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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二幕 ...

  •   柏林·莱曼家·1940年3月

      三月,春天总算呼出了一口气。此前的两个月飞雪不断,加兰一直担心春天是否死在大雪里了,现在终于看到了树枝上灰绿的痕迹。这天他系着深黑色镶有双闪电标识的围巾,把新洗好的俄国棉大衣被整齐地裹在纸袋里,下班后沿着施普雷河一路走到市中心的边缘,拐进一所半旧的公寓。

      “喔!你总算下班啦,你们局长大人用起人来可真不遗余力。”只穿着浅灰绿色军衬衣的莱曼把加兰让进屋内,示意他把东西扔到沙发上,加兰从他满手的橄榄油上判断他已经在家好一会儿了。

      “谢谢您的大衣。”他生硬地道谢,目光在沙发上扫了一圈,没有找到纸袋的落脚点。他把搜寻范围进一步扩大,发现这个实际上很宽敞的起居室内只有粗糙简单的家具,铺天盖地的杂物统治着这里:茶几拐角有几双倒放的军靴,装饰柜上冬春的皮衣和夏季的短袖衬衫堆在一起,地下的啤酒瓶倒是摆放整齐,显示出其主人对小麦发酵物的忠诚。——这间屋子不像有女主人,它属于一个不拘小节的雄性动物。

      “就扔上去吧,真抱歉我这儿乱得不能见人,”莱曼笑嘻嘻地说着,完全没有领悟对方对混乱环境的不自在,“——其实我说你留着它吧,这么客气干啥,还是说你想到咱家来串门?哈哈哈任何时候我都欢迎。”

      “是因为我下班时间不确定,怕您久等。”加兰把纸袋放到沙发上,直截了当的解释因为说话人的不擅交际而并没有被理解为冷淡。莱曼哈哈笑着,眼前这个过于机械的年轻人的脸上写满了涉世未深,让他油然生出一种来路不明的怀旧。

      “你是直接过来的?还没吃饭?今天我正好弄到一只猪肘子,正愁一个人怎么吃呢。晚饭不如就在这儿解决吧?”

      友善的邀请激起了短暂的沉默,加兰站在原地,像锡兵一样直:“不,很打扰您。”

      语言的精确使表达显得过于疏冷,然而莱曼明白这小子的词句全都采用字面义,于是他拍拍他的肩:“哪有什么打扰的,一个人两个人都是一样做,而且已经下锅了——你看,酸菜炖猪肘,喜欢吃吗?再说现在天暖了也没法放。”
      “………………”——沉默表示不反对。
      “留下来吧?”——再一次询问会让答案落到实地。
      “好。”——果不其然。

      厨房里传来锅勺碰击的声音,酸菜浓汤的香味弥散出来。对烹饪毫无心得的加兰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莱曼忙里忙外。从他揭开锅盖时丰富的表情上他看出这是一个很热爱生活的人,厨房里的各种烹调器具验证了这个猜想。他继而注意到在靠近门口的角柜上有几个小相架,里面是夫与妻,父与子,他认出那个把孩子举过头顶的男青年是莱曼,从面相上推测大约是十年前。

      “他三十一岁的时候。”加兰想,玩味着这个数字所含的冷笑话。

      “把照片摆在门口通常是为了每天上班时与之作别,这样说来,他的家人莫非已经不在了?”——这样想着,加兰重新观察着这个被杂物堆积得过分充实的起居室。如果个人物品能代表某种记忆或是它的缺失的话,那么就有探知的价值。这样想着,韧软的思维抽长出来,把散乱无章的各种摆设罗织成一个人的私人世界:

      这是一个军人的家。随意堆放的制服铺盖出大片的原野灰,里头甚至有飞行员皮外套或坦克部队的短夹克一类的特殊兵种的特色装备。除了德军配给精良的军需品以外,房间就显露出贫乏的迹象。木制桌椅的漆层皲裂,吊顶的五片叶子的风扇像是上一任主人所留,那上面花型的灯与藤纹叶片和粗朴的家具全然不搭调。

      加兰修正了之前的结论:莱曼中校并不热爱生活,他热爱的是另一种容易与生活混淆的概念。

      ——这是什么呢。

      思考并没有延续太久,肆乱飘扬着肉香的锅走进起居室,让年轻人的大脑和肠胃一起回归现实。两人铺开饭桌各坐一侧,将猪肘分而食之。加兰低头不语,撕咬着一大块带皮的膀子。

      “你像是很喜欢吃肉的样子嘛。”桌子对侧的年长者舀起另一块白胖的肉,越过桌面往加兰的碟子里放。低头不语的小家伙专心致志的样子像幼年时代的猫科动物。从他的安静中莱曼猜测这头小狮子吃得很满足。

      “我饿了。”——直接得令人发笑的诚实。
      “猪肘子很大,足够你吃的。”——莱曼为他的毫不客套而哑然失笑,同时觉得自己是个很不错的饲养员。
      “………………”——沉默表示乖巧。

      再大型的猫科动物在安静时也有猫的影子,莱曼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青年发笑,党卫军的深色制服在加兰的平肩窄腰上勾勒出凝练锋利的轮廓,和年轻一样未经琢磨。一霎间他想揉揉这头小狮子的毛,“不知道会不会跳起来凶人呢?”他没有思考太多,大手向浅香槟色的短发上抚了上去。

      加兰浑身僵硬,愕然瞪视着他。
      “原来是这种像猫一样的反应。”莱曼玩心大起地在他脖子后面又捏了捏。
      “…………不能愚弄帝国警察。”加兰回溯着情报工作技能培训的内容,生气它居然不教人怎么对付无赖。

      锅里的肉汤逐渐见底,肉类的暖烫感触在空气中弥漫成意犹未尽的想象。对话断断续续地进行,简单得像无机分子式。莱曼用尽办法使这个不苟言笑的家伙多开金口,而对方的回答像做练习题一样直陈事实。中学毕业的行伍中人与海德堡化学系高材生的有效话题稀如晨星,最后在芥子气上找到交集。

      “……芥子气是有效的区域性歼灭武器,不过弱点是施放区域短时间内不可进占,这对闪击战是不利的——可能这就是它没有被继续使用的原因。”

      加兰思考时习惯把头略微低着,纯粹理性的分析和平静的面色败露了他的不谙世事,亲历过第一次大战的人对此哑然失笑:“臭小子,你还没上过战场吧,站着说话可一点都不腰疼。”

      “…………我是没上过,”小狮子抬起眼看着饲养员,吞下的半句话是一句“那又怎样”,他收敛起被激将了的神色,继而认真询问他在哪里错了。

      科学的求真精神让对方揉了揉他那干软的浅色短发:“天主……如果你见过那些全身溃烂、流着脓,哭叫着捂着失明的眼睛的人,”莱曼苦笑于加兰的抽象思维,切身而磨灭的记忆飞泛起来,“他们人在高烧和极端的疼痛中死去,身体发黑,腋下和腹股沟流着臭水……一点都不夸张,就是这样,整个壕沟里填满尸体。”

      “………………”加兰笃定地盯着莱曼,试图在惨酷的事实之中发现某种必须这样做的道理。

      莱曼长长地吁了口气,驱散这些过分鲜明的记忆:“别戴着一副科学家的眼镜去看什么毒气,那简直像人类自己造出来的黑死病。禁止这种东西投入战场完全是对的!”

      “……战争肯定是残忍的,”加兰紧紧地皱起眉心,引以为傲的逻辑牵带起略显冷质的声音,“然而有效的取胜手段能尽快结束战争,这是哈伯发明毒气的初衷,并且……”加兰换了个更有压迫力的证据,他抬起头,浅色的眼睛直视向对方眼底,“我想这也是古德里安发明闪击战——从而用大规模机械化部队推进来取代毒气弹的小范围歼灭战——的初衷。”

      “要不要跟我一起到战场上转转?在这以前我不想反驳你些什么,年轻时我也成天叫嚷着要上阵杀敌……”莱曼笑得毫无办法,只伸手拍拍加兰的肩膀终结话题。他想起自己的十六岁,那时德军向法国拼命推进,达不到入伍年龄的他只能在报纸上看见前线战果。在一次双方都损失惨重的毒气战中,他爬到屋顶上大喊:毒死那些高卢公鸡!毒死他们!——那时他或许远比眼前这个小子残忍得多。

      “……的确我没有立场来纠正您的厌战情绪,如您所说,我没有上过战场。”不谙世事的青年目光偏移,露出几分寂寞的神色。

      镜头随着主人公的思绪而切换,山峰穿刺着中欧平原边沿拂晓时的大片的雪地,铁灰色统治着宏大的场景在荧幕上铺开。广角镜让中部略微隆起的画面有了主观色彩,画面下方压着“奥地利•1938年3月”的字样。远处逐渐浮起深深的黑色,坦克履带碾过新抽芽的麦地发出声响,影像元素暗示着发生在这个时间的历史事件:德奥合并。

      当时加兰隶属于阿道夫•希特勒警卫旗,新近完成摩托化的警卫旗正从意识形态的近卫军脱胎为正规的军事部队,跟随闪击战之父古德里安开进维也纳。他和年龄相仿的同伴一起坐在卡车里,肩上特有的徽饰在车顶摇晃的煤油灯下熠熠发亮,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握着新配发的MP38,雪片横飞的深夜,枪身上新鲜的汽油味还枕着前夜通宵达旦的兴奋。年轻人热烈讨论着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从军事要塞的攻坚战到巷战时子弹射在窄仄的街道两壁上的回响。

      然而激战并没有发生,这群穿着紧身黑制服的德国小伙子被南部的日耳曼人热烈欢迎着走进维也纳,鲜花取代了MP38烫手的枪管和子弹出膛的连击声,第一次持枪上阵就这样草草结束。把机枪交还军械库时加兰并没有想过,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以士兵的身份握着它。

      “好孩子,”希姆莱的办公室里,长得活像戴眼镜的土拨鼠的党卫队全国领袖先生乐呵呵地看着挺拔的年轻人,浅香槟金的头发和蓝银色的眼睛配以仪仗连训练有素的军姿,仿佛自家闺女长大成人,“您就是那个——保护了旧奥地利情报局的珍贵档案的准尉?”

      “是。”加兰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冷寒,随即程式化地立正。他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几个平民穿戴的人在情报局门口闲逛,出于安全意识他二话不说把人撵走了,过后才知道那是国防军谍报局的人,想跟党卫队保安处抢情报档案的。

      “很好,孩子,您做的很好……”希姆莱的点头和摇头一样,随即话锋一转,“您在警卫旗两年了?我看过您在军校的教官给您的鉴定,比起在队伍中担任领导职务,您更擅长分析和提供建议?——此前您有没有担任过谁的副官?”

      “…………没有。”加兰下意识地后撤了半步,心想不能在领袖先生面前满脸黑线。最近帝国的各个部门都时兴从警卫旗挖人,塞普老爹一个都挡不住,派普就给挖去当领袖先生的副官了。对于刚刚摸上枪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言,这种近水楼台的美差反而是最大的倒霉。

      想到这里加兰胡乱找了条理由,像拽救命稻草那样拽着它:“领袖先生!我很笨,教官说过我不擅变通!……恐怕我不能胜任这项工作。”说完他紧张地看着希姆莱的反应。

      反光的夹鼻眼镜背后的目光闪烁不定,仿佛催眠师手上的硬币那样令人不舒服:“不要谦虚嘛——也不要这么拘谨嘛——叫长官就可以啦。唔……连谍报局那些老手都被您挡下了,您的安全意识很高,您干的很好,很好。”希姆莱反复陈述着单调的肯定,加兰发现自己无法从这个有幻想倾向的神秘主义者的语言里猜出他的想法,他的脖子正在因为紧张而变硬。

      “唔,您还上过大学……”希姆莱眯着眼翻着秘书送来的档案,目光落在“海德堡大学化学系”几个字上,他把大腿一拍,“我看,您就去保安处吧。”作出决定时希姆莱满脸愉悦,完全没发现对方脸色铁青。

      “小沃尔夫,去把海德里希叫来,告诉他我给他在警卫旗找了个有大学文凭的,他不就好这口嘛,让他给领回去。保安处的副官也不能比别人差!”

      “安全意识高……就该当保安吗……”加兰在心里喊道。后来他才知道保安处是搞情报的,跟安全意识更加八竿子打不着。为此他的脖子硬了一个月,直到得知保安处的处长海德里希本人的走马上任,就是因为领袖先生搞不清“电报员”和“情报员”的区别时,才略有缓解。

      “往我的部门塞金发碧眼的饭桶!”某次前去报告时加兰听见了海德里希在虚掩着的门内愤愤然的声音,开始对局长的心情同病相怜。

      画面切换让影片重新回到现在进行时,佩戴空领章的盖世太保坐在国防军校官家里,两年时间并没有打磨掉前警卫旗仪仗连士兵举手投足的利落果决,即使供职于这个被认为手段阴险的秘密机构,加兰的目光里仍然保留了最初的纯白——然而经历还是在纯白的神色里留下痕迹,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此刻有了沉静与缜密的表情,在蓝银色的眼底,偶尔也显露出某种压抑甚深的阴冷。

      “我没有上过战场,但是死人还是见过的。”加兰的声音很低。他的脑际飞过死硬的捷克抵抗分子的脸,一排排的尸体堆叠在沙坑里,三月的布拉格犹带阴寒,他的枪口冒着烟,脚前是腥气很重的浓血,“在布拉格。我们的办公室就在你们大楼的对面,”年轻的盖世太保神色平静,话音略带冷讽,“为了维护秩序,有时不得不用非常手段。”

      “我想,我是没有资格在您面前谈论战争的,那将是纸上谈兵。我能够谈的是在战争背后发生的事,比如清剿反对分子——然而那也是战争的一部分,您认为呢?”

      冷冽的目光平直地射向彼方满怀温和的眼睛,逻辑与经验在富含生活气息的房间内交刃。莱曼在加兰认真的神色里读出了少年的拿云心事,以及与之并行的,对世界和人生的抽象化理解。莱曼叹了口气:“再过五年,我们再来谈这个问题吧。”他起身倒了两杯水,切换了话题,“……说起来,你的这枚铁十字是在哪里得的?”

      他把目光落在加兰胸前第二颗纽扣上斜挂着的红黑绶带上,鲜亮的颜色显示它得到了主人的细心洗护,对于1940年的非作战人员而言,这枚勋章显得过于突兀,莱曼承认自己就是因为它而对这小子有了印象的。

      “科长在去年11月抓了意图行刺元首的疑犯,我跟着沾光。”出于安全局的保密条款,加兰绕过了文洛事件和哈默施泰因的案子,说话时他下意识地把手抚上了绶带,“对于您而言是否有些可笑,把二级铁十字当宝贝。”

      他的声音平静,然而莱曼看出了他对它的珍惜:“怎么会?现在军队里多的是人胸口还光光的呢,你小子这么快就得了,有两下啊。”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枚作战勋章了。”
      “好了好了,我理解你想上前线的心情——不过咱们打个赌怎样,等你真的经历过战争,就不会喜欢这些东西了。”

      “物以稀为贵?”
      “不……当你得到某种荣誉时,你所失去的要比这重要得多。”

      身穿军装衬衣的莱曼显得肩宽体阔,却没有老兵们挺起胸前熠熠生辉的一战勋章时特有的傲慢。加兰把目光移到衣帽钩上,那里挂着的原野灰外套上,左胸袋别着一枚银质战伤勋章。他注意到这枚应该别在胸袋下方的勋章占据了本来属于铁十字的位置,在衣袋的正中央孤零零地反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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