨厌大西洋联盟那帮白吃黑的家伙，”费雪摆摆手表示不在乎，“不过，你得罪了谁才变成逃犯的啊？不会是海上实验室吧？”

　　柏林点点头：“当时要办点事，就拆了一家海上实验室。”

　　“拆的好！”费雪一脸助纣为虐的坏笑，“海上实验室一群败类，不是割女人的子宫就是买卖omega的腺体，拆光了最好。”

　　白思上只是微笑着看他，那笑容有些复杂。
　　片刻后，他开口：“小宝，我打算调离本市，以后可能没法经常见面了。”

　　费雪脸上的活泼神色渐渐消失，最后低下头：“你要走？怎么这么突然啊。”
　　他转头，看到柏林旁边的柜子上放着档案袋，袋子很熟悉，是给柏林办的联盟公民合法身份资料。

　　费雪扭头看柏林：“怎么，你也要走了？”
　　柏林犹豫了一下，语焉不详地开口：“你身体恢复后……”

　　费雪却像一个因为害怕而无理取闹的小孩，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什么意思啊？”

　　说着说着，费雪低下头安静了片刻，再抬起头时，沮丧地抽噎了一下：“为什么啊？”
　　他非常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泪水毫无征兆地倏然滚落：“为什么？突然间所有人好像都准备好要离开我了……我知道会有这一天，但为什么是现在？我还没准备好啊……谁能告诉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仿佛压抑了两辈子的情绪，霎时崩塌。

　　他认为，自己一直都在很努力地做好一切，不让他们失望，他可以不计代价地为警署效劳，他很会照顾人，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这样就不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但他努力得快要竭尽全力了，为什么还是什么都留不住？

　　柏林把档案袋和资料扔到一边，过来俯身抱着哭得快喘不上气的费雪：“不是的，费雪……没有错，错的人不是你。我不离开……”

　　“到底……到底为什么？”费雪哭着紧攥住柏林的衣袖，在模糊视线的泪水中试图看清他，仿佛那样就能得到一个答案。可眼泪没完没了，而这个世界也不打算给他任何答案。

　　柏林为他擦掉源源不断的眼泪，像抱一个小孩儿一样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变回成一个从没心碎过的费雪。

　　此时，柏林再一次感觉到，空荡荡的胸腔里，捆绑着一颗恍惚跳动的、热烈的、破碎的心脏，它裹挟着狂热的爱意和剧痛，蔓延开来，死死扼住了自己的喉咙，灌入酸涩的毒酒，汹涌撕扯着整个胸膛。

　　柏林用力拥抱着怀里的人——在他漫长接近永恒的一生中，曾有过两次心跳。

　　一次是爱人死亡之前，一次是爱人重生之后。

　　他就这样抱着失而复得的爱人，很长时间，像是又走过了一遍曾经走过的路。

　　费雪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过了很久很久才缓和。
　　他哭得几乎要缺氧，柏林和白思上的眼眶也跟着泛红，但他们是没资格流泪的，因为这个房间里，最不曾被世界善待的人是费雪。

　　哭过的费雪只用了很短时间就又恢复正常，他轻轻拉了一下柏林的手：“你说不走，是真的？”
　　柏林立刻说“是”。
　　费雪又扭头看一眼白思上，白思上轻笑着哄他：“对不起，我只是有调离的可能，未必会走，这是我的错，不该这时候跟你说这些事情。”

　　费雪大度地原谅他们，恶狠狠吃了三个橘子。

　　医生进来查房，费雪提出要下午出院，他仗着身体恢复能力超群，做完全麻手术12小时就活蹦乱跳了。

　　回家路上，费雪甚至还亲自开车，柏林在副驾驶坐得很放心，快到家的时候，柏林抬头看着他们住的公寓顶层，问：“费雪，你喜欢有露台、面对着远山、不会被偷窥的房子，对吗？我在别的城市买了不少这样的房子，我们一起离开好不好？”

　　“怎么突然想走？”费雪不假思索就答应他，“可以啊，我向联盟警署申请岗位调动，咱们换个城市生活也不错。”

　　“没考虑过辞职吗？”柏林向他强调重点，“当警察有什么意思，你身处危险之中的时候，有人保护过你吗？”

　　“我……”费雪把车停稳在车位上，有点冒冷汗，因为柏林的话又让他想起自己是怎么死过一次的。
　　冷静了一会儿，费雪解释道：“我目前分配到的案子，都没什么危险系数，至于警察这个职业，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柏林还想说什么，费雪转过头，抢先开口：“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尽早告诉你——柏林，我很喜欢你，想共度一生的那种喜欢。可能太突然了，但人生无常，如果不让你早点知道，万一……”

　　“没有万一，”柏林倾过身子，托住他脖颈，手指在他腺体上摩挲了两下，低头再次标记了他，“不会有万一，你要活很久很久，和我一样久，不能比我早死一分钟，也不能晚一分钟。”

　　“可你是永生的，我再怎么样，也只是个普通人。”费雪摇摇头。

　　柏林很珍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不用担心。”

　　费雪没追问下去，因为他甚至还没敢问过自己究竟是怎么获得了这个新身体，当时自己死得连全尸都没留下，为何能够带着完整的意识和记忆，转移到这个新身体上。

　　他竭力维持着若无其事的状态，回了家和柏林跟从前一样相处，但心事太沉重他几乎担不住了。
　　很可笑，从前在云川镇混进毒帮当卧底，都没觉得担不住，如今面对自己的私人生活，倒是懦弱了。

　　“不是说喜欢我吗？”柏林走进了书房，俯身将他困在椅子里，“为什么总躲着我？”

　　当了多年警察的费雪，真真切切体会了一把做贼的心虚，做出求饶姿态：“我刚手术完，还有点虚弱，等恢复元气了，天天追着你喜欢，到时候你别烦我啊！”

　　柏林觉得他这样很好笑，宽恕了他的敷衍。

　　门铃突然响起，费雪家里一向没别的客人，他跳起来去开门：“肯定是白思上。”

　　门打开，果然是白思上，他笑得一如既往温柔又倜傥，递给费雪一份出院礼物，对他身后的柏林打了个招呼：“跟费雪说几句话，不多打扰。”

　　柏林默许了，白思上进门，跟费雪单独去露台上。

　　“白总，我三年前出事之前，提前给柏林留了几封信……我死后，他看到信了吗？”
　　费雪趴在栏杆上，语气很平常地问。

　　白思上并不惊讶，看着他轻声说：“你想起来了？”

　　“嗯，全部。”

　　白思上静了一会儿，说：“你给他留的信件，我不太清楚。”

　　“不聊这些，”费雪回头冲他笑笑，“其实我还没敢告诉柏林，但在你面前，好像没什么可担心了。”

　　白思上淡淡笑着看他，像是透过面前长大了的费雪，看到了从前许多往事。

　　“白总，我一直记得第一次遇见你那天，”费雪的声音很清澈，“我十五岁，被毒贩关在工厂里，警察来抓人的时候，把我当成少年犯了，跟一群偷鸡摸狗的同龄人一起推上了一辆押送车。”
　　“押送车还没开，门突然又打开了，你穿着一身特别好看的警服，站在车外，扫一眼，就把我从里头拎出来了，单独跟你坐在警车后座……我问为什么，你说我不是坏孩子，肯定是被关错了，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其实，我那天灰头土脸的，跟那一群少年犯扔一起，明明没什么区别。”

　　当时案子处理完，费雪就可以离开警局了，但他无家可归，于是白思上下班的时候直接把他带走，从那之后，时常照顾他，盯着他上学、进警校，然后，就是亲手派他去了云川镇做卧底。

　　某种程度上，是白思上亲手将他送上了那条有去无回的路。

　　费雪：“我重新活过来之后，你是不是特别愧疚，所以才那么照顾我的？”

　　“是我亏欠你，”白思上虽然微笑着，但眼神很悲哀，“其实你特别好，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时珍惜一点、谨慎一点，不拿你冒险，不把后援计划安排得那么单薄，你就不会遭遇那么……我这一生唯一后悔过的事，就是没把你好好留在身边，当时太年轻，心硬，连喜欢的人都能推出去——总觉得你能抗住，能完好无损地回来……但人生不是这样的，不是什么都可以列在冷冰冰的计划里。”

　　“没事的，都过去了，”费雪低下头，很宽容地说，“你凡事算得清楚，所以才能做到总警司的位置，而我喜欢感情用事，所以很多结局都是自己的选择，不怪谁。”

　　“对了，白总，”费雪回头看着他，“我不知道怎么跟柏林开口，其实我想问一问，到底我是怎么复活的？据我所知，洲际联盟和大西洋联盟目前都还没出现这种医学技术。”

　　白思上郑重思索了很久，慢慢开口道：“是柏林，他……当时力量变得很强大，为你复仇后，带着你的遗体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回来的时候，直接找到我谈判。”

　　费雪听到“复仇”、“谈判”，一时怔了怔：“什么？”

　　白思上：“你可能不清楚，柏林的能力足够夷平这座城市，他当时的条件是，由我们配合提供医疗设备和人员，他提供你的幼儿期躯体，合作培养出一具完好身体。如果我们不配合，这座城市会死很多人。”

　　他们的对话到此就终止了。
　　因为费雪突然感到意识里产生了一阵不稳定的波动——仿佛大海的深处震颤了一下。
　　费雪一瞬间变空洞的目光被白思上注意到，他立即终止了话题。

　　“白思上，你先走。”费雪敏锐地预感到什么，让白思上直接离开了。

　　费雪站在原地，感觉意识领域舒展开来，他喃喃道：“柏林，冷静点。”

　　露台的玻璃门打开，柏林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费雪仿佛开了天眼，看到他身后出现了无尽的深渊，以及深渊里面容凶悍却又美丽的人鱼，它的爪锋利坚硬，双眸瞳孔竖成了极细的两条线，牙齿长而尖，身体蕴藏着危险的力量。
　　——是柏林的精神实体。

　　费雪目不转睛盯着柏林和他身后如影随形的深渊人鱼：“精神结合……我们什么时候……”

　　柏林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第一次标记你的时候。现在，你是我的精神向导了——要不要试着控制我？”

　　费雪怔愣了一下。
　　他读过大量资料，很清楚，人鱼是不可驯服的桀骜种族，不可能向人类俯首称臣，更不可能交出自己的精神自由。

　　柏林却主动踏进了牢笼，并心甘情愿地将钥匙递给了他。

　　费雪尝试着使用精神向导的特权，缓慢温和地压制住柏林的精神躁动，并上前拥抱住他：“别生气，也别难过，我现在看得到你的情绪，抱歉……”

　　柏林几乎是在被拥抱的一瞬间，就平静了下来，他俯身回抱住费雪，下巴搁在他肩头：“你都想起来了，为什么不跟我说？是对我失望了吗？”

　　“怎么会？”费雪松开他，往后站了站，笑吟吟望着他，“上次你遇到我，我还是个小混混，那时候你一点儿也不嫌弃。又怎么轮得到我对你失望？”

　　柏林注视着他的眼睛，确认他是认真的，才不那么紧绷了：“现在你是警察，我是逃犯，我们注定天生一对，记住了吗？”

　　费雪想笑又不敢笑，配合他的耍赖：“啊，记住了，警察追逃犯，我追你，全都天经地义。”

　　思索了一会儿，费雪轻轻拉住他一只手，小声问：“是不是我……死之后，你的力量恢复了？用什么办法让我有了新身体？我猜跟那间被你捣毁的海上实验室有关吧……”

　　“好多问题，”柏林笑了一下，倾身过去亲吻他额头，“要我怎么回答？”

　　“那我再问一个，”费雪伸手摸了一下他后颈的蛇类腺体，“你怎么会多一个腺体？”

　　柏林：“为了跟你在陆地上生活得久一点。你喜欢这里，不是吗？”

　　人鱼的情感与人类不同，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但费雪感觉得到，没有心脏的柏林有时也会因自己而发生心脏跳动般的起伏。他承诺过不离开，总是依赖地温柔以待，也许他学不会人类爱的情感，但他比许多人类知道要怎么爱一个人。

　　费雪释然地笑着去吻他，不再急于追问。

　　因为曾经这个世界不肯给他的答案，爱人都会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