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列车》惜禾

16、16

　　过完年没多久，刘珊在医院里疼了三天三夜，产下个羸弱的女婴。
　　听去探望的陈奶奶讲，哭都哭不响亮，一张小脸紫里蒿青的。
　　同一天，宁放那颗晃动的牙掉了。
　　岳佳佳学着样子把牙洗干净扔床底。

　　一个月后，宁山河喜气洋洋在院里请满月酒，二狗爸打趣他老来得女老当益壮。
　　刘珊头上戴了顶帽子，抱着闺女出来见人，二狗爸笑着：“嫂子，有儿有女，好福气啊！”
　　二狗妈桌下扯了扯，不让他满嘴跑火车。
　　刘珊勉强笑了一下，点头称是。
　　一切都很圆满，唯独宁放从头到尾没露面。

　　宋亦牵着岳佳佳出去找，趴在酒吧门口探头，陈浩瞧见了，说：“没在我这儿。”
　　宋亦又带岳佳佳去台球馆，两个小孩跟在一帮金链子身后爬楼梯，进门就瞧见有人分了宁放一支烟，他接了。
　　宋亦立马捂住了妹妹的眼。

　　这是宁放学的第一口烟。
　　又辣又呛鼻。
　　却不讨厌。

　　他从烟雾中瞧见了门口的人，下一秒把烟灭。
　　宋亦松开手，露出小娃娃憨兮兮的小圆脸。
　　宁放侧边缺了颗牙更不愿意说话了，走的时候绕了下前台，冲牛三一扬下巴颌完事。

　　他牵住岳佳佳，小丫头凑他肚子上嗅嗅，问：“哥，你抽烟啦？”
　　宁放不说话。
　　她跟着走了两步，在台阶上张开手，他顺势弯下腰，她蓦地抱住了他，套着棉袄的短胳膊挂在他骨节分明的后颈上。
　　宁放动了动，她不撒开。

　　他作罢，贴着她一路走来吹凉的侧脸问：“不嫌我身上臭？”
　　小孩摇头，奶呼呼地：“香！”
　　宁放扣着她后腰呼啦把人单手抱起来，就这么提下楼，站在风口里，不知道该去哪儿。

　　宋亦拍拍兜：“我妈让我俩带她外头吃。”
　　宁放低头看看脚尖，他身边的娃娃穿着红皮鞋，非要蹭过来贴着。
　　几秒，他嗯了声，晃晃手，问：“想吃什么？”
　　小孩哪懂，半张着嘴巴喝风呢，宁放说：“吃炒饼吧。”

　　于是一人牵一边，领着岳佳佳转头进了炒饼店，照旧是要排队的，虽然只过去了几个月，但小孩依然期盼着热乎乎的炒饼，好奇地踮起脚看展示柜里的凉菜。
　　这一幕无端让宁放松了口气。
　　觉得成长的重量也没到难以忍受的程度。

　　岳佳佳扭头朝哥哥笑了一下，宁放罕见地跟着笑了一下。

　　...

　　晚上，吃席的人都走了，但小院依然不安静，因为宁家的小婴儿一直哭闹，哄不好。
　　刘珊头一回当妈，心急又不得章法，差点跟着一块哭。宁山河守在一旁，突然想起很多旧事，宁放从小到大他没抱过几回，家里里里外外都不需要他操心，那几年，他连声抱怨的话都没听过。
　　从前没觉得，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在福窝里。
　　人走了，日子得过下去，可到底是替代不了。

　　宁山河抱着孩子出去，让刘珊能好好休息，他掩实了襁褓，嗷嗷哄着，宋老师出来夹煤球，没着急回去，站着和宁山河说话：“小放小时候也好哭。”
　　宁山河一愣。
　　他不知道。

　　今儿人多，宋老师一老爷们不好往里凑，这会儿才瞧了瞧小婴儿的长相，在眉眼这儿一笔划，说两个孩子都随了宁山河。
　　宁山河叹息：“小放还是像他妈多些。”
　　宋老师问：“小放还没见过他妹妹吧。”
　　宁山河心碎：“今儿故意不给我留面儿呢。”
　　宋老师不说话了。

　　忽然小婴儿扬高了哭声，这么听着倒是中气十足，可惜只有一下，之后又像是没足月的猫崽儿，眼都睁不开。
　　“吵着你们了，对不住。”宁山河说。
　　宋老师摆摆手，刚要说话，三个孩子回来了。
　　宁放看着宁山河抱着的襁褓，飞快挪开眼。
　　岳佳佳倒是好奇，她感觉那里头有东西动了动。
　　宋亦压根没见过宁叔这慈父架势，很不习惯，也不愿意看。

　　宁山河自觉无趣，抱着孩子进屋。
　　宋老师小声问宁放：“不想看看你妹妹？”
　　宁放不吱声。
　　岳佳佳挺起胸脯拍拍，表示妹妹在这儿。

　　宋亦倒是问：“为什么一直哭？”
　　宋老师说：“小妹妹身体不好。”
　　岳佳佳又拍拍自己：“好。”

　　宋亦笑着揉她脑袋：“不是说你。”
　　宁放跟她说不明白，牵着走了。

　　宋亦回家把兜翻出来给唐老师瞧：“一个子都没剩，我俩全打完了！”
　　唐老师闻见他身上烟味，心道游戏机厅那些大人够没溜的当着孩子的面抽烟，嘴上表扬：“干得漂亮！”
　　宋亦：“妈……宁叔真的不要宁放了吗？”
　　他实在瞧不明白。
　　唐老师坚定地摇头：“不会。”

　　另外一个屋里，宁放和岳佳佳躺在床上闭着眼，都没动，都在耐着性子听小婴儿的哭声。忽然，刘珊尖锐的叫声炸开：“你别哭啦！！！哭哭哭就知道哭！！！”
　　岳佳佳一骨碌爬起来，钻进了哥哥被窝里。
　　她穿鹅黄睡衣，糯米团子一样软，进来了也不说话，眼睛亮亮看着宁放。宁放伸手把她拉近，干脆搂着她。

　　小丫头说了句：“哥，你不要不开心，你不开心我就不开心。”
　　这句子挺长，是他听岳佳佳说过最长的，一个磕巴都没有。
　　宁放在一秒前只是觉得有些不习惯，一秒后意识到，她可能好了。

　　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还跟那儿唠叨：“哥，我唱歌给你听吧，我学好久了，我会。”
　　宁放忍了忍，没告诉她，怕她吓一跳又回去了。
　　他心底生出些高兴，低声逗她：“可别，老鼠被你唱出来。”
　　小孩不恼，认认真真地告诉他：“不会，你听听吧。”
　　他嗯了声。
　　感觉一只小手从被子里探出来，盖住了他的眼皮。
　　宁放就这么让她弄，听她唱数鸭子，身边小孩的歌声和远处小婴儿的哭声缠在一起，他脸上的小爪子收回去，一下一下拍着他心口，他慢慢觉着困，放缓了呼吸。

　　被窝里的小娃娃停下来，试着喊：“哥哥？”
　　宁放装睡，将她更往怀里搂了搂，听她没偷懒，依旧小声地唱歌，然后声儿越来越小，断在一个本应该高音的地方，成功把自己哄睡着了。
　　宁放缓缓掀开眼皮，喊她：“岳小猪。”
　　小孩安安静静的，嘟着粉红的小嘴巴，他跟着闭上眼。

　　...

　　第二天，小熊一样胖嘟嘟的小闺女照旧站在院中吊嗓子——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宋老师出来倒煤渣，下意识想夸她，忽然定住，直直瞧着。

　　岳佳佳更是认真，两只手攥在肚子上，非常标准的朗诵姿势——
　　“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宋老师哐啷扔了手里的东西，扬声喊：“媳妇！你快出来！”
　　唐老师早听见了，屋里偷偷揩眼泪呢。

　　宁家门口，刘珊捂着头巾嘟哝：“这刚睡着，一大早吵什么。”

　　但这不影响宋家上下像过年似的，哥俩揣着这么大个秘密，忍不住交流，宋亦问：“你说她什么时候能知道？”
　　宁放：“晚点吧，能把自个吓哭信不信。”

　　他这话说对了，全家都没舍得说，没舍得让她哭，等岳佳佳到了学校，跟着同学们一起上早读课，她前桌俩姑娘和同桌都转头瞧她。
　　她摸摸脸，以为是早晨吃的肉包子没擦干净。
　　前桌的软糖姑娘：“佳佳，你不结巴啦？”
　　岳佳佳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了。
　　她哆哆嗦嗦的，一时间不敢开口，怕又回去，心里很急，紧紧捂住嘴，逃课了。

　　她头一回上了四年级教室，四年一班，找哥哥。
　　眼眶红红的，没见着哥哥不敢哭呢。
　　老师来得早，班里说话呢，宋亦一早晨心里挂着事，立马就瞧见后门的小孩了，举手，说妹妹找他。
　　老师让他出来，宁放就顺势从位置上站起来了，他离后门近，几步出来把岳佳佳一捧，和宋亦跑到顶楼才放下。

　　小孩这才敢哭，哭得直抽抽，哼哼唧唧：“哥，哥哥……”
　　然后吓坏了，以为自己又不成了。
　　宁放捏她后颈肉：“重说。”
　　宋亦鼓励她：“咱们好啦，不怕啊。”

　　岳佳佳看着蹲在她跟前的两个少年，揉揉眼，攥着手，胆怯着：“哥哥。”
　　觉着好些了，按照心里的想法慢慢儿说：“刚才我读课本不结巴，现在也不结巴，我出来没跟班长打报告，一会儿怎么回去？老师是不是要骂我？”

　　宁放和宋亦对看一眼——
　　真是够能说的。

　　哥俩一人牵一边下楼，到一年级后门把人放进去，再到办公室找班主任说一下，上课的时候班长汇报岳佳佳翘课的事，班主任把教案放在讲台上没翻开，说：“有个事老师说一下，我们班的岳佳佳同学克服了困难，战胜了自己，成功变得和我们大家都一样了，这很不容易，老师很受感动，让我们给她一些掌声。”
　　老师带头鼓掌，夹着红色发夹的小姑娘红着脸站起来。

　　老师借她的事问大家：“所以我们能得出什么道理呢？”
　　班长第一个发言：“遇到困难不能害怕！”
　　老师：“很好，还有吗？”
　　学习委员：“我们要团结同学！”
　　软糖前桌：“我们不应该给同学起外号！这是不礼貌的！”
　　软糖同学的同桌：“我们不应该欺负别人！”
　　被调到别桌的小胖墩燥得垂下脑袋。

　　...

　　岳佳佳一直很向往背着大书包来上学，从没这么期盼过放学。但这天，她迫不及待想出去，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宋老师和唐老师。
　　宁放和宋亦来接她的时候，小丫头跟小炮弹似的冲出来，拽着哥哥们跑，可宋亦却不带她去父母单位，而是牵回家，说爸妈都在家等她。
　　今早出门的时候唐老师说了，晚上要早点回来庆祝一下。
　　所以小闺女一进门，看见了满桌的好吃的。
　　听见大家说，是奖励她的。
　　其实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奖励，老师当着全班表扬她的时候她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品德，她只是学着宋亦的样子，一步一个脚印，而已。
　　稳扎稳打，她彻底学会了这个词。

　　她张开手，抱了抱宋亦，宁放乜着她，她也张开手。
　　宁小爷切了声，戳她脑门，她抿嘴笑，抱了一下哥哥的腰。

　　宋老师把她捧起来，哄着：“佳宝儿，你喊我一声。”
　　“宋叔叔！”
　　唐老师指指自己。
　　“唐阿姨唐阿姨唐阿姨！！！”

　　她问：“我以后还念诗么？”
　　宋老师想了想：“咱背单词吧！”
　　小闺女乖乖点点头，有点期待自己长大后能像宋老师一样张口就是流利的英文。

　　夜里，小孩钻哥哥被窝，天真地问：“我能喊宋叔叔爸爸么？”
　　“他会很高兴。”
　　“那就是我的真爸爸了吗？”她满怀期待。
　　宁放对着她亮晶晶的眼，说出了残酷的现实：“不是。”
　　小丫头低落下来：“那我的爸爸妈妈在哪儿呢？”
　　少年蓦地说：“那不重要。”
　　他有，也没觉得多好。

　　小孩似懂非懂瞧着他，没骨头似的抱住他。
　　宁放戳她脑袋：“最近胆肥了，成天跟我动手动脚。”
　　她嘻嘻笑，假装睡着，不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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