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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好女婿见丈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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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晓非排了四十分钟的队,总算买到了两张第二天开往射阳的汽车票,她扭头对钟声说:“拿好了,丢了我不负责啊。”
钟声立刻小心翼翼塞进钱包里:“老婆啊……我有点紧张。”
霍晓非做大爷状捏了捏钟声的下巴:“妞,给爷笑一个——”看见钟声露出谄媚而羞涩的笑容,得意地点头拍拍他的小脸蛋:“怕什么,有爷在呢,好不容易给你争取到一个正名的机会,可别给爷丢脸啊,改明儿我爸大手一挥给我相亲去了你可别哭。”
钟声一听,立刻搂住霍晓非的肩膀,一脸毅然决然:“那哪成?老婆,我现在浑身上下充满了斗志,一定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霍晓非适当给了一个啵以示鼓励。
事实上她心里比谁都忐忑,跟钟声的事情已经跟家里通报过不止一回了,但是二老一直反应平平,每次说起钟声也很矜持地说:“你那个姓钟的同学……”仿佛只是个普通的路人甲乙丙似的,霍晓非对此很不满,她是打定主意要跟钟声在一起以后结婚生个眉眼清秀的娃来着,趁着考研结束霍晓非掂量着也该将这一段地下恋情合法化了,于是试探着跟霍父提出把那个姓钟的同学带回来玩儿,霍父沉吟半晌,晦暗不明的说:“同学来家玩是可以滴,不过仅限于同学来玩啊。”霍晓非琢磨了两天也没琢磨出来老爸到底是什么意思,索性假传圣旨勒令钟声跟她一起回去造成生米煮成熟饭的假象,迫使双亲承认钟声的合法地位,霍晓非激情澎湃的对钟声说:“成败在此一举,反抗封建大家长的时候到了,这是一个恋爱自由的时代!”弄得钟声一直如临大敌,考完研之后没有体会到传说中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更有再添一座大山的紧迫感,秀气的脸上也毫不留情的添了几颗痘,他常常一脸豪情指着这些小包疹控诉:“这不是痘,是我爱你的证据!”
霍晓非的家乡是一座封闭的渔村,洪泽湖高邮湖白马湖三湖围绕出一个类似于小岛的地方,前身属于烟花之地扬州,后半世归于古城淮阴,但是由于交通闭塞,小岛上的居民并没有行政上的归属感。只是多年来延续着自己生生不息的生活方式,也算悠然自得,虽然在本地班尼路已经算名牌了,但是没有人觉得不妥,成群结队的高中生们拎着买T恤得来的塑料袋叽叽喳喳地很时尚很自足。
尽管到了溪州之后霍晓非很有大开眼界的感觉,但是本质上她并没有将溪州的繁华和家乡的闭塞联系起来。直到钟声做着破旧的小面包,颠儿颠儿地揉了一路的屁股到一个破旧的小车站下车。迎面立刻聚拢了几张实诚而爬满皱纹的脸,说:“要坐三轮儿不?”霍晓非轻车熟路地跟着其中一个看起来红光满面的大叔上了车,钟声才恍若从梦中惊醒一般说:“是人力车啊?”
“嗯哪,”霍晓非拍拍行李很得意:“到了溪州之后人力三轮儿就不常见了,而且还死贵,我最喜欢坐三轮儿了,骑起来慢悠悠的。”
“我们家只有乡下才有这种车,”钟声一脸惊奇,丝毫不理会霍晓非有点发黑的尴尬脸色,左摸摸右摸摸:“而且坐这种车多不人道啊?”
“怎么不人道了?”
“人家很累的嘛,”钟声嘿嘿一笑:“你看,这骑起来多不容易?”
霍晓非白了他一眼:“那就活该让他们吃不上饭?被马自达挤得没地方生存?少来这种没根基的人道主义。”
钟声马上讨饶:“我错了小姑奶奶,这儿是您的地盘,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霍晓非一听觉得不对劲,很想跟他理论一番,但是看他一脸讨好的样子也觉得纠缠这个问题显得很没意思,就转移了话题:“哎,对了,一会见了我爸妈叫叔叔阿姨,可别叫错了啊。”
钟声连点头:“绝对不会叫成爸爸妈妈的。”
霍晓非点头:“问起考研的事儿,就说七八成把握,年后全力找工作,两手准备。”
钟声点头:“如果问起我在哪找工作就说在江苏这一代找,坚决不说离你们家远的地方。”霍晓非对他举一反三的能力很满意,对这次会面也稍稍有了点底。
随着晃悠悠的小三轮到一个装修一般的小区停下来了,霍晓非给了三个钢镚儿,车夫止不住地道谢,弓着身子看他们走远。霍晓非家住的那个小区基本上是乡镇里的人来县城买房的后果,物业管理很不像话,原本设计的小区花园没几个月就被各家各户瓜分了,种上了青菜大葱什么的。生生把一个县城小区整成了某某庄。钟声一路都很惊异,对这种农村化的县城表现出了旺盛的求知欲,一路上靠问个不停来掩饰自己心中的紧张,霍晓非领着他拐了几拐,进了某一个单元二楼门前停住了,她说:“我爸妈为人有点奇怪,你别吓着啊。”
他几乎立刻赶到自己的腿一软,强笑道:“来都来了——那——我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正说着,门格拉开了,伸出一张表情夹杂着探寻疑虑和客套的脸:“来啦?这……就是小钟是吧?”
霍晓非朝他使了个眼色,他连忙说:“叔叔好阿姨好。”语速又快又急,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霍晓非窃笑,换了鞋走进客厅。才听到老爸慢悠悠的声音:“你阿姨上班还没回来呢,晚上才能到家。”在钟声听来言下之意就是:“哪来的阿姨?还阿姨好,这小子怎么这么不眼睛还没脑子?”想到刚刚自己既不成熟稳重的招呼又是一阵窘迫。
还在上午,他们就随便坐着聊了聊,钟声是广东人,普通话拼了老命才三乙,交了钱连个证书都没拿着,霍父又是典型的地方特色普通话,作为一个语文老师动用了一些不明不白的关系才拿到一张二乙的证书,从形式上来看是优于钟声,在实质效果上来看确实在是堪称棋逢对手。至少霍晓非看来,几乎每一句话都要翻译的谈话实在谈不上愉快,因为每一次霍晓非用纯正的普通话转译一方的话给另一方时,都会出现一段时间的尴尬空白状况。两双眼睛在此时刷刷盯着她的脸,目光之灼灼像在看救世主,而表情之故作兴味盎然又像在看动画片,盯的霍晓非一阵头皮发麻。霍父又总是重复主题,当霍晓非第三次翻译家里有什么人的时候终于崩溃了。
“爸,你已经问了三遍了,老问有什么意思啊?”
霍父眼睛一横:“你意见挺大嘛,你就负责好好翻译就行了。”两个男人战线统一地要求她闭嘴,她只能缩缩脖子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晚上霍母回来了,见了钟声又是一阵蹩脚的寒暄,霍母性格比较腼腆羞涩,是受老式私塾教育出来的半成品,杂糅了大家闺秀气质和新一代乡镇府小官员的气质。属于时常需要讲话,但是偏偏又不太会讲话的类型,基层锻炼了二十年也没教会她基本的官腔,因此她只能用一种乡村风格外交部发言人的姿态对钟声表示慰问:“饭菜还合胃口吧?床褥还暖和吧?希望你在射阳过得愉快啊。”钟声的第一反应就是鞠一躬然后回答:“一切很好,谢谢首长关心。”
钟声总共呆了两天半,农历23从上海转火车回广东去了,由于三个人之间相互都处于一种既防备又略带讨好的气氛中,导致许多基本课题都没有被解决,钟声的家庭状况还是他走了之后由霍晓非向父母再三解释的。霍晓非总结,大人比孩子更不懂得什么叫做不耻下问,人家说的时候点头如捣蒜,好像都听懂了似的还很虔诚地跟着哈哈大笑表示情感上的共鸣,然而仔细一问他们根本就没听懂别人在说什么,后来霍晓非才明白,这种伪高潮实在是中国特色的必备官场素质,许多年后她从很多场合看见了几乎一摸一样的表现,小到团委会,大到人代会,清一色的点头鼓掌哈哈哈,如果真有人较起真来问一句:“pardon?”估计不止是听众,连发表讲话的人都会觉得很为难,因为很可能他们自己也对自己的高潮很茫然。
钟声走后,霍晓非很羞涩地来到父母房间打探成绩,霍父很高深莫测的说:“这个嘛,我们表示观望,希望你们和平相处,健康交往。”霍晓非迅速领会了不要同居婚前性行为这一要旨,转向直视霍母的眼睛。霍母犹豫而腼腆地看了霍父一眼,无奈而又戏谑地笑着说:“这到底是你自己的事儿,自己做主就行,才三两天我们哪能看出门道来——自己心里有数吧。”
退回自己房间之后,得到信息量基本为零的霍晓非再一次认为父母很适合中国官场。但是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不会反对,预想的抗争和激情四射地革命主义伟大情怀轻易地落了空,霍晓非甚至觉得有点讪讪的。
而关于考研的事她对父母支支吾吾地打了个太极,说:“不是太有把握,等待结果但又不完全寄希望于录取,读研工作两手准备。”这次轮到霍父霍母凝神听了半天得到信息量基本为零了,看着父母双双疑虑而又担忧地走出自己的房门,霍晓非心想,我真他妈是他们生的,如假包换。
想到就业的事,她又忍不住给朱红打了个电话问问情况,朱红的情绪听起来很焦躁:“什么希望都没有,年前全部都是招熟练技工的,酒店服务员的,妈妈的,本科生人家不要,开的工资没一个超过两千的,不管了还是年后再说吧,我这会儿已经回家准备过年了。”
霍晓非听了心里凉凉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感,似乎多想一点就会被莫名的黑暗淹没似的。此刻她21岁了,除去幼稚园不算也读了14年的书,读完了之后并没有顺其自然地走向社会主义康庄大道,反而像是陷在了泥潭里前后都是末路。年后倩微约她出去,她想到倩微也算是工作了一年了,已经是社会人了,而她刚准备从象牙塔上下来。当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为了上这象牙塔,现在又争先恐后的抢着下来,还悲惨地发现当年的独木桥变成了独木梯。
这一回看见倩微就大大的不同了,霍晓非依稀还记得前一年她不穿棉毛裤就冻得两股战战,而现在空着两条大腿直接套上及膝长靴,垂着两缕风情万种的长发,款款走来:“女人,你穿这么多不热的呀。”
“操,莫非有工作了人就能自动发热了?”霍晓非斜着眼睛,色迷迷地撇向衣领深处:“操,里面只有一件T恤,温室效应没这么明显吧?”
“没办法,不习惯穿裤子了,嫌累赘。”
“欠扁。”
倩微去年已经顺利在苏州一家小公司谋到职位,公司是台资企业,做做家居布料什么的,主要供货给大的零售商,沃尔玛一类,规模虽然小,好歹是个落脚的地方。倩微颇有心得:“我现在真是觉得能自己赚钱太重要了,过年给老爸在九牧王买了件大衣小两千,乐得嘴都合不上,孝顺不就是这么回事么,赚不到钱什么都白搭。”
霍晓非点头:“嗯,确实,我现在也想着自己赚钱独立一点呢,但是今年工作似乎特别难找——都是要有工作经验的。”
倩微皱着眉头:“是么?我回头帮你看看我们公司还要不要人,年前说想找一个总经理助理的。”
霍晓非眼睛一亮:“是吗是吗,那太好了,临走我给你一份简历带着,帮我试试看呗。”倩微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临走的时候霍父霍母明显客气地有点过火,大概是指望着倩微帮点忙。霍晓非心想,当年读高中的时候把倩微看成大毒草□□,死都不让接近说成绩差心眼肯定就坏,这会又这么颠儿颠儿的,真让人感叹世人熙熙皆为利往啊。但是不得不承认,父母低着头欢送倩微的姿态略有些龙钟和迟钝,是看到曾经调皮捣蛋的孩子们此刻都纷纷走上社会挤占他们取代他们而突生悲凉么?不知道,只是看起来有些萧瑟,或许只是因为冬天到来,厚重的羽绒服裹在身上而产生的视觉偏差。
年后陆陆续续见了一些亲戚朋友,问候事宜不脱工作和考研,跟商量好了似的。从幼稚园起问小红花的情况,哪个女老师漂亮,引诱孩子们唱歌跳舞扭屁股,上了小学就问语文数学好不好,哪个老师凶,谁是三好生,上了中学就问名次问语数外,上了大学问谈对象了没,找兼职了没?大学毕业就问工作,问婚姻。从小到大与时俱进,孩子们时常都觉得自己找个谈话的人挺不容易的,就不明白大人怎么这么有共同语言,清一色的。
年后到三月份她和钟声碰了个头就各自奔赴自己的实习单位了,本省的全部打回原地,外省的由学校统一分配,安排在溪州乡下各种学校加三儿。
实习之前霍晓非赶了两场招聘会,基本上除了受惊吓一无所获,一身套装穿在身上怎么看怎么不像自己。满眼都是陌生的岗位名称,茫然地投去一份简历,却还不知道人家是做什么的。转了两圈之后,只能沮丧地走出乌烟瘴气的会场,故作淡定。
对赶招聘会绝望之后,霍晓非收到倩微通知说要她去面试,又急忙赶到苏州,老总五十来岁的女人,看着特朴实穿着一身工作服,让她填了张求职申请表,随口问了问英语情况,见有一张六级证书,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填完表格之后免费供应了一餐午饭,要求她即刻上岗工作,霍晓非的饭就立刻喷出来了。她支支吾吾地说明她还没有论文答辩,还没有拿到学位,还没有完成学业——最关键的,她还不知道考研结果。但是在心里,她对于这个陌生岗位的恐惧,以及对未来的茫然使得她压根就不想就此开始一段新生活。彼时的她总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没准备好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社会人,一个翻译,助理,或者是其他,只是本能地抗拒,一种没有工作机会的时候特别渴求,有了又特别抗拒的心态。
无奈只得作罢,事后倩微说公司里本科生不多,老板挺看好你的。霍晓非只能唯唯推搪。